他这看似无心的一句笑言却是霎时让身旁几人皱起了眉头,那伙计苦笑一声:“小少爷快别打趣了,我们这东西织造坊可看不上。”
“那是为什么?”谢映庐眨了眨眼睛,“哥哥说,织造坊也要负责挑漂亮的织品送上去的。”
“还能为什么?没钱交那‘入选费’啊!这织造坊的要价一年比一年高,哼,我们才不屑得去同那些人争这么个虚名头!”伙计噼里啪啦地抱怨了一同,脸色不怎么好,说起话来语气也重了些,柜台旁的掌柜咳了两声,他方才回过神来,重又挂上笑脸,连连躬身道:“二位少爷……您瞧我这脾气真是要不得,该打该打……嗨,小少爷要喜欢我们这布匹织品,小店还能拿些更好的来。”
看着伙计转身取布匹去了,谢映庐抬头看向一旁的李瑜:“他说的是真的吗?那哥哥岂不是也要交那什么钱了?”
李瑜点点头,右手拿着折扇轻轻敲着手心:“这也是个近来才兴起的规矩,你们头一次过来,不知道也是难免,以后怕就习惯了……”说着,青年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织造坊遴选选这布匹、绣品,非得是真‘财’实料不可的。”
“那……”谢映庐皱起小小的眉头,认真地看着李瑜,“那你们的布行也要给?”
“若是想在评比中争个一二,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李瑜笑着岔开话头反问道:“沈府在帝京城中做生意是可也有遇到这样的事儿?”
“我们在帝京时原是做的古董生意呀……”谢映庐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而后有点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哥哥没有说过……”
李瑜露出了然的微笑:“原来如此,我瞧着沈贤弟行事干净利落,想来这布行也是能搭理得很好的。”
对此谢映庐倒是非常认同,连连点头:“哥哥就是很厉害。”
末了,谢映庐买了一张鸳鸯绣帕并一方“清月山庄”的小巧绣屏,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待谢映庐一行人的身影走得远了,李瑜身旁的近侍才试探着问道:“少东家,您可是打定主意要与这两位沈氏少爷交好?他们可也是布行的……”
摇了摇头,李瑜打断了对方,神色平淡:“大约是帝京城中哪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来练手的,大少爷做事果决狠利,偏就宠着这位小少爷,而小少爷虽然一口一个‘哥哥说’,却也是个有主见的,我们日后若要把生意做往帝京,说不定还得与他们再有联系……”
说着,李瑜又很是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拍了拍侍从的头:“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一辈子冤家?你可给少爷我长些心眼儿吧!”
“哎哟!少爷您轻点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2 章
谢映庐随手拨弄着面前一个小小的乌木算盘,深紫近黑的木料衬得少年手指白皙得透明,他把圆圆的算珠拨得滴溜溜地转,眼神专注,看起来像个专注在新玩具里的孩童一般沉静又天真。
只是他身前半跪着的几人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俱是将目光落在面前一块空地上,仿佛那大理石砖上开了一朵花似的。
谢映庐这么拨着玩了一会儿,才把手里的算盘放在桌上,终于肯抬头起来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几人,问道:“织造坊除去私分江南一带赋税外,还巧立名目征收所谓的‘入选费’贪污银两,为何此事之前不曾听人上报?”
他声音放得轻柔,几人心中却俱是一个咯噔,那为首的一名青年顿了顿,方才解释道:“这入选费一说是历来都有,参与其中的布行也都是自愿上交……何况并无明细账册……”
“自愿的啊……是这样么?”谢映庐单手支着下颌,一双凤眼水汪汪地盯着面前几人:“不会是你们也得了好处吧?”
“属下不敢!”
谢映庐自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也并非要有意为难他们,也就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只伸手扒拉了一下手边的算盘珠子,“哗啦”一阵轻响之后,谢映庐拍了拍手,“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只是一点,这入选费太高了些,你……”他指了指最右的青年,“也稍微让那织造坊的人看着点收钱,不然我同陈副将两个可是连门都入不了了啊……”
那青年不敢怠慢,即刻便应了。
谢映庐轻轻一击掌,眉眼弯弯的瞧着甚是可爱:“那可再好不过了,我先谢谢几位了。”
几人更是惶恐:“世子言重了,这本就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几人被谢映庐送出屋子,正巧与手中捏着两个骰子的陈郁川打了个照面,行过礼后几人便从后院一处偏门匆匆离开了,陈郁川将骰子在手里抛了两抛,瞧着与平日严谨冷淡的模样很是不同,谢映庐瞧了就忍不住要笑:“阿川哥哥是跟那位于先生学的吗?”
陈郁川勾了勾嘴角,牵着谢映庐往两人同住的厢房走去,将手里的两个骰子都放到谢映庐的掌心:“赢来的,小九儿可喜欢?”
谢映庐摸了摸那骰子,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周身都泛着黄,许是被常年日久的把玩着,棱角都磨得十分光滑,在月色下还泛着光,瞧着很是讨喜。
“这是什么做的?”
谢映庐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小玩意儿,他可真是瞧不出这两个骰子是何质地。
陈郁川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骨头。”
“嗯?!”谢映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骨头?……谁的骨头?”
小九到底是想到哪里去了……陈郁川失笑,伸手揉了揉谢映庐的头发,把人牵到桌旁桌下,替他解开发带:“小九儿在想些什么,听说是虎骨,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哦。”谢映庐应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把两枚骰子放在桌上一个小茶盏里,又仰起头跟陈郁川将那几个线人所说的织造坊贪污一事一一说了,陈郁川听得微微蹙眉,若那几人所说是真,织造坊竟已贪了千万两白银,只怕是大庆建朝一来的第一案了。
谢映庐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案子,初时在那些线人面前伪装的淡定早被跑到了脑后,他一只手下意识的抓着陈郁川的衣角,微微垂下眼睫,思忖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私藏贪污银两的地方都还没有找到,据说账簿也做得很干净……这样子很难定案的吧?”
陈郁川一面把他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一面回答道:“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干净?我与于非谈了场交易,他同意从我们这个‘沈氏布行’买一批布。”
谢映庐微微睁大了眼睛,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记在这上头的。”
朝廷允许织造坊从民间收购布料及上好织品,这里头确实有不少油水可赚,朝廷管得也不是特别严厉,如今瞧来江南织造坊也许就是通过这一项大肆敛财的了。
谢映庐得到了答案立刻放松了起来,他把自己整个儿地裹在了锦被里,悠悠叹了口气,惹得陈郁川伸手去捏他的脸颊:“这是想起了什么,怎么又叹气了?”
谢映庐弯了弯眼睛,随意抬手指了指尚未关上了一扇木窗:“因为知道了想要知道的答案,所以觉得窗外的月光也漂亮起来了~阿川哥哥有没有稍微放松一点?”
陈郁川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夜色已经被染成一片瓷青,挂在一株桂树上头的圆月洒下一层糖色的薄霜,连窗棂处都落满了莹白。
“是很好看。”陈郁川点了点头,又道:“说起来,没几日便是中秋了,小九儿今年是只能同我在江南过了。”
谢映庐笑眯眯地抓住陈郁川的手:“阿川哥哥在,很好。”
陈郁川被他含笑的眸子定定看着,不由得心中一动,忍不住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两人靠得太近,彼此交缠到了一处的气息让谢映庐一怔,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得是……得是非常亲密的人才可以做的,可是陈郁川的动作太温柔,何况他心底也很是不愿意躲开,只好很是纠结地握紧了手。
陈郁川只吻了一下就离开了他的唇,看着谢映庐一脸的茫然,连握着自己的手指指尖都微微泛白,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到底还是吓到小九儿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安抚这个受惊的少年,谢映庐倒是回过了神,微微蹙了蹙眉头,松开与陈郁川交握的手摸了摸嘴唇:“洞房……是不是就是这样?”
“……”
陈郁川倒是被他给问住了,顿了片刻才答道:“我……也不知道。”
未曾想谢映庐闻言倒是一下子笑了,他颇为自信地“嗯”了一声,信誓旦旦道:“这一定就是洞房的了……所以……”他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在陈郁川的唇上也蜻蜓点水般的啄吻了一下,而后笑得更为开心:“那阿川哥哥就不可以找别的媳妇儿了,我也不找的。”
陈郁川哭笑不得,只是听见他这样说,心里到底是欢喜更多的,他点了点头:“是,我只要小九儿一个。”
谢映庐或许还不懂得,陈郁川自己却知道,这句承诺是要用自己一生来证明的。
夜色愈发深重了,月色透过细小的窗缝在地面落了一条极小的光带,窗外花枝繁盛,一株高大的桂树已经结了许多花苞,有些争先的开了,就有甜蜜又细微的馨香慢慢地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就……不会写很厉害的斗来斗去耍心机的场面……将就着看看就好……
☆、第 53 章
“啊呀~~”
谢映庐半扶在书桌上,伸手揉了揉眼角,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小少爷困了么?”阿罗拿着两封书信走进屋子,就瞧见小世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要闭上,似乎十分困倦的样子。
“有一点儿……”谢映庐坐直了身子,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视线落在阿罗手中的信封时他倒是立刻精神起来了:“是母亲他们的信么?”
“正是两位夫人的。”阿罗点点头,将信纸递上又笑了笑:“将军也递了口信来,说那只海东青在府里养得很好,让二位少爷不必担心。”
“才不担心那只小家伙呢,”谢映庐也笑了,“那模样比谁都凶,一定没人能欺负到它的。”
这一日已是十五,一轮圆月早早地就挂在了夜空,城中各处人家早就开始了布置,还未入夜就让万盏花灯从街头亮到了巷尾,寻常人家门口裹的多是彩绸的花朵样式,富贵些的便多些花样,今年的花灯尤以琉璃做的最为讨喜,明黄的烛火透过半透明的灯壁亮在檐下,远远瞧去,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到了门前。
即使每一年都有这么一个节日,但大庆上下似乎都对中秋一日保持着极高的热情,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摆好敬拜月神的供桌,一家人围坐一处,分食香甜的月饼,比起天上月圆这件事情来说,阖家团聚才是这节日值得庆贺的缘故。
往年这时候,谢映庐都会在宫中参加皇家家宴,然后努力地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在宴会上睡过去,等到第一拨儿酒撤下了,他才可以与一众兄弟姊妹一同离席,等到其他皇家子弟在后院中游乐嬉戏的时候,他常常都躲在偏殿里睡觉。如果陈郁川不在的话,谢映庐倒还是像幼时那个安静得过分的乖巧小孩儿,虽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弧度,却总是游离在一群热闹的小孩子之外,不愿意与谁过分亲近;谢姝意偶尔撞见都要伸手捏一捏这位小堂弟的耳朵,抱怨他不和自己太亲近。
而谢映庐的惯常反应都是:“我要睡一小会儿喔,皇姐你好好的玩吧~”谢姝意简直是哭笑不得。
因此,对这位小世子来说,每年中秋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宫内华丽的灯火、热闹的游戏或是其他兄姐带过来的美味夜宵,反而是偏殿里舒适的床铺和柔软的织锦被……
“小九儿,外头的橙子备好了,过来吧。”
陈郁川推门而入,瞧见谢映庐手中的信也柔和了神色:“母亲的信?”
“这会儿不给看。”谢映庐朝他晃了晃雪白的信封,就贴身收了起来:“今天晚上再慢慢的看。”说罢又看着面前的阿罗:“阿罗也一起过去吧?”
阿罗笑着点点头:“两位少爷先过去,阿罗去后厨把月饼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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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庭院正中放了一张小几,上头香蜡烛火不一而足,在院子左侧有一株桂花树,香甜浓郁的气息与温柔的月光交织,铺满了整个小院,几个侍从正忙着拉起一条红线,将一个周身插满了束成一束的香的橙子挂在上头。
谢映庐最喜欢看的便是橙香,等那个黄澄澄的柚子被挂好,便先去拿了一支蜡烛过去点香。
此行与他们来的都是亲信,比起陈郁川二人也大不了多少,故而平日相处也没有太多规矩,此刻都笑闹着去拿了烛火,谢映庐回头见陈郁川站在一旁,便朝他招了招手:“阿川哥哥也过来呀!”
陈郁川也只十岁左右的时候喜欢点这个,此刻被谢映庐一叫倒是有些茫然:“嗯?”
谢映庐朝他指了指面前的橙子,“一起点这个!”
“……好吧。”虽则觉得有些好笑,但陈郁川还是走过去,和谢映庐一起握住了手中那支蜡烛,两人的体温合在一处,直暖到人心里去。
等到陈郁川说了声“可以了”,众人便同时动手,在不同的方向将七八束香烛点燃,那香燃了片刻便将束着的细线烧断,“砰”的一声轻响后,近百支香一同散开,一闪一闪的红色火星围成一个球形,瞧着夺目非常。
阿罗已经端了新做的月饼出来,在供桌上敬过月神之后就是几人分食,这月饼模子都是一样的,馅儿却不同,陈郁川拿的恰好是个蜜饯莲蓉味道的,才咬了一口他便微微皱了皱眉头,这甜味实在太浓重了些。
谢映庐见他皱眉就想笑,将手边一盏清茶递过去:“阿罗说厨房一共只做了两个甜味的,阿川哥哥怎么运气这么好?”
陈郁川赶紧冲了冲口里的味道,很是无奈地转头看着谢映庐:“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运气。”
“我的跟你换吧~”谢映庐把自己手里的那个递给他,陈郁川也不推辞,接过来掰成了两半,两人一人一块就给分着吃了,这个豆沙蛋黄的显然很讨谢映庐的欢心,他吃完就眯了眯眼睛:“好吃~”
陈郁川拿了一方锦帕润湿了来给他擦手,见谢映庐满足得像是吃饱喝足后舔爪子的小猫一样,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子:“这么喜欢?”
“嗯~”谢映庐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是因为一年只吃一次,所以才觉得味道好的。”
“知道就好,再喜欢也不能给你多吃了,这东西太油了些,你受不住。”陈郁川擦完了手又问他:“外头灯会热闹得很,小九儿想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