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和这个男人作对。
他几乎无法抬头,身旁的麦田比他还高,他觉得自己迷失了,有些慌张,每走一步都要先拨开前面拦路的麦穗,背包里的东西虽然从未增加,但却渐感沉重,额头的汗水浸透了那顶浅灰色的帽子,胸前挂着的单反相机坠得他脖颈生疼。
他口渴,背包里还有半瓶水,但他却固执地想要先走上公路,他知道有一条公路就在麦田尽头,只是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然而这一次他足够幸运。当他拨开最后一丛麦穗,他看到了公路的边缘,走过去,伸手触摸滚烫的路面,他喘匀了气决定爬上去,弓起身子,双手支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脚下一蹬,整个人跪在了路面上,他笑着低头看尘土飞扬,耳机里音乐嘈杂喧闹,让他有些心烦,他刚想关掉,却在瞬间戛然而止。
世界平静得仿佛新生。
靳炜在一阵燥热中醒来。
艰难地从沙发上起身,车祸的后遗症和长年累月的疲惫不易察觉地绑在了小腿上,让他多走几步都很困难,他不禁发出一声苦笑:“妈的,当年我也曾跋山涉水啊。”
对着镜子,他又整理了一下灰白的头发,怔怔地看着对面那个沧桑的面孔,他伸手触摸,只留下模糊的印痕,冷笑一声,转身走开。
在此之前,他竟然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如此老了。
靳炜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偌大的庭院,一只动物都没有,一间间屋子,已经很多年没人到访,生活是从哪一天开始堕落至此,他自己也难以说清,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思念。
走回茶几前,拿起电话,靳炜在万般犹豫下还是拨通了薇薇的号码。
“喂。”
“是我。”他的声音沙哑无力。
“我知道是你。”
“嗯……你过得好吗?”
“你有什么事?”薇薇的语气自始至终很冷漠。
“想见见你。”
“我很忙,没时间。”
“明天是周六。”
“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想见你。”薇薇抛出了嘲弄的口吻。
沉默。
两个人都只听得到呼吸声,如此僵持了几秒,薇薇忽然有些害怕,她试探着小声叫道:“喂。”
“你以为你是谁?”靳炜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他对着话筒大喊,“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贱人!你是不是都忘了,啊?用不用我帮你回忆你落在我这里的东西,我都完好地替你保存着呢,你的……”
靳炜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他狠狠将话筒砸向桌面,茶几顷刻裂开一道浅痕,他又用力地对着电话跺上几脚,狠狠发泄,直到碎片翻飞。
停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用那条连上楼梯都困难的伤腿,迟来的疼痛迅速涌遍了全身,他重重倒下,喘着粗气,双手抓不到任何能让他起身的支撑,这一天最后的阳光终于落在身上,像披了一层薄纱,世界忽远忽近。
幸运的是这疼痛感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渐渐缓和了以后,靳炜站起来,他想推开窗喘口气,但空气早就不那么新鲜,忽然所有的东西都不再配合,靳炜缓慢地走进庭院,坐在藤椅上,椅子只摇了几下便缓缓停止。
闭上眼睛,风在耳边低语,仿佛是佛祖在诵经,这一刻如此安详,只恨无人站在对面捕捉,忽然,他听到草丛中一阵细碎的响动,睁开眼,海明威正跑过来。
“嘿,你回来了啊。”靳炜伸出苍老的手,招呼海明威过来,雪球还是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紧接着,大花猫迈着沉重的脚步,身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艰难地走了过来,一只跟着一只,他所有养过的宠物,又开始在庭院四处嬉闹,围着他转圈,靳炜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心下释然,右手松开,注射器掉落在地上。
第二部分
摄像机的镜头几乎快贴在她的脸上,逼得薇薇步步后退,面对记者的追问,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他昨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让我今天过来,不知道什么事……不知道……他没说过。”
一名警察过来拦下了记者,又吩咐其他人仔细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遗书或其他证据。
靳炜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平时宁静的庭院此时喧嚣异常,薇薇眼泪不止,看着那个空荡荡地在风中摇动的藤椅,她既难过又愤怒。
往事像匕首一样瞬间刺中了薇薇的心脏。
一连几天,都毁灭般安静。
媒体已经报道了靳炜自杀的消息,但原因为何,一直都是所有人的疑惑,薇薇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对于不依不饶的记者,他们的事迟早会被踢爆,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她觉得靳炜跟她开了最后一个玩笑,她甚至有时会想,靳炜的自杀是他自己早就决定的,而提前打电话给很多年都没联系过的自己,其实也无非是想让她成为赶到现场的第一个人,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那些东西,但是薇薇忘记了,当时的她太过惊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匆忙地报了警,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薇薇想起了那天夜里明晃晃的闪光灯,每一下都那么刺眼。
那是展览结束后的傍晚,男朋友正穿着围裙炒最后一道菜,她接到了靳炜的电话,一个普通的饭局邀请却让她犹豫了半天,直觉告诉她今晚如果踏出这个门,就很难走回来,但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带着凛冽的快感。那晚她喝了太多的酒,僵硬的笑容就那么被画在了脸上,嘴角怎么也折不下去,但她已忘记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如木偶般,被摆出了五花八门的姿势,她听见他不断地赞美自己的皮肤和身材,她感受到一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时快时慢,走走停停,像赶路人在征服每一个山丘和沼泽。
忽然,他打开头顶昏黄的灯,去柜子上取下相机,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迎合着把长发轻撩到背后,诱惑地缓缓吐出舌尖轻舔上唇,他笑了笑,快门声响。
“腰再放低一点儿,头抬起来。”
“那边的头发也别遮着胸。”
“手指分开。”
“腿再抬高一点儿,对,再高一点儿,好,停下。”
他摆出了一个专业摄影师的姿态,而她则接受了太多的指令,每一道都完美地照做了,快门声跳动着华尔兹的节奏,穿插着两人互补的笑容,在阑珊的夜色中势如破竹。后来,酒瓶碎了,困倦和疲累决堤般难以阻挡,直到第二天,她无声地走出他的家门。
可怕的是,这羞于启齿的过往像是上了瘾的大麻,薇薇发觉自己根本无力摆脱镜头后面那个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他虽然早就不再年轻,但是却太过迷人,她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身边,像只温驯的猫。
薇薇记得有一次当快感如潮水退去,她望着天花板急促地呼吸,靳炜忽然用手指划过她线条柔软的脸颊,痴迷地说:“完美就应该是这样。”
那是她这一生听过最美的称赞。
然而在越来越漫长的日子擦身而过之后,薇薇发觉一切并不如她想象般顺遂,靳炜越来越疲于交谈,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找她,在一起除了上床几乎无事可做,薇薇的心里越来越失望,冰凉的触觉将她的沮丧推向了顶点。这个男人终究只是活在自我的孤独里,自己可能偶尔闯进了他的世界,但终究只是个访客。他用他的独处冷漠地回避一切,只字未言,已在千里之外。
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她躺在他松弛的臂弯里,忽觉人生无趣,起了床,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穿戴整齐,临走的时候她说了声“再见”,她并未听见任何挽留。
出了门,她才想起一些事,她认为自己的离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那是一次烧昏了头脑的自毁名声,她转头走回去,靳炜端着酒杯坐在沙发上,他们彼此没有说话,她走进书房,开始在架子上逐一寻找。
翻遍了整个书架,薇薇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她又去翻抽屉,同样一无所获。
走回客厅,靳炜的红酒已经喝了一半,薇薇气冲冲地问他:“放在哪儿了?”
“你为什么要走?”靳炜完全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走不走是我的选择。”
“你喜欢选择?”靳炜的语气轻蔑。
“照片放在哪儿了?还给我!”薇薇大喊道。
“为什么给你?”
“那是我的照片。”
“那是我的作品。”靳炜笑了。
“你的作品?你拿它干什么?出版?展览?还是上传到网上,满世界地造谣?”
听着薇薇无故的指控,靳炜觉得自己正在被诬蔑和贬低,怒火中烧,但还是压住了,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既然那么喜欢选择,你选一个。”
薇薇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和面前的这个人清楚地对话,转身欲走,离开前,她对靳炜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可怜你,你以为你能操纵一切,其实你只是被自己的欲望牵着鼻子走,你才是那个玩偶,任人摆布。”
啪!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在安静得几乎听得到呼吸的房间里,短暂清晰,靳炜的手落下,薇薇一阵眩晕,重重地撞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脸颊火辣的灼痛,靳炜抓起了她的头发,眼神变得凶狠,他用冰冷的几乎没有感情的语气对薇薇说:“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薇薇一边用手挡着脸,一边小声抽泣,不敢说话,她的头很痛,浑身都在颤抖,她从没见过靳炜这样,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未知带来的恐惧击垮了她的意志,让她几乎崩溃。
靳炜的手松开,薇薇胆怯地抬起头看他,靳炜笑着,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薇薇想跑,但又怕激怒他,只能靠着墙站着,靳炜走回沙发旁拿起另一只红酒杯,倒了一点儿递给她,关切地问:“疼吗?”
薇薇没说话。
“照片,我就先替你保管吧。”
薇薇抿掉一口红酒,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说:“你留着那照片有什么用?”
靳炜疑惑地看着她,一脸不理解的表情:“你怎么了?我不是刚说过那是我的作品吗?”
薇薇无奈地把脸扭向一旁,酒刚送到嘴边,忽然腹部一阵剧痛,她尖叫着摔倒,若不是用手臂遮挡,酒杯的碎片就飞向了她的脸,她蜷缩在地上拼命地咳嗽,耳边传来靳炜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
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承受着踢打,靳炜的腿没有什么力量,但依然很疼,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像乌云一样笼罩过来,在这个时刻,她甚至还想到了影展那天这个男人嘴角浮现的孩子般的笑容,薇薇奋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他,哭着跑出了屋子。
薇薇不敢回头,一路跑上了大街,雨越下越大,她直到确定靳炜并没有追上来后才停下,刚才的事情让她惊魂未定,她拦下了一辆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只是说一直开。
行进了一段路程后司机的再次询问唤醒了她,她指明方向,转弯处猛然见到街口等她的男友,那个已经交往了六年每天都在准备求婚的笨蛋正撑着伞四下张望,她跑下车,撞了他一个人仰马翻,止不住的眼泪混杂着嘴角的鲜血一同被这雨水冲进了城市的下水道。
那一年,她二十八岁。
第三部分
警察的电话终于还是打来了。
在去的路上,薇薇心中黯然,她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即使是想恨也找不到方向,她只能平静地接受,坐等被道德审判。
一名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警察把她领进了一间放映室,随后拿出一张光盘问她是否知道这里面的内容。
“妈的!”薇薇愤怒地骂道,她万万没想到靳炜竟然还录了像。
“知道,还是不知道?”警察严肃地问道。
“我知道。”薇薇颓然低下头,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面前的人看光了,无比羞愧不安。
“知道那我们就不放了。”警察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反映?”
“我怎么反映?”薇薇怒目相对。
“你是怕影响他的声誉?”
薇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心想你们他妈的就不考虑我的声誉吗?
她又问:“这事不算犯法吧?”
“这种情况虽然很恶劣,但是在我们目前的法律中,还无法量刑,况且人都已经死了。”
“那会传播出去吗?”
“是肯定要交予媒体曝光的,毫无疑问。”警察说得斩钉截铁。
第二天的新闻,薇薇看到了关于这一次的事件,女主播一脸正经地报道前一段时间自杀身亡的着名摄影师靳炜,以及他留下的那张名为“给肮脏世界最后的礼物”的光盘。
最后的礼物?
以下内容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请儿童不要观看。
薇薇心里想,不就是把关键部位打上马赛克的性爱录像吗?
画面中,靳炜刻着抬头纹的脸出现在眼前,随即倒退,一只猫凌厉的叫声传来。
直觉告诉薇薇一切和想的不同。
“这是我的猫,它叫雪球。”靳炜抓着雪球娇小的身体,面带笑容地介绍着,那笑容看得人很不舒服。
“雪球非常可爱,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所以我今天决定给它拍一张照片,一张独一无二的照片。”
靳炜伸出一根手指,在头顶晃来晃去,一边思考一边说:“这是一个……嗯,飞翔,对,飞翔的照片,像天使一样。”
靳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注射器,雪球的脸正对着镜头,它惊恐的眼神和此刻的薇薇一样,雪球拼命地想跑,但靳炜死死地抓着它的两只前爪,把它抱在怀里,雪球就在他的怀里乱蹬。
“别,别乱动。”靳炜就像是在劝一个不想打针的孩子。
雪球一边蹬一边叫,声音凄惨听得人毛骨悚然,薇薇双手捂着脸,心跳加速,她简直不敢看下去,只坚持着没有离开。
靳炜最后把雪球按在桌子上,这才将它固定,他将针头精准地刺进了雪球的后背,拇指轻轻一推,雪球的挣扎就此结束了。
靳炜擦了擦汗,对着镜头笑着说:“开始总是最难的。”
紧接着,他又从另外的口袋中,掏出了透明的丝线,像魔术师一样将道具仔细地在镜头前展示一番,低下头用细针小心翼翼地穿入雪球的身体。一边做还一边牢骚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然后用纸巾轻轻地吸掉雪球伤口上冒起的血珠。
画面被电视台强制快进,停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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