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把车停在外面,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哪一位?”屋里传来尖嗓音。
“我是戈鲁基。”垂着胡须的戈鲁基神父用邻居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屋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请等一下!”是江原康子的回答声音,语气有点慌张。
戈鲁基神父与鲁库尼神父面面相觑,眼角堆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要等一下,他俩只得在门口站着等侯。
十分钟……二十分钟……等了很长时间。终于,他俩等得不耐烦了,朝房子背后的牧羊犬屋走去。
那里,一对小牛那么大的牧羊犬在相互闹着玩,不时传出金属锁链的摩擦响声。
他俩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联想什么,转过脸朝玄关门紧闭的主屋眺望,随后相视而笑,眼睛看着其他方向。
明亮的阳光照射在茂密的冬青树和草坪上,使得树叶的颜色更加翠绿欲滴。从背后看武藏野一带,新住宅星罗棋布,上面是洁白的云层。
戈鲁基神父把手放在背后转来转去的,会计鲁库尼似乎无事可做,把手放在胸前背诵《圣经》。
“对不起,请进来吧!”江原康子探出她那肉鼓鼓的上半身,笑脸迎接他俩,那笑容里含有某种表情。
他俩走进江原康子的家。虽狭窄,但屋里整理得有条不紊,榻榻米房间是采用隔扇阻隔而成。神父们似乎清楚那里堆放着什么,环视屋里的情景:毕里艾神父正在用日语口述《圣经》,江原康子坐在旁边记录,不时地增加和删除。
也不知何故,一直是道貌岸然的毕里艾神父在他俩面前显得有点慌张,江原康子则脸红发烫,额头上渗鼎簿薄的一层汗水。她抬起脸来,恰逢两位神父脱去黑色圣装换上普通便服。他俩朝毕里艾神父和江原康子笑了笑,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两位神父驾驶轿车离开安静的住宅区,车朝着繁华的街道驶去,路况从单一变得复杂,从寂静的住宅区变成热闹的商业区。无论哪家商店的橱窗里,摆设的商品都很单调。车沿着市中心宽敞的道路行驶,经过好几个车站。一辆坐满乘客的巴士正在摇摇晃晃地行驶,一路上能超过他俩汽车的私家车和出租车不是很多。
轿车行驶在超大型商店鳞次栉比的大街上。突然,戈鲁基神父拉了一下正在驾驶的鲁库尼神父的袖子。系有领带,绅士模样的鲁库尼神父见戈鲁基神父闭上一只眼睛示意,逆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一家商店旁边的空地上停有一辆大卡车,几个日本人从车上将装有砂糖的大麻袋卸在地上,周围停有三辆小卡车。站在卡车下面的四五个年轻日本人将地上装有砂糖的大麻袋装上小卡车,动作非常敏捷。麻袋表面印有很大的英文字母。
鲁库尼神父朝那儿瞥了一眼笑了,戈鲁基神父也微微笑了。他俩理解大小卡车转运的意思,但那与他俩没有任何关系。
他俩又驾车朝海边驶去,那里有几幢大型仓库。
两个身着便装的神父到达码头后见过谁说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总之,他俩在那里足足待了一个小时左右。
他俩又驾车来到闹市中心,把车停在一位脏兮兮的大厦前面,下车走进昏暗的大门。
黑市公司和黑市商店在这幢大厦里开设事务所。这两个神父敲响了其中一家事务所的门。
门从里面朝外推开,一个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探出头来。两个神父用下巴示意后消失在里面。
不知道他俩在那里说了什么,完成了什么交易。
三十分钟过后两个神父才出现在大厦外面,轿车再次行驶在闹市中心,行驶了很长时间后返回到树林里教堂尖塔背后的寂静住宅区。
他们走进江原康子家。片刻后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笑声。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俩出来了,这时身上已经恢复原来穿的黑色圣服。
江原康子默送他俩驾车离开,把门关严实后从里面锁上。
戈鲁基和鲁库尼神父返回教堂后,脸上浮现出完成神圣使命的放心表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脚下发出响声走上二楼,敲响分会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请进”的回答声后,他俩才推开房门走进房间。
时值一神父从门前经过,四十岁左右,身体较瘦,脸上气色也不怎么好。瞧他走路的模样也是有气无力,但是打量分会长办公室的视线很锐利,不仅如此,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憎恨的眼神。他朝门画了个十字,酷似朝恶魔诅咒那般。
二十分钟过后,戈鲁基神父离开分会长办公室,驾驶雷诺轿车返回自己所在的涉谷教堂。
鲁库尼神父坐在自己的会计桌前,桌上排列着厚厚的账薄。他慢慢地翻闻账簿,开始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大约三十分钟过后,戈鲁基神父走进自己所在教堂的办公室。涉谷教堂坐落在坡道适中,尖塔顶上的十字架高高耸立。
“您回来了。”迎接戈鲁基神父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头发亚麻色,蓝眼睛,高个,五官端正,称得上美男子。他是神校的年轻学生,叫托鲁培库。
戈鲁基神父点头后胡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转过脸来问年轻人:“托鲁培库,今天的课结束了吗?”
年轻人琢磨戈鲁基神父的脸色,觉得神父没有不开心的表情。
“是的,神父。”他恭敬地答道,“今天的课全部结束了,刚才在给家父写信。”托鲁培库将手上拿着的信捧给神父看,这有点像在跟神父撒娇。
“喂,原来是这么回事。”戈鲁基神父抚摸着棕色胡须点点头,“你父亲是木匠吧?”
“是的。”
“给家里写信是好事,托鲁培库。”戈鲁基神父说到这儿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提醒他说,“但是,你最好谨慎一点,你应该明白那情况吧?喂,托鲁培库。”
“是,按照老师说的做,神父。”托鲁培库漂亮的眼睛盯着地上。
不用说,除了这教堂的神父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提醒的含意。原来,托鲁培库是没有办正规手续来日本的偷渡者。
托鲁培库并不属于涉谷教堂,只因为他仰慕戈鲁基神父才常来这里。不知什么原因,戈鲁基神父也特别宠爱他。
托鲁培库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是巴奇里奥教会所属神校。
巴奇里奥教会在各地开设有教堂、神校、学院和托儿所等,这是在日本传教和传道的手段。
神校与古里艾鲁莫教堂一样,都在武藏野的寂静区域,说起武藏野,也就是一大片宽阔地带。但神校与古里艾鲁莫教堂不在同一个地方,那里特别荒凉。附近是自然生长的栎树林和狗尾巴草地,除偶尔有巴士从路上经过外,似乎没有来自闹市的游客,十分冷清、偏僻。树林里朝外涌出泉水,在枯叶下流淌。在这个万籁俱寂的空间里,神校的十字架尖塔高高耸立在棕树林的上空。
神校的生活很严格,学生们都身着黑色圣装。学生的招生数量每年不同,有时是一百名,有时是一百五十名,最少时是七十名。学生们要在这里学习十多年的“神父学”。如果是日本学生,必须是高中毕业后进入这所神校,大致要学习十三年,即毕业时的年龄大多超过三十岁。这里主要说拉丁语。当一名神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全世界的这类教堂都是相同形式,统一使用拉丁语。每逢星期天做弥撒时,必须用拉丁语念诵,在祭坛前,需要用拉丁语低吟一小时二十分钟。日本学生不擅长外语,因而在十分自如地位用拉丁语方面一筹莫展,于是中途退学的越来越多。
学习内容主要是《圣经》和公教要理,相当于庆应义塾大学长期发行的教科书《天主教理·吉利支丹》。学生主要学习神学与西洋哲学,但是神校在教学上最投入力量的,当数拉丁语。神学和哲学有六门必修课,而外国学生与日本学生不同,最先学习的两门必修课,也就是《圣经》和公教要理已在母国背得滚瓜烂熟,没有必要再学。像托鲁培库那样的学生,因为他哥哥是神父,所以《圣经》和公教要理从幼时就已经耳熟能详了。
为了省去这两门课,外国学生二十四五岁左右便来到日本,但是也要到三十岁左右才能取得神父资格。通常,早晨五点左右天还没亮,神校的学生大多已经起床,开始做早晨祈祷。即使是冬季早晨,他们世于早晨五点左右换上长袍式的黑色圣装,随后棒着黑封面团祈祷书,手持祈祷用的玫瑰念珠走进圣殿。教授神父轮流担当司仪,学生在这种仪式下做早晨的弥撒。这便是学生们起床后的第一堂课。
弥撒结束后开始早餐。早起内容是规走好的,有吐司、一碗汤、一盘火腿、鸡蛋和一杯牛奶。而中餐和晚餐的内容则更加丰富。该教会的三餐饭,非常奢侈并且美味。食事奢侈,对于不准接触女性的神父和神校学生们起到了克服生理不调的作用。不过后来发生的凶杀案,可以说与这种情况有关。还可以说,神父们的性格异常也与这种情况有关系。
早餐结束后的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除午休一小时外,课都排得满满的,因此学生们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学习。傍晚五点前后供应晚餐。不用说,这是学生一天当中最愉快的时间。神父和学生几乎没有凡人那样的欢乐,不准看电影,不准看戏,上街时不准单独外出。到了目的地,一办完事必须尽快返回学校。许多情规戒律束缚着他们,唯美食是他们的人生快乐。
愉快晚程结束后的两个小时,是他们的娱乐时间,有打网球的、有打排球的,此外还有踢足球、玩棒球之类的体育运动。但常常由于圣装下摆几乎接近地面,运动起来不利索,只得中途作罢。不用说,也有不喜欢体育运动的,于是两人或者更多的同学结伴,沿广场从东向西来回走好几圈,聊聊天。倘若附近人们看到两三个学生穿着圣装,沐浴着晚霞,在武藏野树林前面广场横穿的情景,也许会为来自另外世界的神奇景象而感动。
晚上七点至九点是在房间里自习,随后上圣殿进行晚上祷告,接着接受管理宿舍的神父训话,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上床睡觉。这时,大约是十点之前。
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早。每天,这些程序都是有条不紊地实施,天天如此,十多年如一日,不能有厌倦情绪。
在这些学生中间,托鲁培库的成绩出类拔萃,还有,他那双清澈迷人的眼眸里充满了虔诚,被认为是今生今世永远追随神教诲的真诚目光。
学生们在神圣的教规下不停地祷告,然而在其他地方从事神职的人们却在从事违法活动,神校附近的古里艾鲁莫教堂则还是从事违法活动组织的指挥中心。不用说,当事人也许不认为那是邪恶,相反还认为是上帝恩准的。
每逢礼拜天,日本信徒聚集在古里艾鲁莫教堂,主任神父毕里艾站在祭坛前举行弥撒仪式。这种场合,毕里艾神父身着古罗马人穿的色彩华丽的祭服。
祭服颜色因日期而异,有时候是白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侯是黑色,有时侯是紫色,有时候是红色。
白色祭服表示“光荣”,蓝色祭服表示“希望”,黑色祭服表示“死亡”,红色祭服表示“殉教”,紫色祭服表示“忏悔”。
“主啊!我把一切托付给您……”
祷告结束,弥撒结束。
“走吧!弥撒结束了!”毕里艾神父用庄重的声音说。
尽管那样,信徒们还是低着头不动弹。主持弥撒仪式的毕里艾神父站在祭坛前,分别在自己的额头、嘴唇和脑前画十字,然后朗诵《约翰福音》最前面的十四节,信徒们则怀着祈祷在暴风雨里安全驾舟的心情跟着念诵。
片刻后,信徒们带着从幸福陶醉中膜施醒来的表情,朝圣殿门口走去。
但是,在信徒们还没有走出门外的时候,毕里艾神父却己脱下祭服还给专门摆放服装的香屋,并迅速换上便装。
鲁库尼神父正在边上等他,两人用母语商量一阵后大步来到走廊。而这时,从圣殿出来的最后一批日本信徒正从他们边上经过。
圣殿背后停着十车,不知什么时候卡车上已经装得满满的,帆布罩从上面将货物遮得严严实实的。两个神父爬上驾驶室,田岛正握着方向盘等他们。卡车启动了,快速从正在行走的信徒们身边经过。
乔赛夫神父站在教堂二楼,目送着这辆卡车飞速离去。
他脸色慷悴,无精打采,像个病人。望着满载货物奔驰而去的卡车背影,像诅咒恶魔那样在胸前愤怒地面着十字,接着不顾一切地敲响分会长办公室的门。
“谁?”房间里传出声音。
“我,乔赛夫。”他自报没名。
房间里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才传出“请进”的声音。
乔赛夫神父又画了一个十字才推开门。
马鲁旦分会长没有特意站起来接待乔赛夫神父,而是坐在桌前不停地忙看。下属各单位的书面报告,每天像雪片一样飞来,堆得像座小山。分会长整天忙着给这些报告一一批示。乔赛夫神父尽管走进办公室,可他不屑一顾。
“分会长,可以跟你说说话吗?”办公室里有椅子,但马鲁旦分会长没有请他坐。
“什么事?乔赛夫神父。”分会长一边转动手上的笔写着什么一边问。
“我有话说。”乔赛夫的声音微弱得象他那消瘦的脸庞。
“等一下,等我把这写完。”分会长打断他的话,但并没有马上写完。
乔赛夫又不得不等了很长时间。他坐到椅子上等候,手指放在太阳穴上,身体一动不动,满脸烦恼的表情。
相反,这情景让马鲁旦感到了某种压力。
“让你久等了,乔赛夫神父。”分会长作了让步,转动着椅子说,“你想说什么?”
“分会长,你看见了吗?”乔赛夫神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指着窗外,“我倒是看见了。卡车上装满了跟往常一样的东西,鲁库尼神父和毕里艾神父坐上车走了。他们从正从朝家里赶路的信徒们身旁扬起尘土疾驶而过。分会长也许从这玻璃窗看见了吧?!”
分会长脸上流露出讨厌乔赛夫的表情,既不说看见,也不说没看见。
“分会长,我斗胆直陈。像这样的做法,我们巴奇里奥教会迟早会垮台。我们教会在日本的历史很长,请别把前辈为主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
“乔赛夫神父。”分会长站起身来双目注视着他说,“我一直是按照主的旨意在行事。”
分会长的眼神似乎在画十字:“我就是那样一直奋斗到今天的。乔赛夫神父,我决不会让你担心的。巴奇里奥教会正在衰退,教会自去年发生火灾后就走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