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熏熏的茶气冲天，他直眉瞪眼忍受内心的挣扎，死死盯住那片翠绿碧蓝的湖水，他恶狠狠地发呆，他的心瞬间沉没湖底。茶人对他絮絮叨叨说的话，一声声言犹在耳，记忆犹新俨如浮光掠影，它们朦胧的面目狰狞恐怖，争先恐后扑腾白晃晃的翅膀，翻飞在心之湖上，他恍若坠落在烟雾弥漫的白日梦境。
点翠绿茶，甜蜜得发腻的余味，在他口中悄然蔓延，莫名的馨香声色不动深入骨髓。茶香步步为营，咄咄逼人，火烧火燎般残酷折磨他的身心。他无从逃遁，也无力抗拒，万般无奈时候，他听见风过竹林轻柔、细碎的“沙沙”声，前赴后继如潮涌现，天籁情同狂想曲，一波紧接着一波层层叠叠激荡。湖光山色的水乡记忆，挥之不去反倒向他奔涌而来，回忆飞速将他埋葬。恍惚间心潮起伏，久久地难以平静，他仿佛再次听见，小木屋神秘的茶人，一声声苍老而又凄凉的呼唤：“金城！金城！金城哪？”
他拼命摇晃脑袋，想把老人家那些缥缈的呼唤声，连同那些“沙沙”的风声，统统从耳朵里面驱赶出去。他竭力想要挣脱，茶的诱惑和束缚，他妄想挣脱记忆的圈套。“茶是活生生的，人一样七情六欲，蠢蠢欲动哪”，他已然深切领会这句话的含意，醍醐灌顶，他难免追悔莫及。原来，茶是不可以随便喝的，他生怕就此沦陷在茶的诡谲陷阱，沉醉千年梦不醒！他是活生生的人，他渴望重获自由回到人间，活生生的生活，而不是茫茫然穿越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梦境，沦为别人心底的一片梦影。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回家，不仅仅是因为饿得发慌，秀色可餐哪，“花神胡湖”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他想念得心儿阵阵发慌。点翠绿茶，小刀子一般锋利又轻盈，茶叶乱纷纷扑面而来，它们布下天罗地网，将他脑海深处珍藏的美好记忆，一刀，一刀，再一刀，深深刻画成为更加深刻的印象，爱的记忆刻骨铭心。故人，往事，“哗啦啦”从他心底冉冉升起，桩桩件件无不原形毕露，他立时冷汗淋漓。
伫足在湖岸孤立无援，他隐约担心，茶人是否会用一碗茶，就把他的灵魂就地擒拿，永远束缚在没有温情的蜻蜓冥界？从此以后，他魂飞天外，不由自主地永恒坠落，他仅仅是在梦中高高飞翔。没有“花神”的地方，尽管春光明媚、春暖花开，恰似飞雪寒夜，他眷恋情真意切的人间生活，他不晓得如何逃离春天的囚笼。
毕竟小木屋的“老茶人”，他这么样的苍老，老得都僵硬冰冷啦，他简直就是老得一塌糊涂，但愿他不是什么“老妖精”。哦，活见鬼，他会不会是想哄骗一个身强力壮的徒弟呢？囡囡他可不想成为什么“蜻蜓冥界茶叶的骄傲主人和忠实奴仆”啊。这种担心恐怕并不荒唐，他眼下一丁点儿也笑不出来。茶人，他是很老了，看似“老糊涂”，但他却是一些儿也不糊涂，反倒是他这个年轻人被他搞糊涂了，猜不透一碗绝色好茶的谜底。
伺机脱逃，他不得不再次用心回忆，就在他喝茶喝醉以前，茶人曾经亲口告诉他，茶是活的，它们都有一颗活泼跳动的魂灵。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些有灵魂的茶叶，它们也会思考。茶，也有记忆。也许吧，就在人喝下一口茶的同时，就被强行植入一段思想，或者是被灌注一些原本属于别人的记忆。囡囡他不禁打个寒战，心头仿佛落满冰冷的雪花。他猜想，他的记忆，那些十分私人的“小秘密”，恐怕已然被人掠夺，在某个陌生人的脑海浮现，一览无余。刹那间风在耳畔呼啸，他的胃愈加疼痛，冷汗淋漓一如雨下。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他刚刚为茶沉醉，半梦半醒的时候，茶人殷勤地凑在他的耳边，为他低声讲述，关于古镇金城的一段往事。茶人的回忆，金城的梦影，活灵活现动人心魄。他惶恐不安地察觉，茶人的记忆早已连同那碗神秘莫测的茶水，一起涌进他口中，霸占他的躯壳，沉淀在他脑海深处，渗透他的血脉，奔腾在他心上，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和别人的梦血脉相连。他恍惚记得，就在他沉醉得行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茶人用万般轻柔、绵软的语调，“淅淅沥沥”对他说出他自己的名字。
金城秀？
这位极其苍老的老人家，他的名字叫做“金城秀”，那么他是复姓“金城”的？哦，原来这位“金城秀”老人家，果真是娘舅的远房亲戚。他晓得“金城”这个姓氏世代相传，实属罕见。再或者，他们仅仅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远房亲戚？囡囡挣扎着，总算爬起来，他四下张望寻找他的“老娘舅”，也好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暖融融的春风，吹乱他的头发。迎风而立的他，想要大声喊叫，嗓子眼却干渴灼热得难受，他欲呼无力直咳嗽。他感到轻飘飘头昏眼花，脚步踉跄，他来到湖岸边。他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晃晃，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他呆呆地站立在朽木搭建的平台上，魂不守舍，糊涂得一塌糊涂，想着刚才“老娘舅”还在这儿大力地刷鞋呢。
清凌凌的湖水反射阳光，晶莹斑驳的细碎涟漪，在春风吹拂下悠悠荡漾，分明是在眨巴眼睛诱惑人心。崭新而又陌生的记忆，沉甸甸压抑在心头，他奋不顾身“扑通”跪倒在翠湖面前，双手捧起湖水，他贪婪地大口、大口痛饮，直到他筋疲力尽。湖水声色不动，清凉而又甘甜，那么样的沁人心肺，他索性仰面朝天躺倒在平台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呼吸，湖畔新鲜清洁的空气让人陶醉。他仿佛瞬间洗涤身心，心无挂念，身轻体健，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诞生的婴儿，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
他舒舒服服躺在阳光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回忆刚才在小木屋，他和金城秀老人那一场铭心刻骨的长谈。老茶人的述说，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恰似春风化雨悄然滋润心田，他告诉他说：“阳光普照的古镇金城，终于令我永不能舍，永生难忘。‘金城’本是古镇百姓共有的唯一姓氏，不论男女，世代相传。金城人性情温驯，热爱和平，与世无争。他们闲来品茶，嗜好赏曲，琴、棋、书、画如影随形，相伴一生。在金城，人人都擅长珠宝首饰的工艺。户户养蚕，采丝织绸，自古以来耕读传家。因为这个镇子位于偏远地域的一处湖心岛，那是一座盘山建设的古老建筑群，故而千年以来，战火不曾侵入，成为名符其实的世外桃源，直到有一天……”
聆听老人深情款款的述说，囡囡的眼前，悄然无声浮现起了古镇金城的影像。他知道，那些只是老人家记忆深处的梦影，犹如湖水的反光，竟然清晰明朗得如同身临其境。他猜想，恐怕这就是茶水的功效吧。他不由得屏气凝神，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座美丽的湖心岛屿，林木森然，翠绿碧蓝，伫立在水中央，宛如睡莲般亭亭玉立，悬浮在蓝天绿水之间。
湖心岛上的古镇金城，盘山建筑，层层叠叠，房屋彼此相依相傍，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样的坚不可摧，固若金汤。他不禁叹服，难怪古镇得名“金城”呢。金灿灿的阳光下，这座山载水浮的山城古堡壮丽巍峨，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让囡囡惊奇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赤裸双脚，真实地踩踏在古镇小路上，那是由五彩雨花石铺设的地面。那些鹅卵形状的雨花石，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一颗颗温润如玉，光滑如镜，让脚底肌肤的触觉十分舒服。他忍不住用脚指头，挨个儿擦拭和拨弄它们，积聚在石缝间的细沙子，让人感觉软绵绵的，乘机偷偷沾染他的光脚丫，让他心里痒痒的，却是欲罢不能。
暖风轻拂，树林如海，荡漾层层叠叠的“沙沙”回响。他寻声而望，发现近旁黄澄澄的石墙，竟然在阳光下微微闪着金光。那些边角圆润的石块，表面细腻，呈现出温暖可爱的杏黄色。石块细若游丝的花纹，映照粼粼波动的湖水反光，看上去晶莹剔透，如金似玉。
他沿着雨花石的小道一路前行，边走边想他渐渐明白，他原来是徜徉在茶人金城秀的一段记忆中。领悟到这一点，起先令他惶恐不安，后来才慢慢恢复平静。想想看吧，他居然能够进入别人的回忆旅行，倒也很是难得。他料想在他梦醒以前，他恐怕难以解脱。于是他干脆横下心来，守份安命，随遇而安，一路上边走边看用心体会，他要把这座故事中的古镇金城探个究竟。
沿途所见，如诗如画，如梦似幻，他感到不枉此行。楼台亭阁，美轮美奂，那些华美的木雕，细腻的砖雕，精致的石雕，还有那些巧夺天工的彩绘，最是让人留恋忘返，爱惜难舍。一幕幕深情描画的古代戏曲场景，以及人物造型扮相，鲜活生动，丰富多彩，深深刻画岁月中美好的回忆，世世代代相传，每每温故知新。琳琅满目的艺术作品，大都由于年代的久远，显露动人心魄的昏黄色调。山水小镇古老的容颜，别具温暖亲切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抬头仰望，一张张金黄色的琉璃瓦飞檐，修筑得翻卷翘角，仿佛蓝天下振翅群飞的蜻蜓，闪耀着华美的光芒。这些拥有飞翔英姿的金色屋檐，显然是古镇金城的建筑特色和鲜明标志。他信步漫游在古镇街市，举目所见，也不过是些凡人图画和市井生趣，桩桩件件，却都俨如诗画一般令人忘情陶醉。他马上意识到，时间产生的距离感，使他这次奇异的旅行倍添情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句轻柔、缠绵的歌唱，悠悠然随风飘荡，不经意间再度拨动他的心弦。他在暖融融的春风里闲逛，分明又闻到那些奇异而又可怕的浓郁馨香，那是点翠绿茶特有的香味。他站定了，略微稳稳心神。他急切地四下张望，搜寻茶香的源头，却见不远处，茶楼的古戏台上，《牡丹亭》正演得歌舞淋漓。
杜丽娘顾影自怜，众花神翩翩起舞。千年一爱，一如既往地痴迷不悟，一如既往地缠绵悱恻，一如既往地落花流水，说到底，依旧是欲罢不能哪。他不禁想起，初次见到的那一出上海大剧院的《牡丹亭》。他可爱的“小朋友”胡湖呀，扮作花神的模样，她曾为他起舞翩跹。他一直在心里固执地以为，那晚的《牡丹亭》就是为他一个人演出的，《牡丹亭》是他梦中美丽的影子。
哦，那一晚，也是她初次品尝点翠绿茶么。想起梦绕魂牵的“花神”呀，他就疾步如飞，一路上飞奔进了茶楼。他并不曾留心到，高高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点翠茶局”四个古体字，苍劲有力。这和他“老娘舅”家的茶楼匾额，一般无二的相仿，它们简直就是孪生兄弟哟。
古戏台上馨香浮动，《牡丹亭》“咿呀”如故，温暖，亲切，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他的心，圈套一般紧紧束缚他的魂，锁链一般稳稳当当牵住他的躯壳，他身不由己越来越靠近“花神”，明明是不期而遇，却仿佛如约而至。“百年一遇的有缘人”，他仿佛无翼而翔，稀里糊涂在别人的梦中，匆忙穿越“百年时空”，他行色匆匆赶来看一出人间大戏，戏台子上热热闹闹歌舞的，依旧是那“流水落花、落花流水”的《牡丹亭》。
魂牵梦萦，他疾步穿过店堂，他同那些看戏、听曲的宽袍大袖的古装茶客擦肩而过，却终于发现，原来并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尽管他兴致勃勃，一直凑到古戏台的近前，一路上都无人察觉。自此以后，他算是对那碗点翠绿茶的神奇效果深信不疑，并且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渐渐地端详明白，古戏台上的那些“花神”，都是一个样儿的，她们像极了女孩胡湖，同样的婀娜妩媚，同样的娇小玲珑，但她们显然都不是她。
“花神胡湖”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他的梦，此刻她当然不会在这里，他明明白白是在金城秀老人的一段回忆里呀？恍然大悟，他哑然失笑，他索性放心大胆游走在茶楼店堂，隐约觉察这儿的布局陈设，竟然和他“老娘舅”经营的那家“点翠茶局”，大致有些相像呢。他琢磨着，难道这就是“书本本”上所说的，什么“隔代遗传”之类的“花样经”？
不经意间，他来到金城长老身旁。老人家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让人倍感亲切。他隐约感觉这位老人有些面熟，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到过的。也许吧，古镇子里的老人家，都是这么样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呀。老人家悠闲自在，坐在临窗的一张“美人靠”上，闭目赏曲深深陶醉。他跟随舞台上的歌唱，轻轻地打着节拍，已然泪湿眼角，星星点点微微闪亮。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在花梨木的桌面上，深情地拍曲，拍曲，再拍曲。敲击声一如雨声，断断续续，前赴后继，激情在心中荡漾。
囡囡虽然听不见，老人打拍子的声音，但那些无声的拍曲声，却仿佛古代的更鼓，起伏连绵，若隐若现，一声，一声，再一声，声声激荡在他的心坎上，那是跨越时空的共鸣。
他忽然意识到，这同一出《牡丹亭》，竟然是演出在几百年以前的。而他此时此刻，正稳稳当当站立在老茶人记忆的彼岸，东张西望呢。他已然站立不稳，他终于明白，那位小木屋中请客吃茶的老人哪，千真万确，便是一位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老人精”，难道不是吗？蓦地，翠绿碧蓝的耀眼光芒，扑面而来将他团团包围。
大男人囡囡徒劳无功地挥舞双臂，苦苦挣扎在光芒之中，他根本难以把持，感觉就像是在飞速下坠，又像是在高高飞翔。他也学乖了，索性老老实实闭上眼睛，笃定地在时空的波涛中随波逐流，他很快感觉双脚着地。他茫茫然睁开眼睛，晃了晃迷迷糊糊的脑袋瓜，发现自己来到一片陌生的花树林。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纷纷扬扬，轻盈飘荡，他仿佛被一场小雪团团包围。远远的地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匹高大健壮的枣红马，英姿勃勃，映照落日浓烈艳红的余晖，一个在前，另一个在后，奔驰在林间蜿蜒的小道上。领骑的青年男子黑衣戎装，高大英武，气宇轩昂，他扬鞭策马匆忙赶路。在他的身后，一位头戴竹斗笠，身披白斗篷的中年男子，一路上拍马紧紧尾随。
马，沉沉地喘着粗气，冒着洁白纷飞的花瓣雨，疯狂穿越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