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教人火大。
「我说啊,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要死要死地哀个没完,你那么想死的话,快点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去给雪爷还是一足踏鞴这类山中妖怪给吃掉算了。可以被妖怪吃掉,你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吧?」
「至少也给雪女冻死吧。」老师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话啊,沼上。总之我们两人距离天黑,只剩下一点时间而已了。不可以停下脚步。就算后退,也只有一死。唯有前进!」
老师一个转身,这么大叫,冲下斜坡。
先停步的是你,绝望着嚷嚷着要死的也是你——我将已经来到喉边的诅咒给咽下去,无奈地跟上去。这点程度的事是家常便饭了。而且这情况就像老师说的,或许前进才是正确抉择。
不过,
「这方向有村子吗?」
有时候比起胡乱前进,停步还比较好。
「有啊。」
「根本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八成连根据也没有。
「我说啊,沼上,田地不是人类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吗?这是农民的工作啊,是日课。才没有人迹未至的田地这种玩意儿呢,绝对没有。只要有田地,附近就有人家。有田地和人家的话,那里就是农村。也就是村子啊,村子。这样我们不就得救了吗?」
「所以你说的田在哪里?这么深山僻野的,会突然冒出田地来吗?」
「有啦。」老师顶出埋没在脖子里的下巴说,「应该有杀媳妇的田才对啊。」
我六小时前就听过这句话了。
「你还要说这种话吗?别说是田地了,这里全是雪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媳妇田地的传说,新泻和静冈都有。长野这里,反川和长野市也都还有流传。这两种算是典型的媳妇田地传说,媳妇被婆婆吩咐要在天黑之前耕种好一块田,可是还没耕种完,天就黑了,所以媳妇自责而死。反川那里的传说是媳妇从两腿之间看到太阳下山,一阵晕眩就死了。这样的情节有些巫术的意味,不过和其他传说是一样的。可是前几天采集到的故事,说这附近的田地传说内容不同。」
「这我也听说过了。说什么媳妇受不了放荡的老公,自杀而死。无聊毙了。」
「才不无聊!」老师大为愤慨,「你也在佐久看到市子田了吧?那里是市子——也就是负责降神等等的巫女——那个巫女路倒而死,所以人们在田边加以祭祀,从此以后那块田就被称做市子田。这你也听到了吧?还有这个县内也有叫做尼僧田的,它位在桑原的一里山,一个尼僧被洪水冲来,死在那里,所以被这么称呼。这是某种封印和祭祀。这里的杀媳妇田也是这个系统。因为她是为了向丈夫复仇,诅咒着要田地枯死而死的嘛。」
「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传说嘛。
就算现在还保留着……也只是块田罢了。
「不管谁怎么诅咒、被怎么祭祀,如果现在还做为田地保存下来,就只是块单纯的田啊。又不是被掩埋还是盖起了祠堂。只是一直种稻下去而已,单纯的田地罢了。」
「这样说的话,你喜欢的石头跟石塚,不也只是一堆石块、一堆泥土罢了吗!」老师更加愤慨。
这……的确没错。
「有田啦!」老师不知为何怒吼道。
他可能信心有点动摇了。
「我说有就是有!是出色的传说田地!」
「好啦,知道了啦。可是……不管是否真有那块田地,即使那里拥有再出色的传说,这片雪也不会消失,身子也不会变暖,肚子也不会填饱啊。田附近或许真有人家,可是也得先走到那块田才成吧。就算幸运找到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啊。还是老师打算死在田里?那从此以后,那块田就不是杀媳妇田,而会被称为杀多多良田了呢。」
「你真是有够无聊的。」老师平板地说,「无聊透顶。听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田地就等同于村子。」
「是吗?」
「就算土地再怎么不足,人也不会在去不了的地方开垦农田啊。既然有田地,就一定有村子。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都会在这样陡急的斜坡开垦田地了,不可能会特地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照顾嘛。这是山村啊,山村。所谓山村,就是位在山中的村子啊。」
「可是,田地需要水吧。这种地方引得到水吗?」
「换言之……这附近一定也有河川。」
河川……
听到河川,我突然感到不舒服极了。
令人愤恨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那是发生在去年的事,教人想忘也忘不了。我们一样在山里迷路了。那个时候明明都深夜了,我却被迫泡在河里,而且还被卷入了有如杀人命案的事,吃足了苦头。
状况和现在非常类似。
不,这次因为下雪,状况更严酷了。
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天空。
——天色暗下来了。
太阳开始西倾了。
不过我的心情早已是一片漆黑。
「明明就是这个方向说……」老师一边说着,一边钝重地前进。
这家伙确实只有方向绝对不会弄错。但也不是说方向对了就好了。
多多良胜五郎这个人尽管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而这一点也令我十分敬佩——但他似乎怎么样就是无法理解地图上的最短距离和实际路途中的最短路线不同。老师总是用直线连接目的地与现在地,接下来就只管迈进。所以,暧,只有方向是对的,但那不是人会走的路。我们只是钻过勉强能够通过的地方,现在也根本不是走在道路上。连野兽都知道要走兽道,
但我们的前方,连野兽的足迹都没有。
——这家伙是山猪吗?
我叹了一口气。
一分头的脑袋冷得作痛。
布巾底下的耳朵冻得好像快掉下来了。我因为怕热,总是把头发理得短短的,唯独这个时候,羡慕死有头发的家伙了。
我无可奈何,跟着前进。总比停步好上那么一丁点吧。
一旦默默无语,顿时就听见了「啾、啾」的踏雪声。老师比常人更重,脚步声也格外响亮。我开始觉得声音每响一次,周围就跟着暗了一些。所谓消沉到了谷底,就是指我现在这种心情吧。愈是不想去听,我的听觉就益发敏锐。甚至连老师哼哼喘息的声音都开始听见了。
结果……
还……
还……田……
还、我、田……
「什么?」
山间有道恐怖的声音在回响。
「动、动物吗?」
「不对,是人声,是人声啊沼上!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
老师开朗地说,猛地冲下斜坡……
跌倒了。
2
那个时候……我大吃一惊。
因为异常极了。
我不是为了老师异常的外貌而吃惊。当然,老师也十分异常,但我早就看惯了。
当时我的视野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异常的是扩展在我们两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情景。
是村子。
是一壅晕无特色,寻常的山村。
虽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师预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对了。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反而是更强烈地心有不甘。然后就连这种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因为我太吃惊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径两旁,民家贴附在山间洼地似地零星座落。山谷则有十几间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两侧还有许多疑似人家的建筑物延伸出去。尽头处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由于积雪覆盖了屋顶和路面,再加上黄昏时刻的幽暗,无法看清细节。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副黄昏时刻的寻常山村风景。
可是……
有点不同。
没有人影,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片风景中,看不到一个人、一只狗,甚至连只老鼠都不见。
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也没有灯火。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座废村。
可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筑物有生活感,每栋屋子都不是废屋。以村子来说很普通,只是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
不……
这样说并不正确。
只有一样东西在动。
我们的视野看见村子时,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过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它是全黑的。
不,看起来像全黑的。
它……不是影子。
因为虽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质感和凹凸。例如若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漆黑,这类细节会完全看不见,或者看起来是不同的感觉吧。
可能是因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与周围的白——雪景对比,才会看起来如此。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若非一头栽进巨大的墨壶里,人不会像那样从头到脚从脸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虽然不可能有那样的人,但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会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非常怪。
那个黑色的东西显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状——或者说动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寻常的运动。
右肩拱起,左盾下垂,一只手像在索求什么似地朝前伸出,另一手遮在胸前。它跛着脚似地、摇晃身体似地、蹒跚似地、偶尔痉挛似地……以僵硬笨拙的动作移动着。
很不自然。
然后,
还有那恐怖的声音。它——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来源。这若不叫怪,还有什么能叫怪?
「还、我、田、还、我、田……」
它一边如此咆哮,一边往祠堂消失了。
「还我田?」
老师愤然说道。
然后朝我瞪过来。
表情很恐怖。
「它刚才说还我田,对吧?」
「唔……听起来也像是这样。」
要怎么听都成。
因为那东西是反复喊叫,或许是「我田还」或是「田还我」。
不过,从声音的间隔和抑扬顿挫来类推,或是变换成文章来想,唔,我想应该是「还我田」吧。不过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被它的氛围给震慑了。我觉得不管那东西是在叫什么,它都不是个寻常的东西,这里也不是个寻常的场所。
「是还我田,还我田。」老师把眉毛弯成不晓得怎么弄才能弯出来的怪形状,再一次瞪我:
「对不对?是还我田吧?对吧?它是这么说的。」
「怎、怎样啦?可是……什么叫还我田?」
「就是把田还我吧。」
有什么差别。
「刚才那个黑黑的东西被谁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还给它吗?谁会偷田啊?田要怎么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来带走吗?」
「谁会那样偷啊?」老师把眉毛歪得更厉害了,「例如说……因为欠钱而被夺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盖了什么,有很多种情况可以想啊。你稍微动一下脑袋吧你。」
老师抱起双臂,挺出肚子,神气兮兮地说。
唔……或许是有这样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刚才的人也很诡异。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窃取掠夺的情形,一般人会叫着「还我田还我田」地在村子里游荡吗?若是去找抢田地的人理论或索求,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黑漆漆的男子看起来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户前面吼叫。总不可能是整个村子串通起来抢走他的田。那么像那样对全村抗议,实在没有意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精神错乱了。
可是像这样一想,那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顾周围,四处申诉的样子。那种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当成精神错乱使然,或许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样。
为什么这村子的人全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呢?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光线的亮度都还可以让人看遍整个村子,却连个人影也不见,这状况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奇怪吗?
此时我恍然大悟。
这场寂静,是刚才那个人造成的。那个人果然精神错乱了。因为精神错乱的古怪男子四处吼叫,村子的人才会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吧。如果有异常者在外徘徊,也无法悠哉活动吧。
我想着这样的事,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结果……
老师不见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间这么想,先是确认自己的脚边。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并没有疑似老师的块状物,我感到纳闷,抬起视线的途中,视野中掠过一个跑下斜坡的巨大物体。巨大的物体胸前摇晃着古怪的袋子,将身后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转过头来,然后辱骂起我说:
「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僵在那里岂不是会冻死吗?快点跟上来啊,沼上,你就那么想死吗?」
快点跟上来!——老师极不高兴地说,大摇大摆地走近前面的民家。
真教人哑口无言。
说了那样一堆好似别具深意的话……
我尽可能板起脸来,跑下积雪的斜坡。
和明明没怀孕却仿佛身怀六甲的老师相比,我的身子轻巧太多了。我怎么能落后?我几乎是用滑的,一下子就跑到老师旁边了。
老师变成一张信乐烧的狸猫斗鸡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视着上空。刚才还在叫人快点,现在却又僵住了似地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肚子痛吗?」
「只是肚子饿了。不管那个,你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看来老师握着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东西。
我顺着老师的视线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笼子。
「是笼子吧?」
「是啊,是笼子。里面装的……那是大蒜吗?」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师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这次低下头去。
我凝目细望,确认笼中装的东西。的确,里面似乎装着类似大蒜的东西,但看不真切。老师戴着厚得要命、有如鸣门卷※般的眼镜,亏他看得出来。我的视力应该比他更好,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种鱼肉加工品,在白色鱼肉泥中铺上一层红色鱼肉泥卷起蒸熟,再切成一片片,断面呈漩涡图案。〕
那真的是大蒜吗?不会是老师看错了吗?
「真的吗?大蒜一般是晾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什么晾,你在胡扯些什么啊?你看,底下也洒了东西。这是什么?」
我匆忙望向脚边。
「这……不是雪呢。是懒惰鬼把煤球扔在门口吧。」
「再怎么样也不会扔在这种地方啦。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跟荞麦壳吧?」
「哦。」
感觉也像是蔷麦壳。我蹲下去想要更进一步确认,老师却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去了。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贴纸!」
「人家爱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么话!我看看,呃……信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