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阿诺德要他汇报进度,狡猾的年轻人直接把问题丢给了给他们造成麻烦的上司。
阿诺德的回答是:“莫莱尔,跟我走一趟。”
艾伯特飞快地瞥眼莫莱尔,女人挺直脊背回答道:“好的,先生。”
莫莱尔随便找了个理由交代了酒保一声,就跟着阿诺德离开了酒馆。
两人走后,酒馆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嘿,真可怕,短短一天时间,塞西莉亚就勾上了那个贵族吗?”
艾伯特心情相当不好,他懒洋洋地挑了下嘴角:“别嫉妒了,你有哪里比得上那位先生?”
“哈,我哪里嫉妒了,谁稀罕呢,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玩过——”
男人的后半句话淹没在悲鸣声中,艾伯特一步跨出,拎着男人的领子把人扔出了酒馆。
纤细的年轻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平静的语气让在场的每个人脊背生寒:“闭嘴。”
另一头,莫莱尔跟着阿诺德坐上了马车,女人本以为寡言的严肃男人一整个行程都不会和她说话,谁知阿诺德说了句近乎聊天的话来:“你很关心艾伯特。”
莫莱尔愣了愣,也不管阿诺德是否会相信,如实以告:“他是我的同伴。”
“他是我的同伴,所以我希望他能获得应有的尊重。”
作者有话要说:
☆、以死亡为开端
对面的男人突兀地冒出一句话后闭口不言,莫莱尔于是也保持安静,她一点没有和阿诺德搭话的愿望,男人实在是太冷淡了。
马车摇晃着前行,车外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商贩的叫卖声,小孩子们的欢笑声,家禽牲畜的鸣叫与喘息等等等等,即使两边的窗帘拉着,莫莱尔也能从声音中想象出外面热闹的场景。
说实话,西西里的生存环境并不好,炎热的气候,屡禁不止的暴力,贫穷和瘟疫从没离开过这片土地。有很多人同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事实上,西西里人的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悲惨,人们脸上的笑容总是比哭泣更多。
从好的一面说,这是因为西西里人的坚强和乐观,往坏的方面说,西西里人觉得生活还不错,还能笑出来,是因为他们对长久以来的压迫已经麻木了。
莫莱尔不觉得坏的方面有多坏,生活总是要继续,终日不满于当下让自己活得痛苦有什么意义呢?拯救民族的重任不可能由一个普通人担起,等领袖出现,再把笑容隐去也来得及。
艾伯特嘲笑莫莱尔,说她这样的想法太没出息,领袖难道不是从普通人一步步奋斗出来的吗?如果大家都在等着领袖的出现,领袖永远不会出现。
听了两人的话,阿道夫用烟杆指指艾伯特又指指莫莱尔,指着艾伯特的时候他说:“会说出这种话的就是有可能成为领袖的人。”指着莫莱尔的时候说:“这种人永远成不了一把手。”
莫莱尔向来善辩,她抱着双臂,一抬下巴,神色睥睨:“不可能人人成为领袖。一万个人之中或许只有一个领袖,而这唯一的领袖必须明白其余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想法,我说出的是大多数人内心的想法。”
言下之意便是:能明白普通人的想法,才能成为合格的领袖。
莫莱尔胳膊肘撑着车窗,感受着阳光透过窗帘在自己脸上洒下的温度,女人眯起眼睛,维持着垂眸的姿态,避免和阿诺德对上目光,她在心里想:能掌控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阿诺德无疑是个成功的领袖。
成功不等同于合格,莫莱尔不清楚阿诺德是否知道他每个手下的想法——女人觉得这根本没必要,但她知道自己完全猜不透她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等——
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没错,阿诺德不是贝克尔的直接领导,他们之间还有一层——当然,理论上莫莱尔不该知道这个,但这世界上哪有真正的秘密——为什么贝克尔的死亡,阿诺德要亲自过问?
想到这个问题,却丝毫没有线索,莫莱尔干脆地放弃了它,转而想到了艾伯特。
从德国逃难来的犹太人憎恨德国人,却愿意在德国人手下干活,他不愿意见阿诺德,但真正站在阿诺德面前时,艾伯特并没有太过特别的情绪。
年轻人的表现自相矛盾。
反犹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但中世纪之后,真正对犹太人进行压迫的却不多……德国籍的犹太人不少,莫莱尔见过,除了外貌稍有不同,他们的行为举止完全是地地道道的德国人,莫莱尔见过的那几个更是上层中的上层,穿着打扮异常奢华,更是傲慢得不可思议,他们向莫莱尔问路时,简直是用鼻孔在看她,于是莫莱尔用带着浓重西西里口音的结结巴巴的德语,微笑着给他们指了反方向。
莫莱尔虽然是情报商,但她在巴勒莫港口的同行中尚且排不上号,不可能知道有关德国犹太人生活的详细消息。她只能从这几个犹太人中窥见,德国的犹太人的生活应当不错,没道理在同一个国度,同一个民族的人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毕竟犹太人的凝聚力是全世界公认的。
艾伯特初到西西里时虽然狼狈,但年轻人的言谈举止显示他也是一名上等人——当然现在已经被莫莱尔和阿道夫带歪了——莫莱曾多次猜测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却完全想象不出来。
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两个无解的问题在脑袋里晃一圈,马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阿诺德先下了车,转身向莫莱尔伸出了手。
莫莱尔受宠若惊,扶着男人的手下了马车:“谢谢。”
踏上平地,女人立刻松开阿诺德的手,抬头看着面前高大雄伟的建筑物:“……教堂?”
蒙特利亚大教堂,西西里最大的一所教堂,教堂内部的彩绘壁画在整个意大利闻名。
阿诺德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往教堂内走去,莫莱尔跟上。
两人穿过大大小小的走道一直来到了靠近墓园的一座两层房屋前,如果以民居来衡量,这栋房子占地相当宽敞。
走进庭院,莫莱尔脚步顿了下,她四周扫了扫,到处都是被切割成长方形的木材,有些已经被漆成了黑色。女人的脸色白了白,出口的声音还是镇定的:“贝克尔在这里?”
阿诺德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脸色感到诧异,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一瞬。男人没有答话,伸手敲响了屋子正门。
“来了。”很快有人来开门,那是个有个红透透酒糟鼻的中年男人,男人胖乎乎的,圆润的脸颊上有两团喜庆的红晕。他套着一条深青色的木工围裙,一双眼睛在阿诺德和莫莱尔身上转了圈,然后他侧过身:“请进。”
阴冷潮湿的空气从室内涌出,莫莱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棺材铺建在墓园里。”
中年男人拿起工作台上的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这里可不算是墓园里,女士。”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睛,“当然,一般来说,棺材铺不会建在这里。”
中年人放下酒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么,阿诺德先生,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要看卢卡·贝克尔的尸体。”
男人点点头,点亮一支烛台:“请跟我来。”
胖乎乎的男人拉开地面上的一道门,动作灵活地钻进地道,阿诺德示意莫莱尔:“你先。”
莫莱尔依言走进地道,随后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阿诺德也跟了下来,一阵摩擦声后,外界光线被阻挡,是阿诺德关上门。
通道内只剩木匠手中烛台的光芒,中年男人谢顶严重,光滑的后脑勺油亮地反射出光芒,颇有些滑稽,可莫莱尔笑不出来。
周围的温度飞速下降,木匠打开地道尽头的一道铁门后,莫莱尔清晰地在西西里的盛夏感受到了寒意。
门后是个大到不可思议的地下室,宽敞的空间里塞满了冰块,从下而上,堆到地下室的顶端,成了一面面冰墙。
肩膀高度的冰块上凿出的一个个孔洞中放着烛台,火焰的光芒经过冰块的重重反射把整个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木匠随手把烛台搁在手边的冰洞里,从进门处的墙面上取下毛皮大衣,递了两件给阿诺德和莫莱尔:“穿上,在这里呆十分钟就会冻僵。”
裹得严严实实的三人穿过冰墙与冰墙间一人宽的通道,在中年男人的带领下走到一张铁台边。
铁台上蒙着白色床单,床单鼓起,勾勒出它盖着的东西——是个人的形状。
“做好心理准备,女士。”中年人说,“现在的卢卡·贝克尔可不怎么英俊。”
他看了眼阿诺德,似乎犹豫着是不是也要提醒一下这位先生,顿了两秒,最终还是没敢出声。在阿诺德眼神扫过去的时候,中年男人揭开了床单。
作者有话要说:阿诺德先森你话真少……
在二战前,德国犹太人过得还是不错的……唔,历史向小说里看来的。
☆、以死亡为开端
中年男人把床单掀开,几乎就在下一秒,莫莱尔又把床单给盖上了。
那具尸体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
中年人看看阿诺德,又看看莫莱尔,眼神中略带戏谑。阿诺德看了男人一眼,也转过视线盯着莫莱尔。
莫莱尔:“为什么都看着我?”
中年男人:“哦,我只是在想,这画面对于您这样的女士来说,会不会太刺激了些?”显然男人也清楚阿诺德的寡言,“我想阿诺德先生担心的也是这个。”
——我可不这么认为。
莫莱尔瞥了眼阿诺德,心里这么想。
“刺激确实刺激,但我更好奇,您是怎么把他……”莫莱尔换了个代词,“——把它,拼回来的?”
床单下的那具尸体布满了缝合的痕迹,胸腹处凹陷下去,似乎身体里的脏器已经不在了,尸体皮肤颜色很奇怪,经营着一家酒馆,时常和食物打交道的莫莱尔立刻意识到,有人把贝克尔切碎后煮熟了。
中年男人耸耸肩:“就像拼拼图那样。”他顿了下,隔着床单指指下面的尸体,“现在判断死亡时间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根据血液的凝固程度——尸斑,同时配合尸体的僵硬状况来看,这里面的门道很多,我还没摸透,即使尸体没被破坏,也只能估计出大概的死亡时间,得出的结论时差大概四个小时左右。还有一种是根据胃里内容物的消化程度——这得建立在知道死者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的前提上,当然还得考虑他的消化能力——这种方法相比前一种更不靠谱,我积累不到太多资料,算出的误差非常大。”
“当然,”中年男人话音一转,“我根本没找到他的胃。”
莫莱尔可不想和解剖大师讨论学术问题,她问:“所以?”
“所以我无法确定贝克尔到底是死在了昨天还是前天。”拥有棺材匠与解剖匠双重身份,男人脸上的两团红色在冰冷的地下室愈发鲜艳,他仿佛有些兴奋,“我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宗教会在人死后分尸烹煮。于是杀人犯可能是个神经病,这种可能性与杀人犯是我的同行的可能性一样高。”
“鉴于贝克尔是我们的同事,我个人觉得,杀人犯和我是同行的可能性更高些。”
“也可能是了解相关知识的人。”莫莱尔补充道。
“没错。”中年人赞同,“不过我们这类人通常不会和圈子外的人吐露相关知识,毕竟现在教会的实力依然非常强大。”
“你们之间是否有交流?”
“当然有,今天晚上就有一个,但套话不是我擅长的。”中年人继续说,“我只负责尸体,情报由你们来搞,但女士,你显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
他可以带人到解剖匠的秘密聚会中去,但莫莱尔不行。男人也是疑惑,为什么阿诺德会带这样一个姑娘来。
“你们圈子里的人都像您这样吗?”
“不,”发福的中年人拍拍肚子,笑道,“通常是我的反义词。”
“那就没问题。”莫莱尔轻松地挑挑眉,“啊,到现在都没自我介绍呢,我是莫莱尔,请问先生您怎么称呼?”
“杜兰。”
告别了杜兰先生,莫莱尔和阿诺德登上了回程的马车,女人忍不住吐出了和解剖匠相同的疑问:“阿诺德先生,您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确实,我可以让阿道夫跟着他去秘密聚会打探消息,可我并非我们三人中的头领,而您手中也不可能只有阿道夫一个合适的人选,为什么要带我来呢?”
“我事先并不知道杜兰得出的结论,我只收到了他无法确定贝克尔死亡时间的消息。”
“您的意思是,带我来是为了确定贝克尔的死亡时间?”莫莱尔一脸匪夷所思的震惊表情,“杜兰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铂金色头发的男人看着她,冷淡地开口:“我却听说你能够知道。”
塞西莉亚·莫莱尔只要看一眼尸体,就能准确地知道那人的死亡时间。
这天方夜谭一样的能力在多次的任务中得到证明,她总是说“我猜”,“可能”,但女人每一次的猜测都是准确的,一次两次可以说是侥幸,那么三次四次,乃至五次六次呢?
给阿诺德的报告中详细地记录了莫莱尔每次猜测时给出的理由,阿诺德觉得那些理由很牵强。
报告末尾有一句很含糊的话:塞西莉亚·莫莱尔可能有吉普赛血统。
看着阿诺德,莫莱尔脊背发凉,她知道自己身边有阿诺德布置的眼线,也说“问心无愧”,但当眼线的力量作用在自己身上,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女人依然笑着,甜美的笑容中带着刺。阿诺德开了口,她就不可能逃过,自己的小秘密被曝光了,就也想从阿诺德那儿挖出些什么:“杜兰已经从贝克尔的死亡中找到了方向,您何必纠结于他的死亡时间呢?”
冷淡的男人滴水不漏,给了方向,却让莫莱尔自己猜:“杜兰手中的只是一条线,我有我的怀疑。”
怀疑什么呢?情报机构中已经有怀疑对象了吗?
莫莱尔见好就收,因为觉得自己吃亏了,语气算不上好:“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前天早晨,贝克尔和我们在凌晨道别后就再没能看到太阳。”
“理由?”
“唔,理由……”莫莱尔扬起无赖的笑容,摆明了是在说谎,“我是开酒馆的,知道煮熟一锅肉需要多少时间,贝克尔是个大块头,把他切碎煮熟需要不少时间。”
联系她说的话,莫莱尔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阿诺德不为所动:“或许那户人家有口特别大的锅呢?”
莫莱尔狠狠愣了下:“阿诺德先生您是在说冷笑话么?”
男人依然冷淡,一张脸石刻般没有丝毫表情:“你的理由站不住脚,莫莱尔。”
女人笑:“别忘了我的前提是‘如果您愿意相信’。”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