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罗马出发,驱车经由跨海大桥横跨墨西拿海峡,第二天下午我已安顿好一切,站在了波维诺家族私人宅邸的门口。
找到那栋别墅时,我依然没有找出未来的方向,自我质疑的情绪在我重新想起职业誓言后依然梗在心坎。但还是不能就此放手,并非逃避,而是面对。我上前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洪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退后一步想把门关上,我抢先抓住门框:“哦我向上帝保证这一切不是你的幻觉。”
“埃……莉卡?”他揉了揉眼睛才说:“诸神在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孩子,你已经不属于……”
“我知道。”我强行跨进一脚阻止他关门:“你们宣布收回给我的姓氏,我只能重新拾起原姓。若您方便,请提醒波维诺家族九代首领先生,即使家父身处炼狱,但我清楚记得他并未被家族除名。”
洪伯听懂我的话时,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陌生人:“难不成?”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是埃莉卡·波尔塞林诺,苏艾特小姐的代理律师。我想与蓝波先生见一面,我之前的冒犯之处——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歉意。十分钟,我急需他的答案,拜托您。”
我言辞恳切,洪伯犹豫的目光中夹杂着疑惑与震惊,还有少剂量的设防和怀疑,但最后他拉开了铁门:“进来吧,埃莉卡。去会客的大厅,我去找蓝波少爷。
我走进大厅,一时间所有仆从的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
蓝波在我对面坐下时意外地冷静,可我马上发现他完全把我当成素不相识的……仇敌。
“爷爷说我必须见你。”他吸着葡萄汁看着别处,似乎在与空气对话。
我解释道:“做人要适时放低姿态。”
他满不在乎:“你是在向‘你的敌人’认输吗,大律师?”
我放下茶杯,对他说:“我长话短说。这一个月以来有四班人在轮流监视我,但刚才洪伯见到我的惊讶不是演戏可以装出来的,他真的对我突然出现在墨西拿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他是爷爷的心腹。”
蓝波的动作僵固了一下。
“派人监视我的不是波维诺家族。”
我把茶杯续满,继续道:“也不是彭格列。第一彭格列没必要不把情报与盟友共享,尤其是我见完波尔塞林诺先生后马不停蹄赶赴西西里这样的异常举动,第二跟踪一个律师难度不高,波维诺完全可以自己派人”
蓝波这才看向我。
我喉咙发干:“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昨天长达四个小时的会面中波尔塞林诺先生向我提起过一个疑问,这个发现使我不得不承认他经验确实在我之上。”
“继续说。”蓝波冰块般的表情微微消融。
“他在听我讲述了所有案件细节后问我,为什么彭格列家族要贿赂证人买通法官?”
蓝波一脸遮掩不住的“你还是怀疑我”的愤怒。
我摆手让他听我说下去:
“他说,这等程度的案子对于黑手党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大事,介于大家族旗下也有不少专门为其服务的大律师,并且案子本身证据太少,原告诉讼起来也很费力,同样得承担败诉的风险。因此他们完全可以派出一名精英律师与我对垒,将惹出的动静控制到最小,完全不至于一审的上场选手被我奚落得体无完肤。”
“而他们在一审败诉后才开始使阴招。既然不打算走法律这条最小伤害的路,为何不一开始就买好关系,而是等一审败诉才开始下绊子呢,还尽是一些手法拙劣的手段。他们应该能意识到一审为蓝波配置的那名年轻律师没有获胜可能才对。”
“包括首领亲自出面,彭格列家族的一连串动作都显得仓促而被动,似乎有什么阻力迫使他们放弃派出律师,甚至阻力无形中在向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无法在明面上解决问题。”
空调房中我出了一身冷汗:“原告,被告,这起案子里还有……”我伸出手指:“第三方。而且它足以威胁到彭格列家族。”
我意识到我的手在发抖。“我想……我可能错了。也许你是被冤枉的。我们好好谈谈吧,蓝波。”
沉默像恐慌一样蔓延,几分钟里我们都只顾喝水一言不发。一些细碎独立的线索和异象经由这个解释合乎了逻辑,却也进一步加深了本就错纵复杂的谜题。某个,或者一连串的计划渐渐从迷雾中隐现雏形,只是模糊不清的形状,就足以让我心生畏怯。
而我还没有找到足以解开乱麻的线头,一直保持沉默的蓝波抬起头:
“不要。”
他声音同样冰冷:“我不想跟你谈。十分钟到了,请你出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上帝开始惩罚我的为所欲为。
“你又不是我姐姐。”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他早已十五岁,不是那个像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后的小奶牛了。
他站起来指着门口,命令式口吻第一次使他像个真正的首领:“我不想跟你谈,请出去,波尔塞林诺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古人云,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鹿角白兰花
被蓝波踢出家门后,一心想探望母亲后就立刻离开的我打失了算盘:墨西拿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在自己的故乡迷失了方向。
城市不久前经历过一次修缮,多年远离此地的我重回故土,便在拔地而起的林立楼宇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这里街道建筑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只是物是人非,凭我再三回忆,徒步去往墓园的路途也依旧模糊不清。我无法询问路人,因为那是一所隐蔽的黑手党家族坟墓,我只有自己去寻找它,然而时过境迁,记忆竟无法寻觅到看望妈妈的路。
毒辣的阳光让我头晕脑胀,窒闷的空气里连呼吸都平添燥热。在这一切水分被悉数蒸干的天气,我踩着高跟鞋四处打听,最后大汗淋漓地坐在路边喘粗气。不管我的味蕾是否生在舌面,我都恨不得像只小狗伸着舌头发散热量。
想必我触怒了不和女神厄里斯,我一边用手扇风一边烦恼,此行很可能一无所获,还要摊付上我的健康与颜面。
当我险些在骄阳下中暑,一瓶冰汽水突然掉进我的后颈,我尖叫着跳起来,转脸撞上狱寺隼人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哦该死!你想做什么!”我哆嗦着把汽水拿出来:“好啊,这真是个惊喜!就算哪一天我被你割了喉咙,我也不会比刚刚更惊讶了!”
“瞧你。”他夺过汽水用牙把瓶塞咬开,急剧升起的泡沫和瓶身依附的寒气在炎夏中比什么也勾人魂魄,他特意拿到我眼前摇了摇:“要不要?”
“拿开。”我强忍冒烟的口舌质问道:“狱寺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当着我的面喝了口汽水,我承认我看他的眼神像荒漠里的饿犬贪婪地盯着一块骨头。“我?十代目派我来保护你。”
“哈!”嘲笑从我嘴中蹦出:“耶和华可曾拜托路西法照顾他在人间的儿子?”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同样予以回击:“我也不明白宙斯为何下令予以厄里斯保护。”
我幽怨地盯着他手中空空如也的塑料瓶:“雅典娜才是我的守护神。”
“你是雅典娜?天,上帝保佑——”他玩戏法似的在我眼前变出另一瓶汽水:“赫拉都不会比你狠毒。”
我没有见过光明正大的暗杀,所以我听狱寺隼人阐明了来意。他说得简洁明了,虽然刻意模糊了个别细节,我还是大致了解了一个月来彭格列的动作。
他说完停下,眼角微翘等我的态度。我已喝完汽水暑气减半,加之狱寺车内的空调使重获活力的思维快速运转。
如我所想,第三方果真是那个以鹿角为纹章的“麋鹿”家族,还有狱寺口中某个叫白兰花的人领导的新锐家族米奥菲奥雷。猜想得到印证后我反而毫无成就感,但谈判方案依旧清晰出现在脑中。
“您看,狱寺先生。”我指了指波维诺家的方向:“不久前我被蓝波从那里赶出来,还被警告若再出现他便会割了我四处惹祸的舌头。说来也是我自找无趣,只是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证据证言皆佐证了该案中第三方的存在。既然撤诉无果,我希望不惜一切精力或手段彻查此案。但要说起与你们合作……”
“得了,波尔塞林诺。”他弹了弹烟灰,撇撇嘴道:“是你对形势的判估还是你对异性的警惕心,使你宁愿与斯图亚特达成合作都不肯与我坦诚相待?虽然我不想这么说——‘鹿角’之下的斯图亚特是只满口血腥的母狼,十代目比她温和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能在后视镜中看见促狭的笑容在我嘴角一闪而逝:“人人都知道‘麋鹿’是彭格列的俘虏。”
他对此显得极为轻蔑:“十代目以为‘麋鹿’能理解他的苦心,却不成想他们忘恩负义还时刻准备着反击,如今‘麋鹿’与米奥菲奥雷眉来眼去,把十代目的宽容抛到一边!”
我不无嘲讽道:“你们把夺走手下败将的继承人收作人质称为仁慈?我倒是宁愿被屠戮也不愿沦为阶下囚。”
“我无心关注你们之间的自相残杀。彭格列夺走‘麋鹿’的继承人,将宝冠雄鹿的自尊踩在脚下,它对你们怨恨在心再正常不过。只是蛤蜊、麋鹿与白兰花明争暗斗为何要牵连到苏艾特?一审败诉后又让‘麋鹿’在眼皮子底下举报操作,彭格列家族的教父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我的话戳痛了他的神经,狱寺竭力忍住对我动手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与罪魁祸首达成合作,把苏艾特送进‘麋鹿’的地盘羊入虎口,罗马的首席名律师倒也真是人如其名!”
一时间我们两人怒视着对方,眼瞳里蹿出的火焰为本就焦躁不堪的心境煽风点火。
“好吧,算我倒霉!”先转移视线的是狱寺,他忿忿不平道:“老子可不想跟女人计较——真要命你竟然也算女人!”他向我伸出手:“给我!”
“什么?”我护住背包问。
“斯图亚特给你的枪。她很聪明,把有鹿角标志的枪留给你,意味着她预料到今天。”
“为什么?”我下意识问:“既然‘麋鹿’就是引起一切争端的第三方,她为何还要与我合作,甚至连暴露家族的武器都交给我?这不是自取灭……”话音未尽,而我灵光一闪:“狱寺先生,你们现今无法与‘麋鹿’摊牌开战,是吗?”
狱寺看待我的眼神略有微妙:“我该对你另眼相看吗,波尔塞林诺,你聪明过头了,从生理和心理上你都不像个女人。”
我想了想,抄起手枪往他脸上砸去:“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为自己留点口德吧!”
狱寺随手挡下手枪,一边对我说:“既然自诩为‘正义伙伴’的你宁可以身犯险也要为苏艾特证明无辜,那我姑且相信那个女孩是干净的局外人。”
“也许这场意外出乎我们三方的意料,衣冠不整的苏艾特在酒吧哭喊蓝波骚扰她时事态肯定在‘麋鹿’手中失去了控制。身为‘麋鹿’势力又刚巧是酒吧老板的斯图亚特自然而然成为‘麋鹿’补救这一事故的手段,她手枪交给你,这件事也在他们的补救计划之中。”
“一切只是猜想。就连第三方的存在和‘麋鹿’的干预也是猜想。”我补充道:“不过这是如今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我整理了一下片段信息,完整的故事发展快速成形:“假设‘麋鹿’当晚造成苏艾特被强暴,蓝波又正好出去透气路过事发当场,苏艾特误会他的可能性也并非为0,而后波维诺家族的蓝波不巧卷入该案。再加上现今是黑手党内部敏感时期,‘麋鹿’跟彭格列积怨已久却不能在此时爆发,只得竭力阻止彭格列查出真相,同时争取该案早日了结。”
“那还有一件事不对……”我摸了摸下巴:“为了阻止又不招惹彭格列联盟,他们应该选择陷害苏艾特,为何斯图亚特还会主动争取我的合作?我身为律师的利用价值高过同彭格列撕破脸皮的危险吗?”
狱寺正把枪膛拆开:“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和蓝波都是波维诺。”他一语中的:“‘麋鹿’在获知苏艾特的律师是你后一定很头疼,因为他们不敢确定波维诺家族还在不在乎你。如果按照他们斩草除根的传统把苏艾特连同你一起除掉,可能不管胜诉败诉都将触怒波维诺,进而点燃与彭格列开战的导火索。”
这么说来,斯图亚特与我合作确实是在家族将我除名之前……想到这里,炎炎烈日下我后背发凉,赶忙看向狱寺:“这、这么说,你真的是来……”
“我早就说了,你以为所有人都吃饱了撑的骗你吗?”他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你已被波维诺除名,‘麋鹿’会毫不犹豫地解决你。之所以在你回罗马后没有动手,是因为那四批人都是十代目派来保护你的!你不怕死地跑来西西里岛,我这不就马不停蹄地亲自赶来了吗?”
我一时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沢田既然早就知道‘麋鹿’是元凶,他为何一直处于劣势,为何不把真相告诉爷爷,让他把对我的除名惩罚推迟到二审后?”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白痴?”他扔了手上支离破碎的枪朝我吼道:“不管‘麋鹿’私下跟彭格列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名义上我们都是百年之久的同盟!况且‘麋鹿’最近勾搭上了白兰,更别提它抵作人质的继承人现在是十代目的私人秘书,所有文件命令她都有权查阅,你以为十代目在那只小母鹿的眼皮子底下安排这些容易吗?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少越好!”
我被他说得目瞪口呆,连他对于我智商的污蔑都忘了反驳。
我想起斯图亚特那时对我说的话:“我的王,她是彭格列的依附。”
她是为了她身处彭格列的王才冒险布下所有局,她对彭格列的恨意是真的,与我合作的同时算计着如何除掉我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接下来……”
狱寺叹了口气,疲态一闪而过:“我被迫成为你的保镖,事到如今你也必须选择跟我们合作。”
“解决案子的最高原则是给我们三方各留后路,尽可能避免撕破脸皮开火的最坏后果。”
我试探性地问:“你能肯定有类似于‘Key’的关键性证据存在吗?找出侮辱苏艾特的真正犯人,把他送上法庭的同时还要保证‘麋鹿’、波维诺和那什么白花花不受损失,这有可能吗?”
他幸灾乐祸地看向我:“所以啊律师大人,您不是号称没有一次败诉记录的首席吗?距二审开庭还有一个月,就全部拜托您了,反正一旦平衡不当,战火烧起危及到十代目,不用‘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