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晚未眠,打着哈欠下马,瞥了一眼舒服的席地而坐的傅裁玉:“你倒是舒服,让我来跑腿。”
“哦,那么我们下次换一下,你来守尸,我来跑腿,如何?”
“还是免了……”檀俏连忙回答,然后从背后囊中拿出一本账簿来,要上前递给付拾,却在双手交接的时候忽然后退了一步。
“你有未洗过手?”檀俏低声道。
“唉……”付拾悠悠的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檀俏的脸一黑,将账簿隔空抛给了付拾。他自幼锦衣玉食,虽然最近也见识不少,光华自敛,但是洁癖倒是一点也没改。
“既然人都全了,我便说一下这件事情的始末吧。”然后付拾扶着棺材起身,扫视了一圈后笑道,“大家有何事要问,在下也定然知无不言。”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客死他乡已然不幸,入土竟然还要遭人挖坟。”叶非皱眉道,他虽然年逾九十,但年轻时是岭南名宿,如今在江湖上算得上德高望重。他此言一出,众人也皆是摇头皱眉,看着这个面相还算是俊秀和善的青年,做事却为何如此诡异。
“老前辈此话差矣。”傅裁玉却微微笑着缓声道,“一千八百两黄金在严密看守之下不翼而飞,这件看似奇怪的事情,最为关键的地方,便是在这些死人身上。”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这件事情的起因是缙门跟檀家做了一笔买卖,卖的是缙门在徽州的一处地皮,那里曾经是缙门的一处分舵,但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弃之不用,当时谈这笔生意的正是缙门门主龙源和檀家家主檀徵,因为据说是缙门急于周转现银,出价比市面上上低了足足四成,檀氏便当场决定盘下。但是条件是必须用足色黄金交易——所有这些,都记载在这本账面上,傅别一式三份。”
“这些跟黄金消失,死人出现又有何关系?”项香皱了皱眉头说道。
付拾慢慢垂下眼帘:“金子……根本就没有丢过。”
他踱步走到那尸体旁边,用长刀将尸体的肚皮挑开:“我方才曾问过龙盟主,为何这些尸体中没有内脏……像烧鸭一样,没有内脏,自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装别的东西罢。”
这一句话意明显,然则里面的内容着实令人惊悚,众人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一时间皆瞪目瞠舌。
“匪夷所思之极……你勿要血口喷人!”龙源忽然开口,面上不带一点慌张之色,依旧威仪如常。“这些人自然不是我杀的,我怎么知道是谁等如此丧心病狂,杀了人还要剖其尸身,不知所图为何。”
他不紧不慢的说着:“大家也都知道,这些金子是当时檀家交给南通镖局一路运到此地,据说一路看守严密,未出意外,白日里行进,夜晚里将货物都放置在客栈仓库中锁好,时时有人看守,试问我们又是如何将尸体变出来,又是如何将金子装进去来暗度陈仓的?!”
傅裁玉叹了口气。
“我记得曾经问过檀小爷,”他忽然转了话题,“这一整件怪事中,如果让你追查,最有可能怀疑到谁的身上?”
“南通镖局。”一旁的檀俏抱着肩回答。
“没错。因为箱子是他们封的,镖是他们一路运的,最巧的是中间还没有一次变故……风平浪静,装箱时好好的一千八百两黄金,怎么开箱时就变成了尸体。最有可能在其中捣鬼的人,非南通镖局莫属。”
“然而我却觉得,这件事情最不可能的便是南通镖局所为。”傅裁玉接着说道,“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讲,他们都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们要是想越货,为何还要一路送到买主手中束手待毙?如果是与他人里应外合私吞,又何必说一路上风平浪静?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有的时候,最大的嫌疑,往往不是嫌疑,反而是最大的疑点。”傅裁玉慢慢说道,“虽然找不到证明南通镖局清白的切实证据,但是我——依然决定先相信他们的清白,站着这个角度再去考虑整个事情。”
相信他们的清白……檀俏默默的想。
“而我发现,如果我相信南通镖局的话,整个事情的疑点就很明确了:檀家装箱时是十成十的金子不假,火漆封好之后一路上风平浪静也不假,然而到了之后便成为了尸体,那么只能是在中途被人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调了包。”
“也许是标的过大,为了掩人耳目,南通镖局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单独起镖,而是与别的普通货物一起押运,这些货物有:湛地王老板所托的景德瓷器十箱,荀大学士所托回家的书稿三箱,最后还有师爷朱思明所托带回缙门的四箱西域香料。”
众人静静地听他说着,却不知道他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然则又觉得这件事情委实蹊跷,这个人也太过特别,于是便静静的听着。
“这里面其实很有玄机……不过我们可以稍后再说——我们在验检箱子之时,发现了两个事情:其一,那四个装金子的箱子被人动过手脚,底下的铆钉换掉过,可以从下面起开,这一点就避开了上面的火漆封口;其二,就是朱思明带回来的四箱西域香料的箱子……这些箱子旧点也就罢了,关键是侧边还是镂空的。”
“一个运送香料的箱子竟然是侧边镂空的,他就不怕香气散去品级下降?所以我说这位朱师爷……做生意一定亏本。”傅裁玉淡淡的说,轻轻拍着棺材沿,“然后我便忽然想到了,既然朱思明只是与南通镖局副镖主章霆熟识,一路顺道跟着镖局南下,那么自然,他的箱子是不用封口的……不仅不用封口,而且还不用验货。”
他平素的声音偏低且柔,忽然最后两个字音调抬高咬紧了慢慢说出口来,众人听得皆是一震。
“于是我忽然间就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这箱子里装的本来就不是香料……如果不是香料,那么又是什么呢?其实想一想也简单得很,因为这一整件事情看似诡异,其实只不过是丢了一种东西,多了另一种东西罢了。丢的东西自然是黄金,多的东西……也自然是死人——”
他说到这里这里目光环视,看见除了檀俏,众人皆是变色。
“——加上活人。”然后他双睫一眨,话音截铁。
一时间终于大哗。“一派胡说八道!你说箱子里还有活人,开箱时他们又在哪里?!”龙源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然则傅裁玉却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径直继续:“如果没有活人,缘何要在箱子上镂空透气?如果没有活人,又怎能在外面严密看守不漏缝隙时暗自做鬼,将另外数箱的黄金填入尸体之中,再原样放回?”
他语速飞快无人可以打断:“活人一定有,只不过开箱之前也变成了死人而已——死人变活人自古未闻,但活人变死人,这简直是太容易的事情……”他抬眉与龙源对视,“我第一次检视尸首时就发现,绝大多数尸体都是死于械斗外伤,但其中却有两具尸体——是中毒而死,他们皮肤上,分别在嘴角,鼻孔处有黑色的针孔。”
“人是需要呼吸的,他们平时藏匿在箱子里的时候,必然将口唇对准镂空的小孔呼气,而据我所知,朱思明在来进门之前,曾经拜在暗器名家南阵子名下,暗器功夫算不上一流,也是技艺精湛……我想,要暗中将用暗器自镂空处打入,将活人变为死人,绝不困难罢。”
一时死寂。
“当然,以上只不过是小小猜测,于是昨日晚上,我便与檀俏一起来到这墓地查看,果然,这些尸体证实了我的猜测。”
傅裁玉微微低头,像是在为这些死了还要被人挖去内脏的尸身叹息:“然则在这里等待檀贤弟连夜请诸位前来甚是无聊……既然无聊,我便妄断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情的起因,大约是缙门好不容易跟赤蛟帮结好的时候,忽然在外游玩采办的缙门师爷朱思明误杀或者故杀了赤蛟帮家同样在外地办事的帮内子弟,这件事情让他们颇为慌张,不过一般的处理方法便是就地掩埋毁尸灭迹了事,并不算难做。虽然有事发的可能,但是毕竟是最好的权宜之计。然而朱思明显然并非一般人物,他在与缙门门主暗中商量过之后,决定一石二鸟,用另一个十分奇怪的计划:这个计划既能使赤蛟帮转移其怀疑的视线,又能得到大笔钱财。因为缙门其实——”
“因为缙门已然坐吃山空,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檀俏清楚地接过话头:“那时正逢缙门少爷君不休要迎娶戚小飘为妻,缙门便派朱思明北上采办,但其实朱思明此次前去,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卖地筹钱。缙门本来在潇西有一处分坛,檀家一直意欲盘去,此次忽然有人自称是缙门门主派来接洽之人,手持印信,以亟需钱财为由,只开出来同等地皮一半的价格,条件就是现银交易,并由南通镖局押镖托运。于是两下拍板,傅别即成。拿到了金子之后,朱思明便假装巧合前来一起运镖,然后暗中偷梁换柱,不仅能将死人之事嫁祸干净,还能再讹诈檀家一千两金子。啧啧……”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感叹了一下。如今他早不复前几日的烦郁心情,虽然眼底下已然青黑阴影未褪,面上表情却是颇为惬意愉快。
越是突转的形势下,越是无人说话,周遭显得颇为静寂。
“说的真好。”
忽然有人拍了两下手掌。
“能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说的条条是道,舌绽莲花也莫过于此,如今见了付公子才算朱某开了眼界,檀小爷有你这个朋友还真是不亏。”朱思明一边拍着手冷着脸慢慢道,“话语能蛊惑人心着实不假,却可惜不能无中生有。”
“请问,如若说我缙门掩饰杀人行径,贪图檀家钱财,那么,切实的证据在哪里?”
众人目光又齐齐转向了傅裁玉。
他却一笑站了起来,目光缓缓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朱思明的脸上。
然后开口,依旧是低柔的音色。
“切实的证据么……不知道项小爷如今可好?”
☆、第八章 生花小筑
“项小八一直以为自己活见鬼,而其实他根本没有见鬼,他见到的正是暗夜里搬运黄金的人——我想那些人中也应该有门主和朱师爷你——项小八其实很不幸,他本来是投奔姊姊来此游玩,却正好遇到了黄金尸变之事,他当场被吓得够呛不说,几日后出去还正好碰见了有人半夜挖坟取出尸体里面的金子,他看见坟被掀开,有奇怪的身影从棺材里爬出来,自然第一个会以为是见了鬼,其实,那只不过是披了遮掩的抱着金子的人罢了。”
“据这一纸傅别上所书,这一千八百两金子都是大锭的官铸,每一锭都印着独批的官号,要不着痕迹的使用定要融成小锭。但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十日,风波正劲,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熔铸容易露出马脚,所以我认为金子还原封不动的藏在缙门。”付拾悠悠道,“如今朱师爷问我要证物,不知道这些还印着官号的金子是否足矣?”
“哈哈哈……”朱思明不禁笑了起来,“那也得你能自这里变出这些金子来才成!”
付拾听毕也不答话,只是径直顺着坟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去,众人随后紧跟而上,没怪几个弯,就发现了地上有一个刚刚挖好的洞,洞挖的十分简陋,上面只用了野草和一些木头草草覆盖。
“难道是在这个洞——”有人问道。
付拾摇头:“这个洞是空的。虽然我相信这里本来是埋藏黄金之处。”
他又带着众人走了一段路,拐了个弯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小小的杜鹃花海,后有滴水翠竹,景色十分美丽。
在这篇花海中间,还有一幢美丽的小小房屋。此时晨光初露,窗子却未打开,大约是屋里的人还未醒来,周遭一片静寂。
檀俏忽然愣了一愣。他知道这里正是君不休的住处。
他心中隐约觉得不妥,连忙对付拾使了使眼色,然而前者却仿佛毫无感觉。
朱思明已然微微变色:“你带我们来这里作甚?这里是君公子的住处,君公子素来喜静不爱受人打扰,且不问世事,你此举真是莫名其妙!”
他说了这一遭之后又仿佛不满意,继续道:“这里本来是公子和戚姑娘的新房,如今戚姑娘虽遭不幸过身,然则或许她念及君公子深情,魂灵也许并未归地府,而是在此流连不去,若要来此惊扰生人死者,恐会遭到报应的吧。”
众人听闻大多停步,只有付拾却罔顾他的指谪,而是上前一步,踏入了那片花海。
“本来是埋藏的地方却没有用……那么自然是临时有了更安全的藏匿地方。”然后他背对着众人说道,他环视了周围的殷殷花草,目光柔和,像是颇为喜欢。
“大家也都知道,戚小飘戚姑娘是君少侠的表妹,自幼寄养君家,生花小筑便是她居住之所。后来老门主病逝,君公子离家远去昆仑求艺,戚姑娘也随其而去,这里便渐渐荒废了下来,直到——直到君不休近日决定迎娶戚小飘,于是便递书回缙门,让现今的龙门主帮助修缮此处,作为二人新房,也即是戚姑娘婚后居所。”
众人静静的听他说着,却都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他把这两件事情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发生了一件对于所有人都是意外之极的事情:戚小飘姑娘,在成亲的三日前惨遭杀害。”
“咳咳咳……!”檀俏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拼命冲着付拾的后背使眼色。
然而付拾依旧置若罔闻,继续说道:“而这一天,恰好是南通镖局将红货运送到缙门的两天前,随后君公子便修书一封,说自己仍然会回缙门,将戚姑娘的骨灰安放在小筑。并坚持……把这座小筑继续修缮成新房的样子。”
不远处的门窗依然紧闭,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此时依然晨光遍照,付拾声音琅琅,不知里面的人是否已然听见……亦或是,听见了也与未听见一样。心若已死,那么任何言语也都将毫无力道。
然而此时已然有人反应了过来,惊声嚷到:“你的意思是说,黄金……其实是被藏在翻新过的小筑里?!”
众人本来心有恻恻……听到这句都惊讶得面面相觑,一时间议论纷纷。
“不错。”付拾接道, “戚姑娘意外身亡,正使得这正在翻新的小筑成为了最好的藏匿之所。主事者在修缮的过程中将黄金藏入此处,大家都知道,君公子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