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关我的事。」柳七打了一个呵欠,「可能是你这几天受了点折磨,体质较差,不能立刻适应转换。反正现在还是晚上,睡一觉就好了。」
他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著实让陶其华火大,正想著应该说些什麽的时候,某种轻微的声响顺著风,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这是一种脚步声,但绝对不是正常人的脚步,反倒像是小偷,或者是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家伙,正蹑手蹑脚地接近。
应该不是李西贝,不像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两声脚步之间的间隔时间过长,若不是故意为之,那多半就是一名老头。
提起老头,在这座庄园里只能指一个人。
付以农?但是他到这里来干什麽?
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一片安静之中,陶其华听见了门把手被拧动的声响。
人进来了。
依旧是蹑手蹑脚并且缓慢的声音,一点点地从门边走到床前,陶其华看见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
的确是付以农。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因此就算走到床前,付以农一时间也看不出陶其华是半睁著眼睛的。他到了床边,然後一点点、一点点地俯下身来,突然掏出一块沾了不知道什麽化学药剂的手帕,压在了陶其华的脸上。
糟糕!这一定是迷药!
陶其华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有控制眼皮的力量,那块手帕在他脸上捂了将近有半分钟的时间,不过陶其华并没有被迷倒的感觉。
柳七在一旁冷笑。
「废话,你本来就是昏迷状态,还想怎麽样?」
说话间,付以农已经将手帕取走,然後伸手拍了拍陶其华的脸颊,在确认了陶其华没有反应後,居然也爬到了床上。
紧接著,陶其华就感觉到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身上,上下摸索按压,有的时候还会像医生或者瓜农那样轻轻地敲打两下。
喂喂喂,这是要干什麽?
哭笑不得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陶其华的大腿上随即感觉到了一记疼痛。这种感觉,竟然是付以农正用指甲掐著他的皮肉。
他掐了有大约两、三秒钟,然後松开,紧接著身体上的另外一个地方疼痛起来。
「他在找你的血管。」柳七突然出声解释,「一根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粗的血管,太粗了止不住,太细了喝不够。」
「谢谢你的解说啊!」陶其华咬牙切齿道,「还不帮我想想办法,我不想无偿献血给这种人!」
「他不会杀了你的,不然没法向李西贝交代。」
与他的紧张相比,柳七显得格外冷静。
而陶其华很快发现,他的这种冷静也许来源於对某种秘密的认知。
付以农很快找到了可以下手的地方。
他支起了陶其华的膝盖,然後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吸管」,没有任何预兆,猛地朝著膝盖後侧柔软的地方扎了进去。
好痛!
陶其华猜想那根管子应该是钢铁或是玻璃制作的,与所有真正吸管一样的尖头,深深楔入了皮肉之下。
但令人抓狂的还在後头,付以农低下头,开始吮吸吸管的另一头。
伤口里顿时感觉一阵刺骨的酸痛。随著温热的血液沿著管子缓缓抽进付以农嘴里,伤口处也开始迅速失温,紧接著是整片膝盖,这种寒冷还在上下蔓延中,就好像整个人都会被吸成一个空扁的壳子。
在疼痛和恐惧的双重作用下,陶其华开始抓狂,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拳打掉这个老怪物的三排牙齿。
也许心理作用真的会影响物理神经,陶其华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他努力攥紧拳头,希望能将这股力量传导到身体的其他部分去。
但就在他为了自由而努力的时候,那根钢管却从他的膝盖里抽走了,不仅如此,床边的地毯上也传来了血液滴落的声音。
血并不是直接从陶其华的伤口里落地的,它们来自於付以农的嘴。
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刚才还陶醉於生血腥味的老怪物,突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仰天向後倒去。如果陶其华能够起身,那麽他将会看见付以农像是一只被喷雾薰倒的大蟑螂那样,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
短暂的惊愕之後,陶其华似有所悟,「柳七,是你毒倒了他?」
「……嗯。」
刚才还坚定强势的柳七,此刻却不是那麽的确定。
无论如何,付以农已经被放倒,透过对面的穿衣镜,陶其华看见了老怪物现在的模样。
他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著,四肢几乎无视生理极限,以各种诡异的角度痉挛扭曲,看起来比犯了癫痫的病人更加严重,同时有暗色的液体,大概是血液,像喷泉一样从他的嗓子里冒出,带著泥浆翻滚时特有的黏著声响。
这种令人不安的挣扎,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也许是体力耗尽,他动作的幅度开始变小,最後一点点地安静下来。
就在陶其华以为他已经陷入昏迷的时候,一声诡异的「咯咯」声突然爆发了出来。
实在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麽样的声音,勉强来说,也许有点像是齿根被牙医用钳子折断时的肉麻响声。陶其华循声望去,正看见付以农伏趴在地上,吐出了好多指甲大小的白色颗粒。
是牙齿!
在不久前的晚餐会上,付以农还在因为自己那一口完整的牙齿而骄傲。可是现在,这些家伙就像假牙一颗一颗轻松掉落,紧接著,他的头发也开始无声地从头皮上滑落,一缕缕落在地上。
仅仅只在几分钟之内,付以农的身影就缩水了将近三分之一,安静的房间里甚至可以听见他骨骼萎缩时的「吱吱」声响。经过这个快速衰老过程之後的付以农,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具乾尸。
但也许,这才是他最自然的形态。
这个时候,陶其华的双脚也可以自由活动,腰部的力量也在逐渐回复之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床去看一看这个老怪物的死活。
如果他死了,那麽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以免第二天一早被保全和饮露发现,那一定永远别想再走出这个庄园。
也许是他太过专注於自身的恢复,以至於没有看见那个从虚掩的房门处一闪而入的身影。
「哦哦,真可惜功亏一篑。」
李西贝的声音里依旧带著令人讨厌的笑意,他走过来,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付以农,吹了一声口哨。
「失败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蹲下身去,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一手撑开付以农的嘴,将刀刃伸进去剐了一圈,然後轻轻一提,付以农那条遍尝天下珍馐美食的舌头就到了他的掌中。
他取出一个纸袋将舌头妥贴装好了,放入口袋,紧接著踢开付以农的残躯,走到床前。
「我知道你醒著,」他对陶其华说道,「能说话吗?」
陶其华愣了愣,尝试著开口问道:「……你要的其实是他的舌头?」
「算是退而求其次吧。」李西贝反问,「古代有一种叫做﹃舐眼﹄的习俗,据说舔舐那些见过很多世面的眼球,就能够感觉到它们所看过的东西。而如果想要品尝全天下最究极的美味,除了吃掉美食家的舌头,又有什麽别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嘿然一笑。
「这条黄金舌真算是可遇不可求,市场上出价一百万都会有人来买的,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这肉上有蛇毒,」陶其华据实以告,「任何人吃了都有可能会被毒死。」
李西贝失笑道:「谁告诉你的?柳七?他在骗人。只有一种血可以杀死付以农,相信你们都知道的。」
「他胡说!」柳七立刻大声反驳他的话,「骗他过来,让我咬死他!」
李西贝也很懂得自我保护。他往後退了几步,坐在书桌旁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让我给你一个选择——跟我走,或者是留在这里。」
黑暗中,他的眼睛居然反射著银白色的月光,发出类似萤火虫一样的光,亮得有些惑人。
陶其华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光亮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问道:「跟你走?去哪里?」
李西贝回答:「去一个属於我们的世界。可以问问那条小家蛇,也许他还会记得被人类豢养之前的事。」
柳七并没有回答。
陶其华接著又问:「如果我不去?」
李西贝耸了耸肩膀,「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对我来说,黄金舌比较重要。至於你嘛,保全很快就会在这里发现老头子的尸体,然後把凶手就地处死……唔,虽然有些可惜,不过反正你的肉是不能吃的,辰大人也不会怎麽责怪我。」
说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好像随时准备离开。
「等一等!」
正如李西贝所预期的那样,陶其华喊住了他,然而接下来的事,却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还有第三种选择的。」说完这句话的陶其华,冷不防地拉长脖子、仰天大叫起来:「杀——人——啦!付以农被杀了!你们的主人被杀了啊啊啊啊!」
客房的窗户是敞开的,喊叫的声音穿透了冰冷安静的黑夜,消失於远处。几乎仅仅只是在十几秒钟之後,迎宾楼的一楼就传来了闷雷一样的奔跑声。
还真够快的了。
正常的撤离路线被切断,不过李西贝没有焦虑,他离开门口转向阳台,探头朝外面看了看。
这里是迎宾楼的三楼,距离地面大约有二十公尺的高度,普通人就这麽跳下去非死即伤,但看起来李西贝并不担心这一点。
「你这个小子,还真是不按照牌理出牌。希望你还有命活著,以後我们再较量。」
他走进阳台,最後一次回过头看著室内,可是床上已经没有陶其华的踪影。
「急什麽,我的王牌还没出呢!」
轻松的话,以并不轻松的语气说出,阳台一旁的窗帘後面突然闪出一条黑影,死死地扒住了李西贝的肩膀。
就在刚才李西贝准备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恢复行动能力的陶其华已经迅速躲进了窗帘的阴影里。
「哈!」
冷不防遇袭的李西贝,发出一声介於惊叹与嘲讽之间的声音。
这时候三楼的走廊里,已经传来了狂乱的奔跑声,他没有再花时间将陶其华从背上掰下来,而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带著陶其华,就这样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在感觉到失重的一瞬间,陶其华几乎就要大喊大叫起来了,按照物理学公式,从三楼到落地,前後甚至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但是「滴答滴答」的两下之後,他并没有感觉到来自地面的冲击力。
恰恰相反,地面还在脚下……很远的地方。
迎宾楼的西北面,是一小片槐树林。
就像是电影里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那样,李西贝从阳台上跳到了距离最近的一棵大树的树梢上,紧接著再跳到第二棵、第三棵……这种感觉实在是酷毙了!陶其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一面瞪大了眼睛观察著四周。
脚下,整个饮霞山庄都苏醒了过来。
主楼里灯火通明,无数个拿著手电筒的黑衣保全从四面八方涌出,像只能爬行的萤火虫那样追逐著他们而来。
这个壮观的场面让陶其华禁不住激动起来,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要继续死死搂住李西贝那冰冷而坚硬的肩膀。
等一等……不对劲!
今天应该是农历的月中,户外的月光澄澈透亮,在槐树林里投下一块块银元似的斑驳剪影。
陶其华低下头,顺著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向前看——抓住的哪还是那个犀利哥李西贝,而是一头他见所未见、甚至连梦都不可能梦见到过的「怪兽」。
它大约有山羊大小,浑身上下披挂著寒光凛凛的硬质鳞片,又有卷曲类似马鬃的毛发从鳞片的缝隙间生长出来。怪物脑袋也与羊有些类似,但只在额前长著一只螺旋状的尖角。
这就是李西贝的原身?
与一个怪物近距离接触,感觉自然有些发怵,更何况,不藉助任何一个工具,徒手抓住一头野兽本来就是一件难事,陶其华很快就感觉到力不从心,身体像铅块那样一点点地下坠。
或许所谓的「斗牛比赛」也就不过如此吧!
转眼之间,李西贝带著他跃出了饮霞山庄的高墙。当人声的喧嚣和手电筒的光芒彻底被抛在身後,迎接陶其华的,是更为高大的树木、陡峭的山崖,以及不透月光的黑暗。
当视觉再次失去作用之後,其他的感觉就被夸大到了不真实的地步,陶其华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丢在了蹦床上,上下左右地甩弄。
就在他觉得头脑浑浑噩噩,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李西贝不耐烦的声音——
「够了,顺风车到站了。」
十一个小时後,S市立第一综合医院骨科病房内。
「痛痛痛痛痛!痛死我啦!」
躺在病床上,几乎浑身缠满绷带的家伙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脑袋和胸前都绑著绷带,脖子上还套著固定器,另外右腿和右手也打著石膏,陶其华现在的惨状只能用「劫後馀生」来形容。
这位勇猛的「斗牛士」,最终还是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被李西贝给甩了。
按照救援者的话来说,由於当地地形复杂,所以足足出动了六个人才将他一路抬回了安全地带。「你小子已经算是命大的,浑身是伤的掉在那个深山老林里,居然还能在死掉之前被我们给找出来,真是造化。」
将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亲自叉了送到陶其华嘴边上,传说中的直属学长、仙岭路公寓的真正主人林深,臭著一张俊脸坐在病床边上。
「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真不想吃正餐?」
「不不不……」陶其华大摇其头,「换了你,你也不会想要吃肉的,再说……」
他突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省点钱,好交住院费用。」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林深又塞过去一片苹果,「这点修修补补的钱,我还付得起。况且OCIC也说了,愿意与你结成助学关系,也会支付这次的医疗费用。」
这是一个好消息,陶其华点了点头,联想起另一件事,「饮霞山庄怎麽样了?」
「上午,在搜救你的同时,特警对饮霞山庄进行了突袭。没有出什麽大的意外,付以农已经死亡,但活捉了饮露和屠夫。另外,海心没有死,据说也在这间医院里接受治疗,痊愈之後再送交司法机构。」
意料之内的结局,没有谁是赢家。
回想起过去几天的生活,不真实得好像一场噩梦,但也正是因为有噩梦的存在,才会感觉到醒著的可贵和幸福。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当下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那些潜藏在梦境里的怪物是否会卷土重来。
「那个李西贝……」
陶其华努力回忆著那个似羊非羊的怪异形象,但是林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继续纠结。
「柳七已经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