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乖一点。”医生差不多是在求,“听话好不好?再喝两口。”
简明真就是看在凌励面子上,努力喝半杯下去。凌励跟护士要块无菌白纱布,小心温柔,擦她额上脸上的汗,整个护士站鸦雀无声,就听见凌励问,“餐前血糖多少?”
护士报了个数字,又追一句,“中餐前不久她有过一次低血糖,让她吃过东西的。”
凌励语气含怒,“早上低血糖,餐前血糖也不高,怎么不讲一声?就敢这么给她追加餐前用药?”
护士很小声音,“早上那次低血糖忘了记。”
凌励没再说什么,简明听着他鼻孔里在喷冷气。
扶简明躺好,凌励只撂一句话,“汪敏你看着办。”
汪敏静两秒,说,“早上106,不,36床因为低血糖来测量的时候,米医生在这儿的。”
医生值班室和护士站之间,只要想扯皮,是永远有得扯,象医嘱开的不及时啦,象开了医嘱却不登记啦,又或者要下地狱一起下,谁都别想把自己摘出来弄干净啦什么的。凌励跟汪敏说,“这样,你看着办你的,@。电子书@我看着办我的。”再没人吭声,凌励坐下,开简明的医嘱,拿下她的胰岛素泵,换针剂,重新制定用量,重重签字,重重放笔。走到床前问简明,“现在怎么样?”
“好一些了。”简明应。恶心的感觉是好一些了,但惊慌感却是满血满状态啊。
“我送你回病房。”凌励把简明扶起来,一手举着药瓶,一手揽着她。现在凌励十足十家属心态,他在乎的人,偏偏别人不在乎不看重,不知有多窝火。
简明举步困难,还是有那种浑身灌了铅般随时会倒毙的无力感。穿过仍然人满为患的走廊,跟几个熟悉的病友打过招呼,还得抵抗众人多少有些诧异的目光,面子真大啊,被凌主任亲自送回病房。简明满心惶恐,长长叹气。
“还不舒服吗?”凌励紧张。
“没,”简明感慨,“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硬拿,多数会有报应。”
凌励神情表示,不明其意
“床位不是我的,我硬占了,所以莫名其妙低血糖。我今天真没忘记吃饭。”
“注射胰岛素会有一个适应期,你低血糖,说明对胰岛素越来越敏感,这是好事。”凌励解释,“不过当有低血糖的症状发生,应该立刻调整用量,我们每天跟踪监测血糖变化,就是为这个。怎么能说是给你的报应呢?”
“早上我去测血糖的时候,她们都在讨论床位的事情,猜测罩我的那位来头是谁,还有你为什么会破例。我正好进去,估计她们也没准备,吓住了,所以忘记做记录。”简明苦笑,“若非举头三尺有神明,好像也没其他好解释。”
凌励都不不知该说什么了,“别瞎想,真有报应,我顶着呢。”
“我还是希望,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简明没看凌励,语气里有隐忍有疏离,“你别和护士们生气,工作总是要互相配合着来的。”
凌励心头千头万绪理不清啊,又千言万语无从诉,只能说,“跟你没关系,无论什么原因,工作不能失误。”挂好点滴瓶子,把简明扶上床躺好,他在椅子坐下,捉住简明垂在床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简明那点想挣脱的意思,他没忽略,心里徒生一恨,昨天,从楼梯上站起来不肯拉住他的手,他能接受,可他给她发过那样的短信了她还躲,说明对他是没感觉吧?罢了罢了。他稍加半分力道扣住她脉门,抬腕,眼睛盯住腕表上的秒针,数她的心跳。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全神贯注于别处的时刻,简明才敢放心大胆细细端详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想太多,可眼前这个人是真令她心动,在这样落在泥沼里狼狈不堪的日子,只有他肯赞美她,鼓励她,爱护她。应该一直一直自我催眠,这只限于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好,否则一旦放肆,满池春水凌乱,怕是会闯下大祸。正思量间,医生的目光,从腕表那儿移过来,对着她的。
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都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儿,都知道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对方,那代表什么,尤其凌励指尖上感应到的,简明加速的脉搏,他能想象到眼前这具身体左上方的心脏在用什么方式跳跃着,甚至,凌励相信他们的丘脑下部性中枢的神经细胞已被激发,生物电流正以每小时400公里的速度奔驰,苯乙胺随血液流遍全身,演变出象谁敲击琴键的节奏,琳琳朗朗,出神入化……奈何他的对象是简明。
简明嘴里吐出几个字,“吊糖水太煞风景了。”
“什么?”凌励声线柔的中人欲醉,他捏着简明脉搏的指尖探向她的指尖,以为这句话里藏了什么爱的密语或玄机,但简明同病房的37床,一位风度十足的革命老前辈道出个与他意念南辕北辙的真理,“好容易低了一回,还不赶紧吃点儿好的?吊糖水,煞风景。”话音未落,刷拉拉打开一纸袋,香气扑鼻,桂花糖炒栗子。简明那小眼神儿就亮了,不动声色,她的指尖从凌励掌中溜走,奔糖炒栗子而去。
37床煽风点火,“这种时候,应该果断来点巧克力。”
凌励有种认知,这是合伙欺侮人啊,问,“是不是太不把我放眼里了?”
这回连38床那糖尿病伴着高血压还打算要孩子的病患一起算上,投票表决,“我们要求低血糖时候巧克力入药。”
凌励暂且死心,估计,今天他在简明这儿,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了,站起来,玩笑一句,“好,我帮大家跟院方打个报告好了,下次你们低血糖,咱们吊巧克力……”撤出病房时,见简明认认真真选栗子中。
还是闹哄哄的走廊,有个当爸爸的训正值花季年龄便得了糖尿病的女儿,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禁不住嘴,早餐瞒着老爹,三个油墩子下肚,血糖飙到老高,当着众人面,小姑娘都快被训哭了。凌励振作精神,过去劝,“好了好了,别发脾气,是我们教育的不够,患慢性病谁都不愿意,但过日子就是场修行,谁都不知道啥时候面临考验……”
简明吃了一个栗子,躺下,阖目休憩 ,听凌医生在走廊里舌灿莲花夸夸其谈……不,高山流水句句珠玑……
“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考验来的太早了。但这并非全无好处,因为这代表你们比其他人提前知道该如何对待疾病,与之相处。如果我们不能摆脱慢性病,与其敌视它怨恨它,不如了解它,善待它,终究会发现,可能它比我们的家人朋友更忠诚,它不会背叛,不会嫌弃,不会抛弃,还会鞭策我们,让我们不要随意消沉颓废随意放弃,与病相伴,这一生将永远有事可做,很难寂寞。所以,我们今后的生命里,要不断努力,与它心平气和,相依为命。放心,会有人帮助我们,在了解疾病之前,我们首先要了解我们的身体。简单来说,导致生命枯竭的众多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氧气,而得不到足够的氧气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血红素,就是一种携带氧气的蛋白质,当我们的血糖过高时候……”
与病为伴,相依为命,简明感叹,要抱持什么情怀的医生,才会说出这样的句子?还以为,人活到一定年纪,就失去这样的情怀,像罗世哲。
简明记得第一次见到罗世哲的时候,她菜鸟新丁,经济学院有个活动,学中文的简明被学姐拉去凑热闹。那会儿罗世哲在台上做个演讲,开篇竟然是,有个漂亮姑娘,白天是白领,晚上去夜总会挑艳舞,晚上跳艳舞赚到的钱刚够她来回夜总会打的的费用。罗世哲那冷面判官的脸对台下众学子静了静,洞悉所有,轻轻道,“不,这故事跟酒后乱性没关系,跟推动艳舞事业的发展没关系,跟爱情也没关系,就是想抛砖引玉地说明,赚钱和消费对经济起到的作用……”
台下轰然大笑,罗世哲巍然不动,从最小的一元钱消费讲起,到一百元,一千元,一万元以此类比。那时那刻,简明对他一见钟情,从此后日日想法设法往经济学院研究生楼那边晃悠。
可是后来,日子叠加,婚后的她,再也没听过他用那样的方式阐述过他的专业。也问过,怎么现在文章写的那么八股,没情怀了?罗世哲笑她傻,谁能保持情怀不变?年纪大了,成熟了,自然八股了。
谁能保持情怀不变?或者凌励可以。柔和,宽容,宠爱,生动,温暖,靠近他,象靠近冬日顶楼上,正午时间的阳光……简明睡着了,迷迷糊糊,耳边回绕的是谁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简明后来被护士叫醒,她给简明撤掉挂在身上如BP机般大小的胰岛素泵,小姑娘眼圈通红,明显刚哭过,简明心情复杂,“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护士摇摇头,“别这么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主要是你没事儿就好。”
简明很沮丧。这都不算完,傍晚,米莉来找,给简明送来一套注射胰岛素用的针和药剂,同时打听,“106。不,36床,凌主任中午跟你一起在露台上吧?”
简明真的压力好大,还有什么状况吗?谨慎起见,就点点头。
米医生说,“很好,告诉我,当时他手里拿的是什么资料?”
简明摇头,“我没注意到啊,根本没看。”
“他抱你进来的时候手里有东西吗?”
“抱”这个字眼让简明脸红又别扭,尴尬无措,“我也不记得了。”
米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想想。”
简明努力回想,确定,“应该没拿东西。”
“那他手里的资料哪儿去了?”
简明推测,“可能掉了吧,或者放露台上了?”
“露台上没有,”米粒儿苦着脸,“该不是掉楼底下去了吧?天啊,我还得去楼底下找。”
简明心中惴惴,“为啥要找呢?”
米医生翻个白眼,“罚我,耍彪呗,百年一遇的爆发啊,邪性大了,不管啥资料,他U盘里一定有,再打一份就成,偏让我把原来的找回来,天啊……”
送走米医生,简明站病房门口半晌,烦躁,脑袋在门框上轻轻撞两下,唉,闹心,都这么邪性了,请他吃饭显得多没安全感,还不能躲就躲?找个啥借口推了吧。
看着看着你来来去去
就简明来说,她一定是希望凌医生的耍彪早日收手,邪性快快痊愈,但事与愿违,不但凌医生的行为与日具邪,还有蔓延趋势,感染到与他有关的一干人等都犯点邪性。
简明早起惯了,去水房洗漱时,四处还静悄悄呢,路过护士站,听得里面俩值夜班的护士忙着手里的活计扯闲白。
“凌主任不是爱吃红烧牛肉吗?汪敏这次可是特意炖了锅极品牛肉送他一份儿吃哦,你猜咋的?凌主任挑,又老又粗,哈哈哈哈……”
“看汪敏没生气啊,挺乐呵的。”
“因为唐主任劝了,汪敏,不是因为你,正值爱情上升阶段的做作期,体谅体谅。所以咱们护士长没生气,还挺乐呵的,哎,凌主任和那36床……”
简明紧咬牙关,放轻脚步,怀着老鼠过街怕被暴揍的心情闪过护士站,逃避,这里凌姓灵长类生物的爱情上升期跟她没关系。
中午饭前,在护士站前等着称体重,见唐雅妍主任穿了双五公分的高跟鞋,戴钻石耳钉,步步生莲摇曳多姿的穿过走廊。
恰好凌励从楼梯上来,见着,揶揄,“哟,还真练上了。”
“先习惯习惯,不然真拍的时候我非出丑不可。”唐主任胳膊一伸,那么的理所当然,天公地道,“帮个忙,我怕滚楼梯。”
凌励就真的象李莲英聆太后懿旨般去扶慈禧诶,还打趣,“懂你懂你,不打没把握的仗嘛。”
简明硬生生把目光移到别处,唐主任到底是不是凌主任的老婆呢?这内科被他俩整的跟夫妻店似的,不过简明不敢问谁,憋着吧,憋着安全。
而早上医生巡诊,主治医生杨大夫,突然变了个样,那个话多的哦,捧着病历瞧简明的血糖记录,亲切劲儿的,“不错,控制的很好嘛。”
简明忙问,“可以出院了吧?”
米莉带点意味深长,“这么快就想出院了?”
简明狠狠点头。
杨大夫说,“嗯,照这个情况,很快。”没马上走,完全把简明当自己人的闲话,,“春节时候我们医院有舞会,跟老凌一起来。”
简明一时间不知怎么反应,医院的舞会跟她一病人有何关系?她什么都没对凌励医生做好不好?知道这茬没法解释,只能撑出个傻笑。
跟着杨大夫的实习学生也敢冒死插嘴,小小声,“凌主任的钢琴弹的可好听了。”
简明继续傻笑,不能说话,怕咬到舌头。
杨大夫临走关照,“多休息,别太累。”接着去看她的38床病患,而37床的主治医生在看完37床的诊之后,还跟简明笑着颔首致意,这才离开。
简明心痛啊,痛着觉悟,或者该反省的多数还是自己,是她先熬不住,把心事抖落给凌励听的,是不是这样令凌励误会什么搞出这么大乌龙?问题是他已婚身份,就算他误会了,他身边的人也不该误会加鼓励吧?这医院是呆不下住了,简明借口要出去买测血糖的血糖仪,找医生请假,米粒儿一脸惊奇,“这事儿主任还不给你办?”大概又意识到什么,立马放行,笑容诡异,“可以,不过要记得回来测血糖。”
简明答应没问题。然后只要没事儿就离院出去溜达溜达。这日早晨去公园散心,偏她很久没进去公园过,竟在公园曲曲折折三岔五分的小径里迷了路,找半天才出来,打车赶回医院,巡诊都快结束了。匆忙换回病号服,气喘吁吁赶至病房,凌励正好从对面病房出来,劈头一句,“又关机?”
简明摸手机看,“没电了。”
凌励满面无奈,指指病房,简明乖乖进去,坐床沿,凌励端端正正,公事公办语气,先赞简明血糖控制的很好,又问简明,还有无什么不舒服之处?简明寻思反正也快出院了,她以后也不敢随便进来,有不舒服赶紧说,就讲,她发现双腿有一点点浮肿,凌励要求,“我看一下。”
简明把一只腿放床上,卷起裤腿给医生看,说,“以前是有过肿,但都限于确实比较累的情况下,休息好了很快就恢复,这个有几天了,我又没工作的很累,可能是什么情况?”
凌励手指在简明小腿上按了两下做观察,结论,“注射胰岛素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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