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中那个上一秒还因为迷路而哭,下一秒就因为被突然举高而惊奇地笑出来的孩子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早就应该被如今的这个朝夕相处的八重的样子所代替的,但不知为何,自从决定要离开这个国家之后,神父总是会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只园祭上遇到的两个人。
坐在他肩膀上大声喊着“总司”的小姑娘,和敲着她额头敦促着她说谢谢的青年。
变成了如今这个虽然温和但却固执倔强的小姑娘,和几个月前在他面前低下头,拜托他照顾好这个小姑娘的青年。
或许这就是日本人所说的“绊”吧。
如果是这样,那也实在没办法。
神父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交到八重手中。
“这是你来之后有人让我替你保管着的东西,现在我既然要走了无法继续保管下去,是时候该还给你了。”
八重接过那件用略有些旧的深色布料仔细包裹好的东西,并没有打开,只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就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将它仔仔细细地收回怀里之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地向神父行了个礼。
“谢谢。”
她说。
那次谈话之后没多久,神父就登上了回美国的船。
八重则拒绝了他要把她托付给下一位来日本传教的神父的建议,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一个人回了只园的家。
只一眼就能看出,前面的店面陈年血迹未消,光是从刻在柱子和墙上的刀痕就能看出当年到底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她不忍心再去,只是简单地把她曾经与父母共同住过的那个家打扫了一下,家里还有些能用的生活用品,只是被褥什么的一年没用都得晒一晒。
在屯所干了一年多的杂务,虽然范围不是很大,但眼下的八重手脚麻利,把一个不算大家收拾的可以住人也不过是半天功夫。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她环顾一圈,长出一口气之后,静静地笑了起来。
时隔一年多,当时逃一样被带出去的她。如今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河原町的八重,最后回到了池田屋。虽然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阿绫据说在去年刚刚许了人家嫁了出去,曾经一起在商店街从街头滚到巷尾的小伙伴们在这里出事了之后也各自随着要躲避不祥的家人搬走了,池田屋附近在之后又搬进了新的邻居。
一切都变了样,可她还是回来了。
在母亲曾无数次使用过的那个梳妆台前,她将从神父那里得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放在了梳妆镜前,而后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
那不是一般用来包裹东西的布料,她知道。
边角上还保留着从衣服上撕下来之后没处理过的纤维纹理,仔细看的话,被包裹住的部分还露出一丝细密的针脚。
那是她的手笔,毫无疑问,这件衣服她曾补过。
这是从冲田总司衣服上撕下来的布,里面包着的是她在屯所里没带走的那支,当年吉田稔磨送她的发簪。
她不懂他的意思,明明说好老死不相往来,却偏偏要用各种手段让她忘不了。
而更可恶的是,即使心知不行,她却还是忍不住被他牵着鼻子走,从很早以前起就一直是这样,简直就像是一心想要往火里扑的飞蛾,连自己都要叹一句死有余辜。
再这样下去,没有人会原谅她——尤其是她自己。
☆、故友重逢
不知道是不是俗话中所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缘故,明明应该是在被追捕的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却并没有人来抓她。
于是日子过的越发光明正大了起来,甚至再过过,胆子一直就不小,如今又有复苏迹象,自觉不能坐吃山空的八重直接选择离开家,在附近的一家定食店里做起了帮工。薪水微薄是微薄了一点,不过胜在能蹭吃三餐,她又有住处,不用花钱,也能攒下一些来。
她对这种生活相当满意,虽然只有一个人,遇到有趣的事情没人分享,遇到悲伤的事情也没人开解她,但忙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寂寞这种东西简直是奢侈品。
定食店很忙,晚上关店之后还要帮着老板娘收拾碗筷桌椅和进行关店的准备,经常会忙到很晚才能回家。冬天天黑得早,在这样的冬夜里一个人回家,总归是有些危险的。
后来某一天,老板娘在八重帮忙收拾完了店里的东西,正要告辞回家的时候,一把将一个少年推了过来。
是叫做望月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据说三四年前就在这里做帮工了,经过学习基本完全包揽了料理的工作,没有孩子的老板娘几乎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在一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不过一个忙前面接待,一个在后厨负责料理,其实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
被老板娘推了一把的望月红着脸,紧张得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飘忽着不敢看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最后才终于问出一句“要不要一起回……不是,那个,我送你回……不,你看,一个人回家很危险所以……”
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能将一句话说完全,着急得连耳根和脖颈都红了起来,八重甚至注意到藏在看板后面偷看的老板娘正在捂着嘴偷笑。
大概是老板娘在故意撮合吧……她心想。
不过不管是不是老板娘在刻意撮合,总之望月少年那不同于曾经所认识的任何男性的,局促的样子,看得八重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虽然很想拒绝,但光是看到那紧张的样子就让人有些于心不忍,更别提拒绝。
于是她就答应了他。
“好啊,那就一起走吧。”
一路上并没有人说话,望月少年沉默地走在八重身边一尺左右的地方,只能听得到他的脚步声。
八重并不习惯这种沉默的气氛,却又不太愿意由自己率先挑起话题,于是只好一步一步,在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到家。
又走了大约二百步的距离,望月少年突然开了口。
“那个,能麻烦你稍微陪我绕一小下路吗?”
听上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声音太大,声音之中还有些颤抖,逗得八重又有些想笑。
她忍住笑,反问了一句。
“望月君,相当不习惯女孩子的样子?”
“啊是!这个……您看出来了吗……”少年羞涩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唐突……”
“倒是没什么,是说我比你小,请不要对我用敬语啦”八重迅速摆摆手,“毕竟回家其实也没事做,如果望月君想的话,我倒是可以听你说话……”
少年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就被八重迅速补了一句。
“不过如果望月君绕路的时候还是不说话的话,我会生气回家的哦?”
“啊,是!对不起!”
“所以都说了不要用敬语嘛。”
“对不起!我是说,好的……”
“真是的,再这样我可生气啦,在店里用了一天的敬语,回家的路上请饶了我吧?”
“对……不是,我……”
少年一下子找不到任何说辞,整个人头顶仿佛爆开了一朵红云一样涨的满面通红,最终还是打败了心中的“于心不忍”,大大地欺负了一把这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少年的八重,终于忍不住在街上大笑了起来。
望月少年刚开始还有些懊恼,最后瞧见八重笑成这样,也忍不住,摸着后脑嘿嘿嘿地陪着笑了起来。
这么一闹之后,二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很多,比起最初被老板娘几乎半逼迫着来搭讪的时候,望月少年的羞涩大减,渐渐聊着聊着就聊开了,不愧是老板娘相当看重的少年,望月少年不支支吾吾的时候懂的东西相当多,跟他聊天可以有很多话题,甚至连八重从神父那里看到的某些书他都略有涉猎,总而言之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冬夜天黑的早,离宵禁的时间还有很久,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也走了很远。
然而走到一半,八重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下一秒就发觉了身边的女孩子脸色有些异样的望月也顿住了脚步住了口,略有些疑问地看向八重。
“怎么了?”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脸看向了一个方向。
渐渐的,少年也听见了原先只有少女发觉了的声音。
那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混杂在脚步声之中的,佩刀在刀鞘之中碰撞所发出的金属声。
有浪人——或者说,不论是武士还是浪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佩着刀的人,而且正在向他们飞奔而来。
下一秒,前面那个转角就拐出了几个人。
领头的人的面孔,八重很熟悉。
熟悉到,几乎下意识地,她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平助……小一……”
同一瞬间,她向后退了一步。
望月少年适时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触手就发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顿时有些无措,只能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试图给她一点支撑。
而飞奔而来的藤堂平助和斋藤一也发现了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小八重……?”
藤堂平助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我没……”
辩解的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被藤堂如今的表情给吓得咽回了肚子里。
他的脸色和她所熟知的那个藤堂平助完全不一样,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就连自己额头受伤差点死掉都能笑嘻嘻地跟她开玩笑的藤堂平助了,眼下的这个人,双眼通红,看上去简直下一秒就要去和人拼命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恶狠狠的,决绝的气息。
他身边的那些人也一样,凶神恶煞得令人害怕。
这么多人里,只有斋藤一,仍旧是从前那副坚定的样子,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从前八重相当头疼这点,可现在,这唯一没有变的令人头疼的一点,反而令八重感到安心。
而这样的斋藤一也在藤堂平助之后开了口。
“平助说的没错,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他眉头微皱,“总司放你走,不代表你就能走得掉,如今虽然他们无暇顾及你,但你应该再慎重一些。”
“我……”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对这向她说出这些话的藤堂平助和斋藤一说些什么才好,无措感让她再次后腿一步,直接撞在了望月少年的身上。
瘦弱的少年猝不及防地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才支撑住自己,简直不明白这个瘦小的姑娘到底哪里来的力气。
但怎么看,都跟眼前的这两个人有关。
少年忍住自己的害怕,静静地上前一步,将八重挡在了身后,阻断了斋藤一和藤堂平助看她的视线。
“对不起,我们马上就离开,但她是无辜的,你们不要欺负她。”
“我不会欺负她,再也不会欺负她了。”藤堂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斋藤一,“阿一,你们先走,我有话要和小八重说。”
“那你?”
“很快,说完就追上你们,你们先去,伊东先生要紧。”
听见藤堂说伊东二字,斋藤一的脸色也正了正,而后冲他点了点头。
“那你尽快。”
“嗯。”
☆、自说自话
斋藤他们离开的很快,而藤堂平助看着他们离开之后这才转向八重的方向,看着仍然挡在八重面前的望月,叹了一口气。
“你让开。”
少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动弹。
藤堂今天非常暴躁的样子,话说一遍没有得到回应,第二遍就已经带上了火气,伸手拨开了他。
“我让你让开!”
虽然也是男子汉,但毕竟只是个文弱少年的望月根本经不起身为武士的藤堂随手一拨,在小小地踉跄了一下之后迅速站稳脚跟的少年发现,就这一推一踉跄的功夫,身后的八重已经彻底暴露在了藤堂平助眼前。
而小个子的青年武士只是深深地看了八重一眼,然后弯下了腰。
“大概我们做的那些事你已经全部知道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希望你的原谅,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
一句话简直掷地有声,震得刚想冲上来重新把少女护住的望月少年瞬间愣在了当场,八重只觉得喉咙里涩涩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藤堂平助似乎也并不想要她的回答,只是直起身子,之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和他整个人如今的严肃风格不符合的是,这只放在她头上的手相当温柔。
温柔得就像他把她捡回屯所的时候一样,让人恍然觉得,其实根本没分开过。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什么真相什么灭门之仇什么离开屯所都只是幻觉,只要跟着平助走,就能再次看到总司抚着额头对她摊开手,说类似“死小鬼又到处乱跑迷路了吧,来我这里”的话。
然而这只带来错觉的手也只停留了一瞬,藤堂平助很快就放开了八重,冲着在隔壁愣愣地看着的望月少年点了点头之后就向前跑去。
“平助!”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的少女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叫住了跑走的藤堂平助。
而他却只是停下了脚步,并没有回头。
“平助你要去哪里?”少女小跑着上前,拉住了藤堂平助的衣袖,“危险吗?会死吗?”
“会。”藤堂平助点点头,“但小八重你在干什么?你这不是对这敌人应该有的语气吧。”
“可你是平助啊……”少女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再说到底为什么那时候要杀了他们啊!到底为什么偏偏只救我啊!不要……不要去送死啊!”
“可我不死的话,或许你重要的总司,如今站在我对立面的那个总司,就会死了哦。”青年惨然一笑,“这样也可以吗?又或者,这样其实更好吗?”
八重哑然,复又祈求似的看向藤堂平助。
“不要去好不好……?”
“不好哦,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你应该懂。”藤堂平助伸手拂掉了八重拉住他衣袖的手,“对不起,我必须去和阿一他们汇合了。”
“不要死啊……你们这样算什么啊,擅自毁掉别人的生活又擅自的去死,到底算什么啊!”
一个个的都问她懂吗说她应该懂,可她真的不懂也不想懂啊。
到底这些人在追求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杀人,毁掉别人的生活,最后又转过头来自相残杀?
这让人怎么才能想得明白?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然而无论少女怎么问,藤堂平助已经追着斋藤一的脚步离开了,他所留下的也只剩最后那个对不起而已了。
最后望月少年默默地扶起跌坐在地上啜泣的少女,强行把她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
听她在挣扎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拽着他的衣襟,大哭出声。
没人知道后来少女哭了多久,就连陪着她的望月都没算过,二人直到过了宵禁时间都还在街上,这点让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