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微张着嘴,发不出半个音节。她怎么可能忘记他,穿着那么干净的男孩儿,目光永远像是带着温度一般,能够让他那双眼睛看着的人感到温暖。而她依然肮脏瘦小,邋遢得就像臭水沟里的老鼠。
他为什么会同她说话呢?安娜不明白。他看上去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在他面前,她恨不得变成一粒小小的尘埃。
“你饿不饿?是不是人太多,进不去?”乔托原本将半个身子藏在了苦柚树后头,见她不敢说话,才小心地绕到树前,在她身旁席地坐下,从怀里抱着的纸袋里拿出一块面包,往她手边递了递:“这是我从里面带出来的,你先吃一点吧。要不要再喝点汤?我帮你端一碗来。”
安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面包。那是块热烘烘的新鲜面包,她甚至能瞧清它冒出的热气。安娜从没有见过刚烤出来的新鲜面包,她记得以前母亲带给她和哥哥的黑面包,冰冷的,硬邦邦的,每回只能咬一小口。
她有点儿恐慌,低头瞧瞧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头沾满了泥污,或许还有血污。她紧张地在自个儿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板,却又发现她单薄的衣衫也那么脏。但那块面包是那么的干净,就像拿着它的金发男孩儿那样干净。她再次抬头,两手攥着衣角,显得手足无措。
乔托悄悄将她的动作收进了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凑近她,一点儿也不因自己体面的衣衫挨上了她邋遢发臭的衣物而恼火或是嫌恶,尽管安娜已经像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缩向另一边。他只好摸摸她的头发,又郑重地把面包往她跟前送了送,轻声安慰:“别怕,快吃吧。”
安娜犹豫许久,终于伸出发抖的手接过面包,用牙尖细细咬了一口。她不敢慢慢咀嚼,还没尝清楚味道就咽了下去,然后捧着面包,习惯性地想要揣进兜里——它足够她吃上半个月。乔托见状赶紧捉住她的手,撞见她惊恐的视线才不大好意思地收回手,捧了捧怀里的纸袋,腼腆地笑起来:“吃完它吧,我这里还有很多。”
安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愣半天才又把面包挪回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第二口。她将那一小口面包含在嘴里,询问似地再看看乔托,就好像他没有点头,她就不敢咽下去。金发男孩儿像是被她谨慎的模样逗笑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而是一次又一次鼓励地揉揉她的脑袋。
安娜就这样一口一口慢慢吃掉了半个面包。很快,卡塔尼亚广场那边传来了寻找什么人的动静。
“乔托!”一个红发男孩儿首先发现了苦柚树下的金发男孩儿,动作敏捷地钻过重重人墙跑到他们面前,匆匆扫了眼乔托身边的安娜,注意力的片刻的停顿,又飞快地转向了乔托:“你跑来这儿干什么,汤姆在到处找你。”
男孩儿的个头比乔托要高些,发色像火一样张扬,脸庞已褪去了孩童的婴儿肥,白净的面颊上五官还未长开,却瞧得出一股野性的劲儿。可他皱着眉头,表情是与那股野性势头截然相反的沉稳。
“抱歉,G,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安娜看见乔托昂起头对男孩儿抱歉地微笑,接着细声细语地告诉她:“安娜,我先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安娜点点头,看着他站起身,而后目送他跑往教堂,消失在攒攒人头中。红发男孩儿并没有急着离开,他低头望着安娜,像是在沉思些什么,过了半会儿才问:“你是汤姆的妹妹?我是说,修铁路的汤姆。”
安娜抓紧面包,缩着身子不吭声。她知道汤姆在半年前干起了修铁路的活儿,而这半年来贫民窟里不断有人来找汤姆的麻烦,很多时候她都是独自面对那些麻烦的。她并不知道汤姆除了干活儿还在外边做了什么,但就像汤姆保护她一样,她也用沉默来保护自己的哥哥。安娜做好了准备挨打,又或者被扯碎衣服强暴。除了汤姆,她不害怕再失去点什么。
“算了,也好。”红发男孩儿却没有追问,也没有像那些暴徒对她拳打脚踢。他又看了她一会儿,就追着乔托离开了。安娜抬起眼来看着仍在源源不断地挤往教堂的人们,再也找不到红发男孩儿的身影。
她想,他没有想要伤害他们。或许这是因为,他是乔托的朋友。
汤姆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苦柚树下。安娜发现他的眼眶通红,手里没有拿任何食物。她明白汤姆领回来的食物恐怕在他走出教堂后就被抢走了。他这么瘦弱,怎么能抵挡那些疯狂地渴望着食物的人?
“我这儿有面包,汤姆,还是热的。”安娜双手捧起那剩下的半个面包想递给汤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眼里映着那半边面包,越来越觉得它太少,因此自责地垂下脑袋:“对不起,我吃掉了一半。我实在太饿了。”
她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些。如果她没有吃掉那半个面包,他们两个可以依靠它再撑半个月。汤姆没有说话,他从不责怪她。他把她抱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安娜也看着他。
“安娜,我有新的工作了。我们可以去蒙托先生的庄园干活儿,做蒙托家的马车夫……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庄园里找活儿做。”她听到汤姆这么说着,他充血的眼里泛着光,她觉得他像是要落泪:“安娜,你知不知道给你面包的那个男孩儿是谁?”
安娜还攥着那半块面包,小声地回答:“他说他的名字是乔托。”
“他是蒙托先生的教子。你知道蒙托先生吗?汤姆·蒙托,就是给大家食物的那位好心人。”汤姆说这话时嘴唇在颤抖,安娜不懂他为什么害怕,她紧紧捏着面包,不安地听他继续说:“乔托的父母是蒙托先生的朋友,非常亲密的朋友。但他们在战争中牺牲了,他们是英雄。现在乔托……住在蒙托先生家,蒙托先生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
安娜记起自己的父亲。她曾听汤姆说过,他们的父亲在她出生前死在了战场上,和乔托的父母一样。那么,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不是英雄呢?安娜看看汤姆,再看看自己,而后想起了乔托。也许他们的父亲就像他们一样,是不同的。
她有点儿哽咽。但安娜忘不了她在乔托面前时的感觉,她想她能够明白为什么乔托的父母会是英雄,而她和汤姆的父亲却不是。
汤姆顿了顿,又告诉她:“安娜,以后我的名字就不是汤姆了。我有新的名字,要叫我詹姆斯,懂吗?”
“为什么?”安娜轻轻问他。墨西拿港口湿重的海风拂过她的脖颈,她觉得空气潮湿得像是把她浸在了水里,她仿佛看到汤姆的眼睫上也沾有水珠。
汤姆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沉默了很久。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皱起的眉尖在打颤。安娜感觉到他在颤抖,她认为他应该很冷,于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面庞,想要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带给他力量。汤姆眼里却淌出了泪:“安娜,记住我的话。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有善心,上帝指引他们施善,我们要非常感激。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或许会愿意用自己的财产来帮助贫困的人,却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下层社会的人组成家庭。”
他用双手捧住安娜的脸,低下头以自己的额头贴住她的前额,“记住它,好吗?”
安娜并不懂汤姆说的话。可是她顺从地点了头,就像记住要活下去一样,将汤姆的这段话记在了心里。然后,她感到汤姆骨瘦如柴的双臂圈住了她,用力将她搂进怀里。汤姆把脸埋进安娜的颈窝,泪水滚烫。
“对不起,安娜,对不起……”
这年安娜八岁。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汤姆牵着她来到了汤姆·蒙托的庄园。他们从庄园的后门走进庄园,那是仆人和牲畜进出的通道。
BGM:
03。
蒙托庄园要比安娜曾经居住的贫民窟大上不止一倍。
安娜被允许在马厩和花圃之间活动。她在庄园里的工作通常是些杂活儿,比如打扫花农们居住的木屋,又或者清理羊圈和通往庄园后门的小径。在庄园内工作的花农都住在花圃旁简陋的小木屋里,他们总是穿着沾满泥土的廉价长靴,跟其他的仆人一样从庄园后门进出,天黑之前都在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出入庄园的仆人远远多过客人,而他们与贵客不同的不仅在于他们的姿态卑躬屈膝,还在于他们的打扮永远与体面没有关联,他们的鞋上永远沾着泥土,它们随着他们的步伐一遍又一遍掉落在后门的小径上,这也意味着安娜每天都需要一遍接着一遍将它们清扫干净,直到天黑后仆人们的活动消停下来。
安娜从不吃晚饭。她总要等到所有仆人都去享用他们的晚餐,才能最后结束她一天的工作。而等她去领晚饭的时候,常常都只剩下最后一个面包和两口热汤。她会把这些食物留下来,带到马厩里,然后坐在马厩边的小石阶上等待汤姆——现在已经是詹姆斯,她等詹姆斯回来,再把食物给他,骗他说那是他的晚饭。安娜和詹姆斯一起住在马厩里,他是庄园的马车夫,几乎一整天都驾着马车在外。安娜知道詹姆斯并不强壮,他是饿着肚子长大的,可马车夫的活儿从来都不会轻松,她不能确定他是否每天都有吃饱,但她只能保证他的晚饭。
乔托喜欢在安娜等待詹姆斯的时候来找她,偶尔还会带上那个红发男孩儿:他的朋友G。他们两个都是汤姆·蒙托的教子,但G不同于乔托,他不住在蒙托庄园,而是住在托尔托里奇小镇。安娜听说G的父母与汤姆·蒙托是旧识,然而他们夫妻俩早逝,留下了G和他的哥哥利恩。利恩是个赌徒,还跟黑手党多玛佐家族关系匪浅,所以汤姆·蒙托不常与他们兄弟两来往。安娜曾听过庄园里的仆人们闲言碎语,他们都认为乔托不该总跟G玩儿在一起,尽管蒙托先生没有反对。安娜不明白他们话里的含义,但她认为乔托和G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并且就算G的家境不比蒙托家,他也从来都是和乔托一样打扮得干干净净,不愁吃穿的。
他们和她是那么的不同,可他们都不介意接近她,那么他们两人做朋友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安娜,安娜?”乔托在安娜脸前摇晃的小手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了会儿神,便瞧见乔托从她身后钻出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咧嘴笑道:“想什么呢?”
安娜往后缩了缩身子,微微动了动嘴角对他怯怯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已经结束了这天的工作,正揣着还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坐在马厩旁的石阶上等詹姆斯回来。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金发男孩儿不因为她的沉默而责怪她,他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边,把背着手藏在背后的东西塞进她怀里,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赶紧收回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歉疚地对她微笑,金褐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没有教父那本漂亮,你不介意吧?”
安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差点儿把手上的煤油灯摔下来,恍惚间看清了他塞过来的东西——一本装订粗糙的《圣经》,纸页的边卷儿有些泛黄,却干净完整。她张合了一下嘴唇,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是……给我的?”
刚挤出这句话来,她就回过神,拿起那本《圣经》想要塞回给乔托,使劲儿摇着头:“我不能要……”
“收下吧,这是我自己买的。我在镇上的鞋匠那儿帮着干活儿,也能自己赚点儿钱。”手脚麻利地站起来,乔托却像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了,后退两步跳下石阶,硬是不给她还回来的机会,又试着劝服她,同时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詹姆斯很希望去教堂听一次讲道?现在还没有机会,但你可以给他读《圣经》。我们上次读到哪儿了?”
但是安娜已经吓坏了,她搁下煤油灯,捧着那本《圣经》就像是捧着灼热的碳球,根本没法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急切地站起身要把书给他。乔托很聪明,他知道对于安娜的拒收需要冷处理,于是他丢下一句“我先去拿盏灯来”,就一溜烟儿跑向了庄园里的城堡,安娜不能靠近那儿。
安娜怕得快要哭出来,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甚至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她只好重新坐下,像等待詹姆斯那样等乔托回来。乔托每回来找她时都带着一本城堡书房里的《圣经》,还有一盏城堡内燃着的煤油灯,在她等詹姆斯的那段时间里教她识字,教她念圣经。安娜迟钝地发觉乔托今天忘了带煤油灯来——或许他是故意的,这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开溜的理由。他总是那么聪明。
马厩离庄园后门不远,却与城堡相隔将近半个庄园,黑夜降临后这儿得不到来自灯火通明的城堡的光,哪怕是一星半点儿。在听见马蹄声以前安娜都不会点燃煤油灯,庄园给他们的煤油少得可怜,她只能在迎接詹姆斯时点上一会儿。乔托走后不久,安娜还像过去一样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等待詹姆斯的归来,没想到率先等到的是一阵窸窣声,她听出来那是花农沾满了泥的长靴踩在石头路上的声音。
安娜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庄园后门钻进来,肩上还扛着一团黑乎乎的大东西。安娜并不担心那是小偷或者强盗,她知道庄园的后门有好几个守卫看着,没有歹徒能够进来。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那个花农肩上扛着的东西在动,还隐隐发出女人的声音。安娜以为自己明白什么了,她猜测那或许是一个妓/女。她不是头一次看到花农带妓/女回来,他们喜欢躲在羊圈旁的甘草堆里快活,有时安娜看着詹姆斯吃完饭的时候也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还有的花农没有那么多闲钱,他们不去找妓/女,他们会偷偷溜进羊圈里对母羊干尽龌龊的事情,那时候安娜听到的就不是女人的哼哧,而是母羊怪异可怖的惨叫。她时常被那声音吓得发抖,甚至浑身痉挛,不可抑止地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撕碎似的疼痛仿佛还在折磨着她。
那个花农经过了马厩前边,他并没有发现安娜。但是安娜听清楚了他扛着的女人正在说些什么:“放开!莱姆斯,放开我!上帝啊,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下地狱!”
这个女人浑身酒气,她说话时的发音含混得就像嘴里含了块烂泥,语气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安娜分辨出那是庄园里女仆黛西的嗓音,而莱姆斯是花农们的工头。安娜怀疑黛西的嘴被塞上了什么东西,很显然她被莱姆斯挟持了,可莱姆斯要对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