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程大夫心想,盛远航也未免太大题小作了,又不是什么样了不得的病,况且自己也已经说了无大碍,却还是这样放心不下。不过他与盛家相交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盛远航对这位三小姐的宝贝程度的,当下也不拒绝。
而盛太太见状,笑着开口道:“那就有劳程大夫了,其实这深更半夜的,让你再赶回去,我们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上,明早吃了早饭再走罢。”
程大夫闻言更是不好推辞,盛太太又亲自分咐下人毫升将他引至一楼的客房,又当着他的面专程叮嘱了要换上崭新的被褥,一切安置妥当了,她方回到亦笙房内,对仍守着的丈夫开口道:“孩子晚上要擦身子呢,你在这而不方便,先回房睡吧,我守着就成了。
盛远航却道:“不用,夜很深了,你带亦筝回去睡吧,这里有吴妈照顾她就行了。”
“那你呢?”盛太太问。
“我已经让东升到我房里将被子抱过来了,就在这外间的沙发上睡一晚,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盛远航道。
盛太太心底恨极,面上却从容笑道:“也好,我再让香云到我那屋里把那床羊毛毯子抱过来,这大冷的天,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面说着,一面就带了亦筝出门,却正巧见到白翠音身后带了个老妈子上楼来,那老妈子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蛊,盛太太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白翠音笑道:“这是厨房今晚做的鹿肉丸子汤,原想着慕桓爱吃,结果也没来,还剩这许多,我想着大冷的天,就叫厨房热了端上来给老爷喝。”
“端进去给老爷罢,”盛太太对那老妈子吩咐道,又转向亦筝,“你先回房去睡,我有点话要跟你音姨说。”
亦筝其实心里一直挂念妹妹的病,然而父母亲都发话了,她也不敢坚持要留下来守着妹妹,只得点了点头,默默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大半夜的,太太找我说什么话?”白翠音倒是真有些意外。
盛太太也不开腔,径直将白翠音带到自己的卧房外的小会客室,落了座,方才开口问道:“给纪府去的那个电话,是你让人打的吧。”
白翠音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这不是慕桓喜欢吃鹿肉丸子汤吗,你和亦筝又恰巧在那儿,也不过是顺道去了个电话。”
“顺道?恐怕不是吧。”盛太太淡淡笑着,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你难道不是因为三小姐回来了,才特意让人做的丸子汤?”
白翠音闻言,转眸去看盛太太,半晌,方微带嘲讽地笑道:“怎么,难不成太太倒想为这个小丫头打抱不平?恐怕也未必吧。”
盛太太到了此刻,也不再和她打哑谜,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自然不会,但我也不能任由你去吃那二十多年前的飞醋,倒把亦筝的婚事搅黄了。”
白翠音笑了起来,“瞧您说的,我难道还会为了那小丫头与太太和二小姐作对不成?不过是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儿,整治她一下罢了,谁不知道她对纪家慕桓是什么心思,倒贴 都没人要,我看她还怎么个得意法?”
“亦筝不知道,”盛太太正色去看白翠音,“这孩子心实,她只当他们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不会往深处去想,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白翠音不说话了,心想盛家那个木头美人,倒还真有可能不知道,也亏了她有这么精明的娘,不然准被那小丫头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况且,”盛太太微微蹙了下眉,“亦筝和慕桓就要结婚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想到了纪桓,这个女婿年轻有为,聪明能干,她是十分满意的,然而心里却又一直觉得不安定。
按理,他待亦筝十分体贴,待自己礼貌有加,没有板分可以挑剔的,就连自己的弟弟,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然而,或许就是因为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吧,她一直觉得看不透他,也一直觉得在他与女儿之间,似乎少了某种东西。
弟弟总是劝她,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在意那些虚无缥渺的情啊爱啊深了,你和姐夫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谁不得尊你一句盛太太,盛家的大小家事谁敢不问你的意思?你要知道,即便一开始是互相相爱的又怎么样,能保得住一辈子都这样?你我活了那么一把年纪,听说过相敬如宾的夫妇,可曾听说过相爱如初的?纪家虽然不如我们孙家,但我看得出慕桓那小子,那是一个有野心的主,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年轻,就可以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这个孩子,将来不简单哪,他绝对不会只满足当一个只会赚钱的商人的!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就连袁镇守使的侄子和盐务署蔡督办在我跟前旁敲侧击的我都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亦筝现在嫁他虽然委屈了点儿,但是将来总会享福的!要做大事的人,谁有功夫一天到晚陪着亦筝花前月下,你就甭瞎操心了。
她听着弟弟的话,慢慢的也在说服自己。
可是当她今天看到纪桓与那丫头面对面时,虽然他的神态极为冷淡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还是让她感到隐约的不安,她总觉得他在可以的压抑着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女人生来的敏感吧。
白翠音的冷笑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说太太,您不要太杞人忧天了罢,纪桓要是能被那小丫头抢走,他就不会一回来就同亦筝订了婚了!现在两个人都要结婚了,你还怕什么?他又不是眼瞎了,会放着亦筝这么听话的太太,放着孙家这么好的靠背不要?”
盛太太的思绪被打断,又听她说了这样的话,心底有些不快,语气也带上了些不悦,“我不管这些,总之你记住了,不要再自作聪明的撺掇慕桓与亦笙见面,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你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过你。”
第三十六回
亦笙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看见吴妈正在为她擦着身子,她张口想要唤她,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小姐,哪儿不舒服,要喝水吗?”吴妈一迭连声地问着。
这一响动惊醒了睡在外间的盛远航,他连忙敲门问道:“小姐怎么了?”
“小姐醒过来了。”吴妈一面回答,一面帮亦笙耙睡衣穿好,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
远航快步走刭女儿床边,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欣喜地道:“热己经退下去了,小笙觉得怎么样?”
亦笙到了此刻却还没有完全清醒,看着父亲慈爱又焦急的脸,病中的她本就娇气,又模糊想起了这一天来骤然发生的种种,眼泪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你哭得我这心里——”盛远航急了,甚至都忘了支使下人,就要自己起身出门,“小笙乖,你等着,爸爸去请程大夫过来,一会儿就来了啊。”
不料亦笙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迷迷糊糊摇头说道:“爸爸我好好的,不用看大夫,我就是心里而难过,你不要走。”
远航听着女儿半梦半醒之间无意识的呓语,一颗心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他心情复杂地接过吴妈端来的温水,喂女儿喝下,然后看她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自己,则一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守到了天亮。
亦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远航己经不在了,吴妈看着她一面不住抹眼泪,一面说道:“你这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睫不肯做声,于是吴妈心疼得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像小时哄她睡觉时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我的小姐是最坚强的了,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轻轻的问:“真的会过去吗?”
吴妈接着她,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轻轻的开口:“真的,就像我从前一样,而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坚强。 “
她仰起脸来看她,问,“吴妈,你有过相爱的人吗?那为什么又分开了?”
“有过,怎么没有呢?”老人的面上显现出岁月镌刻下的宽容平和,她微微笑着,带了点遥远的追思,“一样是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或许是很小的事,或许是赌气,或许什么都不为,只是平谈,我老了,经历得太多,已经记不清。”
亦笙不说话了,而吴妈继续楼着她微微的轻晃,“孩子,你还太年轻,吃点儿苦也是好的,你慢慢会明白,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你再难过,那日子也是要过的。只有一条你记好了,那是你娘当年说的,她说,人呀,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微笑,即便境遇再怎么坏,也不能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雪上加霜的却大有人在,永远都不要让有心之人有机会,看了笑话。”
她在吴妈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吴妈又在她面上扑了薄薄的脂粉,遮住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然后动手给她梳了一个很时兴的发型,微笑着对她说: “去吧,你爸爸在书房等你呢。”
亦笙出了门,楼下遇见了白翠音,一眼便看出她是专程等在这里奚落自己的,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当下只是微笑,说, “音姨今天气色不太好,不会是昨天晚上守着我累的吧?要是那样可真对不住,一会儿我和爸爸说完话,就让厨房炖点儿血燕给您送来,当做道谢罢。”
白翠音着实没有想到昨天一副小可怜样儿的亦笙今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姿态对她说出这些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而亦笙并不等她回答,说完便走了,待她反应过来,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两声:“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来,天生一副婊子心肠,无情无义!昨天还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亦笙是没有听见这些话的,她只是微微扬起脸蛋,透过天井去看那高空中透下的亮光。
妈妈,我会记着的,我不会再叫你失望。她在心底说。
亦笙敲开书房门的时候,远航正怔怔凝视着书桌上那女子的照片,恍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相似的脸,一时之间心底酸涩难当。
亦笙看着父亲,这个她在世上最爱也是最亲近的人,所有坚硬的壳都慢慢脱落,她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却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溜烟似的蹭到父亲身边磨叽撒娇。
远航喉头一哽,点头站了起来,“好好,小笙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亦笙摇了摇头,“我己经没事了,是我不好,让爸爸操心了。”
远航心底更是难受,看着女儿的脸,虽然依旧是美丽的,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消瘦了许多,终于叹道:“小笙,你今天竟然这么客气的和爸爸说话,你在怪爸爸,是不是?”
亦笙一惊连忙抬头,看着父亲,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别开眼睛轻道:“我要说一点儿也不难过那是假的,我只是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瞒着我,是怕我回来和姐姐抢纪桓哥哥吗?”
远航苦笑,“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很喜欢慕桓那孩子。”
他缓缓的又坐了下去,苦涩地开口:“纪家上门提起慕桓和亦筝的婚事的时候,我也犹豫过,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欢慕桓,又怎么会不为你考虑?我和你纪伯伯谈过,他思想新派,只说是由着慕桓,并不想干预他的婚事,我甚至又专程找过慕桓好几次,可是他告诉我,他一直以来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他真心想要娶的人是你姐姐……强扭的瓜不甜,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另一个也是我的女儿,我还能怎么办?”
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小刀,重又插入她本就没有愈合的心口,她慢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我不让人告诉你,我是怕你伤心,长痛不如短痛,我想着等你回来,他们已经结了婚,你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绝不会像多现在这样痛苦挣扎,还抱着一丝希望,而这一丝希望分明却是海市蜃楼。”
亦笙如何听不出父亲话气中无可奈何的感伤,她抬起头来,却看到父亲眼底沉沉的痛,当下心底又难受又愧疚,走上前去,在父亲身前跪坐下来,抱住了父亲的手臂,“爸,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女儿?你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可是我还让你这么伤心。”
远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是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明明知道你那么喜欢慕桓,却没有办法——爸爸还没有老糊涂,我知道慕桓在和孙家合作办新银行,倘使我有政界的背景资源,或许……”
“爸!”亦笙听父亲这样自责,更是难过,“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官场上的事情的。”
远航摇摇头,“我当年不肯走你祖父安排好的路,顺顺当当混个官差,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家,当年那么显赫的庆王府,就因为你外祖父在边关起兵造反,竟累至所有男丁满门抄斩,女眷全部打入娼籍,我和你妈妈就是那时候才分开的……而后我看着你祖父在宦海沉浮,不过四十就郁郁而终,越加坚定了只为商贾的念头,小笙,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平常人家的幸福,能安稳岁月,那才是至上的福气——可是刚才我在书房,我看着你妈妈的照片,脑海里全是你小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花儿一样,娇声娇气的叫爸爸抱抱,可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亦笙痛极,“你还要说,你再说下去,就越发显得我可恶了!”
远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好好,都过去了,不说了,可你要跟爸爸保证,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已不当回事,你这孩子,这寒冬腊月的怎么能淋雨呢?”
亦笙低下眼睛,“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拿伞,可是想回家。”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心上的伤痛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消失无踪,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等时间来慢慢磨平,如今的他,只要确保她不会做出傻事,也就别无所求了。亦笙听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父亲早生的华发,心底越发难过,“爸爸,你的头发都白了。”
远航微微一笑,摩挲着女儿年轻的面容,“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往后,它不会再白下去了。”
“我在法国的时候看着宋伯伯和婉华姐姐,我原想着我绝不要有一天也让你这么难过失望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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