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子还上的,用不着你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来开玩笑。”
第十四回
这一个礼拜以来,盛家全家上下几乎都在围绕着冯帅夫妇不日即将到访这一个中心事件在转了。
盛远航自不必多说,对方是要来向他要那么些年来,他一直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一样珍视着的女儿,又是那样显赫的人家,他的心里既有为人父的自得,却更有为人父的不舍,那一种矛盾复杂的心绪,实在是难以言表,也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头。
而至于盛太太,她自是不会把亦笙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却偏又生性好强,因着身为女主人,她是绝不肯在客人跟前落了面子,特别是面对这样有分量的客人,更因为冯帅的夫人也会前来,她本就自视极高,因此是断不肯在这位夫人面前露了任何一点儿短的。
于是这些天来,整个盛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无不亲自指点着下人打扫布置,一心想要给客人留下女主人擅于持家品味高雅的印象。
倒是白翠音,冷眼看着盛太太忙里忙外的张罗,又见盛远航满面感慨,忽而微笑忽而叹息,想要奚落几句的,又没来由的起了悲凉之心,索性也不去参和,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回了房间,关好门,从床下暗格里捧出个铁皮匣子,又从贴身的衣裳里摸出钥匙,打开来,里面全是金条珠宝。
她拿着那些玩意儿一遍一遍的看,心腹老妈子恰端了碗鸡汤进来给她,见到了笑着“哟”了一声,道:“都攥了这么多了呀!”
白翠音看着手中的金条,一面摩挲一面冷笑,“爱靠不住,我也没福气找个好女婿替我养老送终,再怎么也得留着些钱对旁身,日后也不至于落得个惨淡收场。”
那老妈子宽慰她道:“瞧您说的,您跟老爷这么长时间了,老爷不会不念旧情的,快把鸡汤喝了,别胡思乱想了。”
白翠音冷笑了下,也不说话,只重又将金条放回匣子锁好,再把钥匙贴身装好,方接过老妈子手中的鸡汤,慢慢喝下。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终于到了冯帅夫妇来访的这一天。
这天,盛远航起了一个早,头一件事便是去到女儿的房间,看她睡醒了没有。
亦笙自然是醒了的,事实上,她的心里有着小小的兴奋和紧张,天刚刚亮便醒了过来,眼见得见时间还早,便又闭上眼晴在床上躺了会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起身,却没想到刚刚梳洗好,父亲便来了,她笑了起来,爸爸,大概比她还要紧张。
“一会你就不要露面了,万一他们真是来提亲的,你在场会不方便。”盛远航想了一下,一大清早便急着找女儿开口道。
亦笙“嗯”了一声,没料到父亲一大早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不免有些好笑然而一张脸蛋却也到底因着父亲的话,慢慢的红了。
远航见女儿这个样子,遂拉了她的手一道在小沙发上坐下,“小笙,爸爸这阵子心里面也乱,自己也在思来想去的没个定数,原想着等今天见过他们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了再和你谈,可是现在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爸爸也就先问你一句,心里面也好有数——如果冯家果然是为薄仲霆来向你提亲的,你愿不愿意?”
亦笙的脸红红的,心内虽有些羞涩,却并不忸怩,对着父亲半开玩笑半撒娇她笑道:“爸,我要是不愿意,会让你连大门都不许让他们进的。”
远航忍不住被女儿逗出了笑意,一面笑,一面叹道:“女生外向啊,我的小笙也长大了。”
“爸!”
亦笙不好意思极了,正要说什么,却见父亲忽然正了神色,“小笙,你知道我素不主张你和这些达官显贵牵连在一起的,这个薄仲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他,那爸爸还能接受,可如果你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譬如你龄姨说的报恩什么的,那爸爸是绝对不许的,你可千万不要落这种傻念头,明不明白?”
父亲话语中的牵挂和不放心,亦笙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也收起了方才的玩笑神情,认认真真地开口道:“爸,一辈子的事,我不会嫁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来委屈自己的。”
盛远航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放心不下,叹息着开口,“就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才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小笙过去的事,你都放下了吗?”
亦笙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僵,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很快的用更好的笑来遮掩自已的情绪,而是垂下眼晴静静想自己的心事。
盛远航也不迫她,他虽心疼女儿,却更不想她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无论她做任何决定,他都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等太久,便见女儿重新抬起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盈满了坦然而坚持,她对着自己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
“爸爸,我不想骗你,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真的放下了,可是,这和我想要嫁给薄聿铮,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心内微觉苦涩,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女儿的声音继续传来——
“爸爸,就像我那天跟你说过的一样,我早在巴黎的时候就认识薄聿铮了,后来回到上海又进一步的了解,这些年来我们的联系一直都没断过——爸,如果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你就会知道,我想要嫁他,不是因为逃避,不是因为报恩,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理由,真的单纯的只是因为他好得足以让我倾心,让我愿意去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雨,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让我觉得值得,和他的名声地位统统都没有关系的。”
盛远航着实没有想到,他一向当做小女孩看待的女儿,竞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他心里一面为女儿的长大成熟而感到放心,一面却也免不了心酸。
他一直知道,纪桓是女儿心底一抹难以愈合的伤,这抹情伤,他做父亲的是无能为力的,除了时间,便只有冀望另一个人的出现,能够牵着她的手走出过去的伤痛,能够用耐心与爱平复她心底的苦楚。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纵然并非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可是只要他是真的待女儿好,他能够给女儿带来幸福,那么,其余种种,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女儿还在一旁不停的说服他,“爸,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一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盛远航握了女儿的手,叹息着笑起,“是该好好见见了,看看到底是多好的人,能让我的宝贝女儿一直不停的替他说好话。”
“爸!”亦笙害起躁来。
而盛远航缓缓将视线移到墙上挂着的女子半身像上,面上神情似喜还悲。
渝君,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她就要离开我们了。
第十五回
父女俩正在屋内说着话,忽然听到有听差在门外来找盛远航,“老爷,太太请您下去用早餐,说是一会儿客人就来了。”
盛远航自是不知道戚太太要强好面子的心思的,却见她对亦笙的这件事肯这样上心,心中不免很是满意,甚至还存着几分感激之情,当下应了一声,便携了女儿一道下楼去用早餐。
一顿早餐,几个人的心思却都不在吃上面,随便吃过几样便吩咐下人收了。
远航见女儿吃好了,便催着她回房去,亦笙见父亲这样,略觉好笑,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戚太太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盛太太眼见得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起身亲自到厨房交代了几句,方回到客厅沙发上坐着,对着丈夫开了口:“仲舍,一会儿人来,万一真是向亦笙提亲的,你想好该怎么应对了吗?”
盛远航道:“我怎么应对,那还不是得先看对方怎么表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横竖不失礼也就是了。”
盛太太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万一人家要是真来提亲的,你要回绝人家可得讲点儿技巧,冯家地位那么显赫,薄仲霆如今又如日中天的,你可千万别让人下不来台,倒反把好事变成坏事,让人记恨上咱们家了。”
戚远航道:“谁说我要回绝了?你尽是瞎操心,有的没的都想上一通。”
盛太太一口气噎在喉中,好半天了才缓和过来开口道:“那你先前几日又是那样的态度,更别提从前了,仲舍,我还不了解你么,你素来是不愿意和这些达官显要有牵连的,更何况现在还是去攀亲——难道这一次我竟瞧错了,你竟是赞成这桩亲事的吗?”
盛远航叹了口气,“要照着我原来的想法,我只愿意亦笙嫁个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和和美美的,我并不指望她光宗耀祖或者其他,我只希望她这一生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盛太太听着丈夫这般说,心内暗恨,面上却只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点头道:“是呀,平平淡淡也是一种幸福,可要比那些人前风光人后咽泪的生活强太多了,亦笙现在是还小,女孩子家,又多少是有些虚荣心的,有那么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来向她提亲,她容易头脑发热一口答应下来也是有的,可是我们做长辈的,却不能不替她的将来着想,想那薄仲霆是什么人,冯家又是什么家世,我是担心亦笙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到时候,我们连帮她说话的分量都没有!”
盛远航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小笙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子,我问过她,她心里喜欢的是薄仲霆这个人,不是他的身家地位。当然了,一会儿人来了咱们也得好好替她看看,其实我也想过了,只要人好,又是真心待小笙,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盛远航如是说了,盛太太却如何能咽下这一口气,你说亦筝如今嫁得也不差,那这小丫头嫁得个其他好人家她也不计较了,可是却偏偏是薄仲霆,这一口气堵在胸口,如何能平?
她不禁越想越气,又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要压住脾气,过了好半天,才勉强稳住情绪,又暗中思量良久,方将心一横,对着丈夫缓缓开口道——
“仲舍,到了如今这节骨眼上,我也不敢瞒你了,亦笙这次出的事,其实闹得挺大的,她因为帮宋翰林的那个女儿,被人说成了共党,抓进了陆军监狱……”
“什么?陆军监狱?你不是跟我说只是一点儿小误会,她什么都好好的,都是打点好了的吗?亦竽亦筝他们几个不孝子居然也敢骗我!”
盛远航又惊又怒,虽然尚不知女儿受过怎么样的苦,可只要一想到他那样娇养着的孩子,竟被抓到监狱里关了好几天,而自己却什么都没做,他的一颗心,简直是急痛交加。
“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还不是怕你的身体吃不消!可我背地里那是也一分钟没敢闲着,你要不信自己去问问,亦竽他们兄弟几个为了亦笙的事情,跑了多少关系,打点了多少钱,我可有拦着?不都是让他们只管放手花钱,拼着家里所能想尽办法去救亦笙出来,又不敢让你知道,一颗心都要生生操碎了——如果这样你还要怪我,那我也实在无话可说了!”早就想好了的说辞,说到后面,戚太太面上神情又是伤心又是无奈又是委屈,也不去看丈夫,只拿出了绢子抹眼泪。
盛远航听太太如是说了,又见她这个样子,只烦躁地叹了口气,却不好再多说什么,一颗心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只和自己生闷气。
盛太太停了半晌,估摸着丈夫不会发作,便又缓缓开了口,“仲舍,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一来是因为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任何事,先前只是时机不对,二来,我也得让你知道,虽然亦竽他们尽了全力,可那陆军监狱是什么地方?亦笙这样能够安然无恙,说句实话,真是全凭了人家薄仲霆帮忙——我听亦筝说,说是亦笙告诉她的,当时薄仲霆是把亦笙说成是他的未婚妻,这才蒙混过关的,可我没想到现在两人竟然要假戏真做,我总担心里面有隐情,也担心亦笙是一时心软想报恩,到时候是要吃亏的。”
盛远航烦躁地开口道:“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木已成舟的事情,平白欠了人家这么一大人情,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盛太太道:“我们欠人家人情不假,想办法还上也就是了,我现在告诉你,是不想你稀里糊涂地耽误了亦笙的幸福,现在可不作兴与身相许这一套了。亦笙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些年来总归是我看着长大的,总归也叫我一声龄姨,我待她怎么样,你也是看着的,现如今遇到孩子的大事情了,我也和对亦筝当年是一样的心,只惟愿她嫁得好,但我毕竟不是她亲娘,左右也不过是在这里说说我的意见罢了,到最后拿主意做决定的不还是你?”
盛远航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之间搅得心烦意乱,正要说话,忽然有听差进来回禀,“老爷,太太,客人的车子已经到了。”
盛远航于是叹了口气,默下声音,只和盛太太一道儿起身迎了出去。
他们方走到花园,远远的便见一人身着青色长衫,精神矍铄地从黑色的小汽车里下来,紧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是一位身穿黑色金丝绒旗袍的夫人,而替他们开车门的,却正是薄聿铮本人。
平日里无论冯帅也好,薄少帅也好,见惯的总是报纸上他们戎装的照片,现下见他们这样只着便装,虽免不了仍带了待从官,但也一律未着戎装,就真只如同寻常走访多年的老友一般,一点儿排场和架子都不显摆。
然而,却毕竟是呼风唤雨惯了的大人物,饶是便装,却都是自有一股子无形的气势隐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容人小觑。
几个着便装的待从官,手捧了大小礼盒跟在他们身后,那礼盒的准备真是煞费苦心,即不会太多了显得以势凌人,却又较之往常更为丰厚,显出了足够的重视。
那冯帅尚隔了一段距离,便中气十足地对他们笑着抱拳致意道:“盛公,我们这次是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了!”
盛远航连忙还礼道:“哪里的话,冯帅和夫人大驾,寒舍蓬荜生辉啊!”
一路寒暄着进了客厅,那冯夫人便示意侍从官把礼盒都放下了,盛太太见这位夫人黑色的旗袍之上,一串珍珠项链珠圆玉润,莹然有光,腕上戴了一个水润通透的玉镯,胸口别了一个钻石胸针,左手的无名指上又戴了个宝石戒指,除此之外,也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