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最终却只是笑了一笑,带点儿无奈带点儿纵容,伸手将她拥到了怀里,“那就留下来罢,看你丈夫是怎么把小鬼子赶出去的。”
她紧紧的依偎在他怀中,声音微哽,“我一直在看。”
是的,她一直在看。
看时光在铁与火中煎熬,看岁月在血与泪中流逝,看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看忠魂义魄九域飞扬,万众一心。
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千百个日夜被翻过,一九三九、一九四零一九四一……直至如今。
有光亮开始穿透人们眼底的绝望,大家都开始奔走相告——小鬼子的气数,就要尽了!
她在这些声音当中,开始等待他的归期,开始放纵自己去思念远在英国的女儿,开始在心底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画面,有他,有她,还有她。
忽然,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这晴空万里,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前排的小孙和司机俱是面色一变,“夫人,回公馆路还很远,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得立刻找个防空洞避一避!”
第七十三回
这是一个漆黑而沉闷的空间,混沌的空气当中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在低声说话,可是不一会儿,炮弹爆炸的巨大声响盖过了一切。
亦笙在黑暗当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其实心底并不害怕的,这么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轰炸究竟有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麻木又疲倦。
而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也从最初惊乱的惨呼,慢慢习惯,到了如今这样深沉的镇定。
房子炸毁了,他们在旁边重建,再被炸毁,就再建新的,沉默着继续,坚持着等待,没有人流泪。
他们为什么不哭?有刚到中国的西方记者曾经这样问他的前辈。
他的同事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这就是中国人,他们已经无泪可流。
当防空洞里那盏昏暗的灯光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亦笙的耳朵依旧嗡嗡的作响,她籍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对面墙壁上写着的几个大字,那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她在小孙和司机的陪同下随着人群走出了防空洞,空气当中散发着硫黄和焦臭的气味——几令人窒息。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被炸平的房屋,断了的电线杆,遍地砖瓦木料起着火,冒着浓烟,有烧焦的、肠子流出来的、断手断脚的残破躯体就在眼前……
嘉陵降水依旧缓缓而流,只是,这绿水清波,自今日起,有多少人从此再看不到。
纵然这样的场面已经见过太多,可是此刻,近曲礼的直面之下,她的心底仍然一阵阵的抽痛。
“我只愿,有朝一日,日本人的城市也会承受如重庆一样的痛苦。”
有女孩子喃喃的低语传入她的耳中,亦笙转头,却看见一张苍白的美丽脸庞,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而那女孩子闻声下意识的侧过脸来看她。
亦笙轻轻的叹了口气,“婷婷,原来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薄叔叔陆叔叔他们有多担心你。”
女孩子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却在听到了后一句话之后,抿唇沉默了下来。
她本就年轻,劫后余生又乍见到熟悉的人,心底的刚强终于慢慢瓦解,她咬了咬下唇,虽仍站在原处不肯动,却终于轻道:“你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我。”
“你很好吗?可是我现在只看见,大轰炸的时候你孤身一人站在废墟里面,”亦笙静静看她,“连我都不相信,你让他们怎么放心?”
女孩子不说话了,眼中带着些许矛盾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当中隐着焦躁,“你不要告诉他们这个不就行了,或者你就干脆不要说见过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婷婷,和我一起回去好吗,”亦笙看着她脸上的抗拒神色,又再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和你妈妈赌气,就……”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这样的妈妈!”婷婷突然激动起来,尖锐开口,打断了亦笙。
而亦笙亦是一时默然,她知道,江黛云如今和日本人在一起,而婷婷受不了这个刺激在几年前就愤而离家,饶是陆风扬薄聿铮多方找寻,却一直杳无音信。
对于一个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说,中国太大,尤其是在这烽烟四起动荡不堪的如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开口:“那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婷婷却只是疏离冷漠的说:“没必要,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她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却被亦笙一把拉住。
亦笙盯了她半晌,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并且,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会让我的警卫把你绑回我家,再让你陆叔叔来接你。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子情急的叫了起来。
亦笙看着她,一字一句,“就凭你薄叔叔一直记挂你,而我要他安心。”
婷婷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转头看向亦笙,“薄阿姨,我知道你和薄叔叔为了国家,都牺牲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你告诉薄叔叔,不要担心我,因为我在和你们、和所有中国人做着一样的事。”
她停了一停,又再开口:“我和同学去了延安,现在会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任务没完。薄阿姨,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
亦笙看着女孩子眼中的坚决神色,同样的光彩她很多年前,也在宋婉华身上见过,她明白,自己劝不回她。
她的心底微涩,开口,“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婷婷对着她展颜一笑,那笑意霎时明媚了少女年轻美丽的脸庞,“我很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薄阿姨,我一直希望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坐在教室里面,在枪炮声下哭泣——而我现在终于做到了。
她看着婷婷向她告别,然后走远,背影单薄而坚定。
回到家里,远远的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看来这一次的空袭,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一进门,冯夫人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小笙,你有没有怎么样,担心死妈了!”
她反手握住冯夫人的手,笑着安慰,“我没事,在防空洞里躲了一躲,家里都还好吧?电话还能不能用……
冯夫人还不及说话,那电话铃声便像是回答她一样,铃铃的响了起来,亦笙一笑,也不待用人去接,自己便走了过去,一面笑道:“看来我们这一次是毫发无损呢。”
冯夫人也笑,转身便去吩咐厨房熬上鸡汤给儿媳压惊。
亦笙接起电话,唇边没有散去的笑意,却在听到电话里的女声之后微微一凝。
“请帮我喊薄夫人听电话。”
纵然那声音沙哑苍凉,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颤音,她也还是听出了她是谁。
“龄姨?”她开口唤她,还是有些疑惑,她从来不曾与自己有任何直接往来的,现如今,又怎么会打来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再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笙,你可要回来替你姐姐讨个公道!你姐姐,你姐姐她被纪桓那个畜生给害死了!他,他还不肯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四回
上海。
纪公馆的门房远远看着中村府邸的轿车驶来,连忙小跑着迎了出来,却在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时,不由得愣了一愣,“黛西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江黛云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绣百蝶穿花图案的旗袍,一举一动都透着刻骨的艳丽风情,她似笑非笑地朝那门房一睇,“怎么,我就不能来,你家少爷在哪里?”
“不,不是,少爷在他房间里……”那门房经她这样一眼,只觉得骨头都酥尽了,连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他这样的反应江黛云早已见惯不怪,也不理会,蹬着高跟鞋径直便往里面走去。
而那门房直到她款款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回过神来,额上立刻冷汗直冒——明明少爷吩咐过,这几日不见任何外客的,不管那人是谁。
如今的纪公馆内,因着女主人的骤然离世,已然处处为素,所以江黛云这样一袭华裳而至,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和刺目。
纪公馆的几个下人,虽顾忌着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但那眼睛里的厌恶不满,却总是骗不了人的。
毕竟亦筝从来都是温婉敦静与世无争的,待下人又是极宽厚,对她的过世,众人心底多少总是有些感伤。
尤其是,太太与先生相敬如宾,奈何一直都没有子嗣,却偏偏是在她才刚刚怀上孩子的现在,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沪上人们每一谈及次失,唯有一声叹息,都感叹这天妒红颜,纪太太终是福分太薄。
当然还有另一种声音甚嚣尘上,只说是冤孽有主,因果报应,纪家慕桓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报应自然就落在了他太太和孩子身上——纪慕桓既然卖国求荣,那就铸锭是要断子绝孙的。
“你家少爷的房间是哪一间?”江黛云对众人眼中的不满视而不见,拦住一个老妈子开口问道。
那老妈子不敢不答,却在她转身走出一段之后忍不住小道:“骚狐狸,跟日本人还睡不够,人家太太刚死,还要跑道这里来勾三搭四!”
她的声音虽小,然而江黛云却还是听到了,而她显然不会理会这些,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径直便往二楼主卧走去。
她站在门口抬手漫不经心地扣了两下。
房间里面传来纪桓漠然的声音,“我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可江黛云方才的敲门本就是象征性的,更加不会理会他的警告,将手伸向门柄,随意一转,那门并没有锁,于是她直截了当的推门便入。
纪桓闻声转头,面色上倒是看不出愠色,只是周身气息极冷,而在看到她那一袭红衣的时候,眼底又更加冷上了几分,“黛西小姐对逝者未免太不尊重,请你离开,我这里不欢迎你。”
江黛云看着他身后那女子温蜿纯良的遗照,想起了她那一场让整个上海都为之咂舌的奢华后事,却只是笑了一笑,“真正尊重一个人,该是在心里吧,而不是看这些表面上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一个女人如果知道她的丈夫连娘家人来送她最后一程都不许,会不会认为这才是一种不尊重呢?”
纪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只剩下一片漠然,连冷意都寻不到了。
而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欢,“又或者,她也和旁人一样,只以为是她的家人不肯来看她呢,毕竟她为了你,一个大家闺秀,已经被家族除名。”
纪桓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漠然转过身去,“说完没有?没说完就继续,说完就出去。”
“自然没有,不过快了,”她还是笑,“最后提醒你一句,我知道盛家的其他人你都不放在眼里,但你可别忘了,你太太的妹妹,可是大名鼎鼎的薄夫人。”
纪桓倏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江黛云唇边擒着漫不经心的笑,瞥了一眼楼道两侧,空无一人,她反手关上门,笑道:“并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替人传个话,有人想要见你。”
第七十五回
陆风扬名下一幢鲜为人知的小楼里,亦笙静静的坐在沙发上。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的姐姐流着眼泪对她说,小笙,我不管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管旁人怎么说他,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爱他。
那一次,她是想要劝说他们的,可是亦筝不肯听劝,而纪桓,连来见她都不肯。
现如今,在同样的屋子里,在同样的位置,她却再也等不来她的姐姐,而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身边的盛太太形容憔悴,抹着眼泪开口道:“小笙,你一定要让那个畜牲把你姐姐还给我,她就是死了,我也绝不能再让她留在那个畜牲身边,我要带她回家,回家。”
亦笙心底一痛,闭了闭眼,却还是如同不能置信一般轻声开了口,“真的是他逼姐姐打掉孩子的吗?可是,可是为什么?”
盛太太因着她这句话,身子忍不住战栗了下,她闭上眼,那一段往事却还是如毒蛇一般盘亘在她心上,怎么也甩脱不掉。
自从上海沦陷开始,盛亦竽就一直计划着举家避到香港去,去一直未能成行,直多前几个月,事情才真正有了些眉目。
亦竽是恨透了纪桓卖国求荣的行径的,又怒亦筝不肯听劝与之断绝关系,早已将她从盛家除名,必然是不会再管她的。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当妈的,却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就把自己的女儿割舍不管,尤其是,她这个女儿又是那么的没有心计,留她一个人,这将来可该怎么过啊?
于是她背着家人悄悄找到女儿,亦筝如她猜想的一样,虽然哭泣得厉害,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纪桓随他们一道去香港。
她叹了口气,既然女儿离不了纪慕桓,那她当妈的,也只能成全她,棒她牢牢稳固好纪太太的位置——这或许,也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于是她便从自己体己的积蓄当中拿了一些出来,一并给了随亦筝陪嫁到纪家的丫头巧玉,让她偷偷的将亦筝吃的那些避孕汤药换成她求来的方子。
那巧玉本就是盛太太调教出来的,虽然如今在纪公馆里过活,可那情分毕竟还有些,现如今得了这一大笔财物,又被盛太太说动了心思,只想着亦筝地位稳固了,自己的日子也自然会跟着更好过,况且,这也不算是什么太严重的事,隧应了下来。
而盛太太回想着亦笙从前的样子,亲自带着女儿去做了类似的发型,又自女儿衣柜里挑了些衣服让她常船,可饶是这样,她心底却还是没底。
亦竽的公司在这结骨眼上恰又出了事情,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再往后推。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期间,亦筝竟然真的怀上了孩子,她打电话给自己的时候,那声音里甚至都透着激动和喜悦的哭腔,“……妈,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她在一旁亦是欣慰而笑,“傻孩子。”
而亦筝却又担心起来,“可是,我担心慕桓会不喜欢,我那天明明也有吃药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妈,他要是不高兴该怎么办?”
她宽慰女儿道:“亦筝,你不要傻,姑爷怎么会不高兴?这也是他的孩子呀!”
这也是他的孩子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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