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线病员匮缺,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阵地上,裹伤再战不下火线的官兵数不胜数,而医院里,很多人只要稍能行动,便又自动请求重上前线,勉力支持着这日渐危殆的战局。
此刻,医院刚刚经历过敌机空袭,一片混乱狼藉,触目皆是惨状,很多伤兵没能躲过这一次劫难,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而幸存下来的人,都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虽然这种激动因着最高指挥官的到来而平复了不少,但心底那一股股不知是怨、是恨、是茫然、是期待、是无悔、还是悲凉的感情,却怎么也憋不住。
他们大多是最普通的士兵,虽然这段日子以来都知道有个薄将军在与第十军共进退,但毕竟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而面对着他们一直追随如父如兄一样的军长,那一阵阵最真实的感情终是不受控制的宣泄了出来——
……
“军长,没有饭吃,我们还可以吃槐树叶,芭蕉叶,可是子弹没了,手榴弹没了,可该怎么办啊?”
“……军长,我,我都梦到过好多次和外围友军见面的场景了,我们一起手舞足蹈,把帽子抛上了天……就昨天晚上,我还梦见衡阳市民都回来了,他们围着我们,流着眼泪一个劲儿道谢……军长,究竟援军什么时候才来啊?我们还能不能打胜这一仗?”
……
都是些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却都在那一刻,红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军长,兄弟们死的太惨了啊,为什么援军还不来,不是说好了只要守两个星期吗?他们还是不是中国的军队?”
这一个接一个无助又委屈的问题,如刀一样,狠狠剜进方军长早已沉重不堪的心中,他虽极力忍耐,却终究是克制不住,闭上眼睛,长长一叹,就那样落下泪来。
而那些伤兵们看到自己的军长落泪,心内震动不已,有感动也有悲凉。
那方军长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对着一众伤兵颤声开口道,“兄弟们,其他人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第十军队兵都是毫洋的!我以你们为荣!这个国家以你们为荣!”
伤员们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激动了起来,只是这种激动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而在方军长与薄聿铮离开之后,每一个人都在说——
“死了算了,为了国家,为了第十军。”
走出了医院,见四周无人,方军长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看向薄聿铮“钧座,你和我说一句实话,依你的判断,我们还能不能等到援兵?”
薄聿铮看着他,终是开口,“大概等不到了。”
方军长眼中的光,慢慢的暗了下去,原本微微抬着的手也颓然垂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薄聿铮没有说话,而就在方军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传来——
“本着我们的良心,走道哪里算哪里吧。”
于是仍旧坚壁对峙,用血肉之躯筑成壕垒,抵挡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进攻。
于是仍旧不肯言弃,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不再问结果,不再问援军何时能至,只求能尽军人本分。
每个人的心中都只生下了这最后的信念——衡阳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小鬼子能多杀一个算一个!”
“钧座!天马山告急的电话!”
军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一焦灼万分的嗓音,狠狠一沉。
天马山,这是衡阳西郊的最后一个据点。
一旦敌人越过天马山,前面就是市区,而且已经是大街了。
在第十军伤亡如此惨重,精疲力竭的如今,对于巷战,虽然仍是在全力部署着,可毕竟谁也不敢寄托太大的希望在上面。
而为了确保市区安全,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对于天马山这一处据点,他们用上了能用的所有兵力。
可是现在,在市区布防远未部署完毕的现在,在天马山已宣告告急。
天马山的守军,是由各连各班的残部抽调而成的,其中有不少是薄聿铮的随行警卫,此刻,他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一听到他的声音,立时急道——
“少帅,敌人——”
报告的话没能说完,电话那头一时声音全无,想是电话线已被敌人的炮弹炸断。
薄聿铮将那已经失去作用的电话放下,走出了军指挥部。
遥遥望去,天马山之上的天幕,已被战火染成了一片血红,轰隆隆的枪炮之声不绝于耳,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并没有半分犹豫,他转身走进了军指挥部,一面自己裹上绑腿,一面对方军长开口道:“市区还没有布防完毕,天马山此刻不容有失,电话线断了,现在敌人的炮袭又那么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抢修得好,我必须去看看。”
方军长闻言大急,脱口就道:“钧座!不行!你不能上去!”
现在上去等于是送死啊!
这句话,他默默的在心里念着,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想到了此刻仍在天马山坚守的那些将士们。
用血肉之躯来拼炮弹,谁都知道这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可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顶下去。
死守,死守,除了死守还是死守,一旦天马山失,就也没有什么有利地势可资与敌抗衡了,而此刻巷战的部署,还远未完成!
“钧座,”他咬了咬牙,”这里,第十军就都交给你了,我上去!”
他说这便大步往外走去,却被薄聿铮一把拉住,他的神色严峻,语气亦是不容转圜,“天马山上大多是我的随行警卫,他们的情况我比你了解,而对第十军官兵的把握、对衡阳城的熟悉程度我都不如你,这两点又是巷战布防的关键,没什么好争的!”
“可是钧座——”
方军长还欲再说,薄聿铮却已断然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这是军令,你尽快安排,我会尽量为你争取时间。”
一路疾行,火光与浓烟便是入目之所有,硫黄与血腥混杂的味道遍布空气,那爆炸的声浪,伴随着怒吼声、惨叫声和冲锋号吹响的声音越来越近,阵地上的官兵们见到他,皆是惊急到无以复加——
“少帅?!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你快下去!”
“下面有方军长,我的阵地现在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语意当中,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也不再废话,径直拿起望远镜察看敌情。
“现在什么情况?”
他的部下皆是深知他的脾气,不敢再劝,也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开口回报道:“我们的人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了,鬼子的攻势还是一波接一波,少帅,天马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间,日军的又一波攻势被拼死拦了下来,后撤了几里,正重新整顿以备片刻之后的再次冲锋。
阵地上的官兵们筋疲力尽的稍喘了口气,却仍不敢放松,仍然牢牢握着手中的机枪和手榴弹。
薄聿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还有那一个个手握武器警戒着的背影,他们中有很多都是他的贴身警卫,那么长时间以来,披肝沥胆,一路追随。
他看着他们,缓缓的开了口:“现在市区的布防还没有完成,所以,希望诸位务必死守天马山,为最后的巷战争取时间和机会,能多守一刻算一刻。”
官兵们都没有说话,眼底皆是沉默的服从,无声的甘愿。
“你们当中,有很多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过去,你们的血洒在内战的战场上面,那个时候,你们不怕死。现在,你们的血,即将洒在捍卫家国的战场之上,我相信你们更不会怕。”
依然没有人说话,阵地下面,却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冲锋号声。
他的视线,带着坚毅与期许,巡过面前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时间了,我就再说最后一句,希望诸位都谨记,为国效命,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开始战斗吧!”
喊杀声、号角声又起,与轰隆隆的枪炮声共鸣,激战天地,山摇地动。
他的每一个手势仍旧冷静从容,每一句指令仍旧清晰有力,挥戈一指,弹如雨下。
战士们的眼中都含着热泪,高声喊杀,满腔悲壮,看着那一批又一扑蜂拥而上的敌人,看着身边所剩无几的弹药,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仍然坚持指挥沉毅如山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心底的血,就这样,和着伤处的血液一道,汩汩而流。
“没有子弹了!”
“手榴弹也只剩2个了!”
薄聿铮看着那已经逼近阵地前沿的敌兵,明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是时候了,”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道,“你马上跑步下去告诉方军长,抵抗力消失,阵地随时都有可能失陷,请他立刻做好应对准备。”
“是!”那传令兵眼眶通红,大声应道。
他笑了一笑,“去吧,祝他成功,祝祖国胜利。”
那传令兵含着热泪拔腿狂奔而去,他转身,看着所剩无几的部下,开口,“上刺刀吧。”
握紧刺刀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边,那天幕被血与火的红和浓烟的黑层层遮蔽,寻不到板分蓝意。
不期然的又想到了那一幅画,蔚蓝的天空下,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而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原谅我,亦笙,我错过了靖靖的出生,大概,又要再错过她的成长了。
原谅我,亦笙,这一世,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原谅我,亦笙,明知这乱世维艰,却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代替我的眼睛,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看我泱泱中华,终有一日,扬威国际。
原谅我,亦笙,有一句话,我一直知道它的意思,却从没有对你说过。
Jetaime,亦笙,我爱你。
尾声
窗外,伫立着一棵枝叶繁密的榕树,绿意深静。
有微风轻轻的吹过,带来阵阵鸟鸣和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与明亮洁净的阳光一道,点缀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宁谧午后。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藏满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却依旧优雅美丽的女士急声追问。
老人的眉目之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宽容平和与皎然气度,眼中仍带着些许追忆的微光,似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走出来一样。
“后来啊,她轻轻的开口,眼角似是有些湿润,“后来,方军长明白抢回父亲的遗体无望,就命令炮兵营,用所剩无几的炮弹猛轰天马山据点,将那地皮都炸翻了几翻,为父亲和所有留守官兵进行“铁葬”,也让攻上据点的敌人悉数陪葬——所以,我母亲后来不肯随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湾,也不愿意与陆叔叔去香港,后来舅舅也写信来想要接我们过去,她还是不肯,就这样一直守在衡阳,守着父亲,守了一辈子。”
我心底难受,说不出话来。
而老人看着窗外,语气当中带着叹息与恍惚,“其实那个时候,若不是他们把我接回来,若不是见到我,我母亲大概早就随着父亲一块去了。”
她略顿了顿,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祖母不停的说,“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还那么小,”我记得妈妈后来终于抱着我哭了出来,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有这么多,又怎么能哭得让人的心都跟着揪着,她并不哭出声来,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从我醒着,到睡着,再醒来——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虽然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见她,可是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忍不住会跟着哭。”
“我那时心想,我妈妈一定是个很爱哭的人,”她慢慢说着,“可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泣,在这之后,不管境遇怎么艰难,她都再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甚至后来,在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烧毁,在她被人批斗,被送去改造的时候,她也没有掉眼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一句抱怨的话。”
我越发的难过起来,忍不住问:“那幅画呢,那幅画也没能留下来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眼中又再带上了些许追忆的痕迹,“我那个时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亲紧紧的抱着我,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说,除了我,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承载她对父亲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永远都在。”
我将脸别过去,纵然这只是过去了的,纵然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还是沉甸甸的,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为了这样一位尊贵的夫人,为了她这样的际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还好,我母亲并没有受太多的苦,没过多久,牟叔叔就听说了妈妈的事,他大为震动,亲自来看妈妈,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也不再骂我是小资本家了,老师告诉他们,我是烈士的遗孤。”
同老人告别的时候,我跟上她喜欢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谢,然后起身将那两盒巧克力一道放进了一个玻璃橱柜里,那里面满满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见我的眼光,笑了笑,“后来陆续领回了家里原先的东西,妈妈也只是留下了我们生活必须的,其余的,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下的,这个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每到节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亲的时候,她就会用他留下的钱买来巧克力,就像是,父亲送给她的一样。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她离开,现在又被我继承下来了——我总是喜欢巧克力的,像我妈妈一样。”
“等文章刊登出来,我给您送过来。”我最后说。
“不了,我之所以愿意对你讲这个故事,一来是谢谢你把这个带给了我。”老人慢慢摇了摇头,轻轻扬了扬手中泛黄并且有些残破的杂志,那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一个旗袍女子,挽着戎装的将军,美人名将,羡煞旁人。
她轻轻的感叹,“你总说我是大家闺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这样的,你看,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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