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轩募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莲恩,眼色忽明忽暗,良久,才说:“如果你想嫁给建武,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他的左手算得上是废了,跟着他,日后未必衣食无忧,你要想清楚。虽不能以我女儿的名义出嫁,但作为父亲,该给你的,我不会少给你。”然后走了出去。
莲恩突然很想去牛头山走走。
牛头山人非,物也非了,丛丛杂草掩盖了当年那条被他们三人走出来的小路,再无踪迹可寻。莲恩摸索着上山,心里很是悲凄。好不容意,爬到了山顶,找到了当年那棵被李建武爬过无数次的柿子树。柿子树已经枯了,轻轻一推,便会摇摇晃晃,想是早就没了生命。莲恩倚着树坐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里。
“莲恩,莲恩,小懒虫,还不捡柿子?”
莲恩诧异抬头,李建文正坐在柿子树上一手一个柿子,金色的阳光穿透浓密的黄叶,洒在他脸上,格外粲然。
莲恩讷讷地站起来,问道:“文哥哥,是你吗?你到我的梦里来了吗?”
李建文不悦地瞪她一眼,爬下树来,在她头上狠狠地敲一下,道:“那你给我醒过来!”
莲恩顿时一阵疼痛,却喜极而泣,紧紧地抓着他问:“文哥哥,这不是做梦,真的是你,你真的活过来了?”
李建文却一脸忧伤,说:“莲恩,你真的在梦里。”
莲恩一个怔愣,忽又笑靥如花,说道:“文哥哥,是梦也没关系,只要我不醒,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
李建文又喜又忧,把柿子递上,说:“看下你剥柿皮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莲恩开心地拿过柿子,坐到地上,仔细剥起来。
李建文也坐下来,幽幽地说:“莲恩,还记得吗?在这棵树下,埋着一样东西。”
莲恩抬起头眨巴一下眼睛,又低下头边剥着柿皮边说:“记得,这树下面埋着我们的乳牙。”
李建文接口道:“六岁那年,先生教会我唇齿相依,我竟傻乎乎理解为牙齿和嘴巴是不能分开的。第一颗牙脱落下来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问母亲牙齿掉了,嘴巴怎么办,是不是也会掉。大人要把我脱落的牙齿扔上屋顶,我不愿意,全部偷偷藏了起来,后来还叫你也如此。再后来我终于能理解唇齿相依的意思了,也知道了每个人在我们那个年纪都会换一次牙齿。那年秋天,你终于换完了最后一颗牙齿,两家长辈也为我们定下亲事。我们都很开心,把两人的乳牙装在一个锦袋里,埋在这棵树下,并且发誓:生生世世,唇齿相依,不离不弃!”
忆起当年,莲恩心里暖暖地,说:“那时候真的好快活!”
李建文又说道:“莲恩,乳牙脱落了,又会长出新牙,没必要对已经脱落的牙齿念念不忘。我说的,你一定要懂。”
莲恩笑呵呵地点点头,剥下最后一片柿皮,递给身边的李建文,猛然发现身边竟空无一人,手里的柿子也眨眼间消失不见,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找,“文哥哥!文哥哥!你在哪里?你怎么可以离开我?生生世世,唇齿相依,不离不弃!你说过的,你怎么可以食言?文哥哥!”
“莲恩,莲恩,醒醒!”李建武的声音犹如天外来音,莲恩一个猛醒,抬起头来,才明了梦已经醒了,怔怔地看着李建武。李建武心疼地看着她,说道:“莲恩,我们回家吧?”莲恩顿时情绪崩溃,泪水决堤,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李建武终于宽下心来,哭出来就好了。
良久,哭够了,莲恩跟着李建武下山。
路上,李建武说:“莲恩,明天跟叔叔一起回衡城吧。”
莲恩摇摇头,“我累了,先在这里歇歇,休息够了,我就去找你。”
“好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不能留在这里陪你。”
莲恩忽想起他与李肃秋的仇恨,不安地问:“是去找他报仇吗?”
李建武不答反问道:“你恨他吗?”
莲恩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我想恨!”
李建武叹口气,“看来你对他的感情比对建文的感情还要深,竟然能放下杀母之仇。但是,莲恩,灭门之仇,我不能不报。待我把手头上的重要事情处理好了,一定会找他血债血偿!”
莲恩一阵慌乱,说:“武哥哥,你只是一个人,他却有大批部队,你如何跟他斗?万一你要是有个闪失,可叫我怎么办?”
李建武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说道:“莲恩,你放心,我不会行莽夫之为。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翌日一早,周启轩、李建武、大牛和小环一同离开上沙岭,媚娘主动留下来陪莲恩。
陈年旧事
暮去朝来,转眼两月过去。
早晨的阳光暖暖地,周家坝下不规则的稻田一片黄中带着些许绿意,微风轻轻抚过,卷起淡淡清香。四周的山头依旧如故,郁郁葱葱,辨别不出四季更迭。莲恩站在屋外的板栗树下,静静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感觉很安逸。
周东勤搬出一条长板凳,放到莲恩身后,说道:“小姐,呆会子太阳大了,就进去歇着,别晒伤了。”
莲恩回头,额头上一条拇指长的疤痕很醒目,嘴角挂着淡淡地笑,明明清澈的眸子却深不见底,分不出悲喜,低眼瞧一下凳子,默默地坐下。
周东勤有一刹那地愰惚,以为看到了许氏,顿感悲凄,当年那个活泼可爱,嘻嘻笑笑的莲恩不见了,活脱脱成了当年的许氏。默默叹息一声,他转身要离开,只听莲恩问道:“东伯,归雁的母亲是怀着归雁嫁给你的吗?”周东勤有些始料不及,怔愣着。
“当时你怎么会想要娶她呢?你不介意她曾做过土匪的女人吗?”
周东勤幽幽地望着牛头山的方向,说道:“她是夫人的陪嫁丫环,不怕你笑话,当年陪老爷去迎亲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了,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后来路上遇了土匪,混乱之中我也不明白,新娘怎么会变成她。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没想你满月的时候,她突然抱着当年被土匪一起劫走的琴跑回来,当时我真的很佩服她,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够从土匪窝里逃出来。我不知道她在深山里是怎么过的,她也从来没有跟我和夫人提过半个字,只知道她怀了土匪的孩子,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即便她心里没有我,能够娶她,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我爸没有去追他们,是因为被掳走的是个丫环,还是因为他本就不想娶我妈?”
周东勤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当时老爷确实是因为被掳走的是莲花而没有去追他们的。夫人和莲花的身形并非一样,许家送亲的上亲一眼看就出来了。”
“我妈,给我取名莲恩,就是希望我记得我是受莲花阿姨的恩赐,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是吗?可是为何,直到她去世,她都不愿告诉我这件事情。”
“夫人一直很自责,当年为了保命,让莲花替了她,直到你出生,都不知道她是生是死。给你取名莲恩,大概是这个意思。后来莲花回来了,接着雁也出生了,我猜夫人大概是为了雁,才不想让任何人,也包括你知道这件事情,才没说出来的。”
“我妈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为何我爸那么不待见她?”
“娶夫人之前,老爷就跟媚夫人生了情谊,只是老夫人嫌她出生不好,执意不愿让她进门,并且以死相逼,非让老爷……所以……”顿了顿,又说道:“小姐,老夫人生前一直跟我说,让我一定要转告你,要你原谅老爷,说所有的亏欠都是她造成的。”
莲恩凄凄一笑,问:“原谅什么?”
“其实,小姐,很多事情,也不能全怪老爷。当年老爷娶亲回城后不久,就因为受骗吃了亏,年轻气盛与人动了武,把人打成重伤被关进了牢里。当时许家有亲戚在省里做官,按说许家应该帮忙的,可是许家因为媚夫人的事情,不愿搭救,而且许家老爷子亲自上门要迎夫人休夫大归。可是夫人宁死不肯,且已怀了你。许家老爷子一气之下,声称与夫人断绝关系,再不管她死活。李村长也因为老爷伤了他的面子,见死不救。媚夫人当时也怀着身孕,到处寻找老爷被坑骗的证据,求人相救,后来是衡城首富唐家出面搭救,老爷才被放了出来。老爷为着许家的见死不救对夫人积着一股怨气,又因为老夫人说媚夫人所生的孩子可以回来认祖,但媚娘依旧不能进周家,也把恨计在了夫人身上,三年未回过上沙岭。再后来老夫人经常以身体不适,还有你小小的发烧感冒为由,把他从城里叫回来。一开始,老爷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地回来,后来,老爷心生厌烦,经常置之不理。夫人出事的时候,刚好佳龙少爷落水生病,而且以为又是老夫人用小把戏骗他回来,所以迟了好几天才回来。事后,老爷也挺后悔的,毕竟当年气头上想不通,气过了也明白,夫人从未做错过任何事,只是已经无法弥补了。”
莲恩听了有些骇然,一直以为许氏只是被周启轩厌烦了,丢弃在这里,想不到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要过,不禁悲从中来,泪眼婆娑。
周东勤早已经离开,不知何时,媚娘站在了莲恩的身后。听到微微的叹息声,莲恩回头瞄了一眼,身子向凳子一边移了移。
媚娘心领神会,走过去坐到莲恩旁边,说:“莲恩,我们回城吧。”
莲恩摇摇头,说:“你回去吧,我不打算离开了。”
媚娘怜惜地看着她,“人活着,就得往前看,老活在过去里做什么?失去的终究回不来,不如努力去争取更好的。”
“你没失去过,怎知失去的痛苦。”
媚娘凄笑,“我怎么会没失去过呢?我七岁做了童养媳,男人待我不错,可惜短命,圆房才两个月,我就守了寡,那年我才十五岁。婆家嫌我是扫把星,把我卖掉。我不想给一个年近六十岁的男人做妾,便逃了出来,差点被流氓强奸,还好被你爸救下,并且花双倍的价钱帮我赎了身。后来,我怀了孩子,你爸把我带回了这里,可是你奶奶死活不让我进门。你爸在里面不断地求她,我就跪在门口求她,可最终的结果是,我流产了,你奶奶也没有心软。我在柴房里躺了一夜,你爸怕我会死掉,匆匆带我回了城。过了两月,他又被你奶奶叫了回来,一走就是三个月,再回城的时候,他哭着对我说,他失信了,他没能让你奶奶接纳我,却娶了你妈。虽然这些年,你爸对我呵护备至,可是在我的心里总是有些不甘。我不是想要取代你妈,但虽然是个妾,起码也要被周家认可,让我的儿子女儿名正言顺的认祖归宗。呵,现在终于是守得云开了,成了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可是心里却没有料想的那么开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滋味儿。在这里的每一晚,我总是会有些恍惚,总感觉肚子里有个孩子在轻轻地踢我。当年那个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踢我了,轻轻地,每一下都能让我激动好久。可是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一滩血水,无声无息地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毕竟是第一个孩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吧?”
莲恩怔证地,许久没有思考过的大脑需要好些时间来咀嚼媚娘所说的每一个字。
媚娘把思绪从回忆里抽回来,定定地看着莲恩说:“莲恩,我不在乎你记恨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在再记恨你爸了。也是老天爷爱捉弄人,你妈出嫁路上遇上土匪,你爸总觉着晦气。加上我当年其实是被卖给了你外公,后来你爸出事,许家本是要帮的,可是许家有人曾在我原先的婆家见过我,所以知道了把我赎回去的人是你爸,觉得你爸撕了许家脸面,才改主意不管不问的。你妈是无辜的,平白受那十五年冷落,你爸虽不该把怨计在你妈身上,可是很多事情就是那么凑巧,都碰到了一起,积着怨三年未回上沙岭。可自他见到你第一眼开始,就对你是又爱又愧。你自己也经历了那么多事,你应该明白的,对吗?不要再恨他了,他虽没有真心爱过你妈,却是真心爱你的!”
莲恩依旧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她该说什么好呢。说原谅?她为许氏不甘。说不原谅?不原谅他的愚孝还是对媚娘的爱?而她又有何资格去指责周启轩?说怪李氏?一个年纪轻轻守寡,含辛茹苦养大儿子操持家业的女人,做出的决定自然有她立场上的考量,即使她的考量是错误的,可是自己作为错误的产物,有何资格去责怪她?
见莲恩不言语,媚娘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便听莲恩说道:“明天,我们一起回城。”媚娘宽心地笑笑,有种久雨终见晴的舒展和明朗。
太阳快要爬到头顶的时候,莲恩觉得有些晒了,脑瓜子也有些迷糊,昏昏欲睡,便起身回房。回到房里,屋子里的清冷一下子让她清醒过来,又不想睡了,于是坐到妆台前定定地看着镜中的人。白皙的额头上,一条肉红色的疤,像是一条斩了爪子的蜈蚣,说不出有多难看,却格外扎眼醒目,心里像是装着只猫,抓得面目全非。
媚娘拿着把剪刀走了进来,拾起桌上的梳子,轻轻地在她额前梳剪,给她剪了个齐眉刘海。浓黑的头发遮住了疤痕,又变回了原先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莲恩没有太多喜悦,伤疤遮得住,却抹不去。
下午,莲恩独自去周家祖茔地祭拜李氏和许氏,接着是李建文,最后来到牛头山上,给她的恩人,归雁的母亲莲花上香。莲花的坟修整得很干净,周东勤每年总会上来上两次香,一次是清明,一次是莲花的祭日。
上完香,莲恩站在墓碑前,定定地看着墓碑,似乎想要看清楚这个让王大强和李肃春思念了二十年,让周东勤第一眼便瞧上,即使怀着土匪的孩子回来也丝毫不嫌弃的女人,到底有一副怎样美丽的尊容。许久之后,莲恩才发觉自己的好奇心其实是对恩人的不敬,讪讪地转身。不经意间,莲恩瞥到对面山头有一棵柿树。她记得对面是满山的野草和山茶花树,而站在这个位置望过去的对面,只有两个没有墓碑的坟堆和一些杂草,何时长了棵柿树呢?沿着山脉,莲恩走向对面山头。
坟堆上已长满了杂草,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是两座坟墓。两座坟堆中间的这棵柿树似乎正当年盛,连枯败的树叶都那么苍劲。树上挂满了红通通的柿子,莲恩抬手便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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