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醒悟过来,不禁笑他说得轻描淡写,手下却都开始忙碌,将石块草草清到路边,死人和车马残骸就地埋了,这才各自上马,齐转向北,往燕支山而去。
西汉时名将霍去病出燕支山大破匈奴,打通河西走廊,匈奴人不得不从这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退走,只留下了如今苍凉雄奇的景色。这段故事早过去一千多年,回部与红花会众人倒是有八成都不知道。日前众人与清廷官军和奉了朝廷将领之命干事的镇远镖局厮杀,随后也不得不暂时避过风头,一来到这片森林广袤、绵延不绝的山中,也已经放下心来。没过多久,看到红花会在大草滩附近所留暗记的余鱼同也引着陆菲青前来,赵半山等人见他们平安无恙,自然欢喜迎接,这时才发现同行的另有一人,却甚为陌生,登时要说的话便多咽了回去。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上去比心砚还矮了一些,却生得眉清目秀,俊俏非常,且是一身装扮甚为华贵,只衬得腰间那柄长剑有如名门世家子弟拿来卖弄风华气度的饰物一般。陆菲青见众人神情诧异,便道:“这是小徒李沅芷,之前在路上偶然遇见,本不想带他前来的,怎奈他——”
“他见陆师叔不准,偷偷跟了我们前来,陆师叔也没有办法。”余鱼同笑着接口道,跟着那少年李沅芷便对他做个鬼脸,两人倒像是十分熟悉。众人见是陆菲青的弟子,倒没有太多疑忌,不过听陆菲青话中之意,对众人之前行事并没提及,也就都缄口不言。那李沅芷倒像是个自来熟的脾气,待陆菲青一一引见了红花会众人,还要再说话时,早一眼看见霍部族人都在旁边,喜道:“青桐姐姐!”话音没落就扑了上去。
众人都被他吓得一愣,见他挽了霍青桐的手,问长问短,煞是亲热。说没多久,李沅芷忽然向周围扫了一眼,附到霍青桐耳边嘀咕了句什么,霍青桐便“噗哧”一笑,两人携手往林中远处走了一阵,方停下继续对话。陆菲青笑道:“我们之前曾经路遇回部朋友,少年人心热,初见面就甚为相得。”说着看了一眼余鱼同。众人想回人素来热情友善,倒也不足为异,这般青年男女独处私谈,要在中原却要令人大大咋舌了。
这时李沅芷走远,赵半山才上来对陆菲青和余鱼同简单说了日前交战情形。二人听说营救文泰来并未得手,都跌足叹气。陆菲青又道:“那什么关东六魔中的焦文期原是前些年来跟老朽算旧日恩怨,被我所杀,也因这桩事,阴错阳差收了沅芷这个徒弟。不知这笔账怎么算到了红花会头上?倘若再有人为此找各位的麻烦,老朽自然与他当面说话。”陈家洛摇头道:“陆前辈还和我们见外!别说现在关东六魔只余其三,洛阳韩家也已经不成气候,就算他们率众寻仇,难道我们还把前辈一人推出去,自己置身事外不成?”赵半山在旁听了,便向他一瞥,情知他杀韩文冲非但为了灭口,而且断绝无谓的恩怨,虽然做得过分,倒也算干净,也就不再为此事挂怀。几人又议论起文泰来失踪之事,陈家洛道:“想必那张召重对我们早有防备,我这一次设计得太过穿凿,他见常五哥两位盯得紧,便暗渡陈仓,自己还敢来和我们对阵,倒是个不可轻视的敌手。所幸霍部圣经夺回,总算没有空忙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七 (四)
陆菲青与木卓伦、霍阿伊等人也都相识,这时便过来祝贺。木卓伦道:“这还多亏了陈公子和各位英雄的帮助,连我女儿的性命也承蒙陈公子相救,这番恩情我们决不敢忘。既然红花会还有位英雄没有救出,我们部族愿意效些微之劳。”
“木卓伦大叔,”陈家洛摆手道,“霍卓部族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既然是好朋友,恩情什么的就请不要再提了。现在回疆也不平静,你们离开日久,也该尽快回程,以防生变。”
陆菲青久居定西,也知道如今准噶尔既灭,阿睦尔撒纳叛军被清廷扫平,南疆的大小和卓波罗尼都和霍集占又蠢蠢欲动,意图自立,各个部族人心不稳,不知何去何从,刚说了一句“正是”,又听木卓伦叹道:“和卓兄弟的野心果然很大,公然想做南疆之王,我本来也不赞成。但是那清朝的将军兆惠竟用这种方式挑衅我族,我们也不能任凭他们欺压,说不定……要跟和卓结盟了。”
陈家洛想了想,知道此事没有自己置喙余地,点头道:“只希望战火不要燃起在回疆。”木卓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陈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不是被迫无奈,我也不会让族人卷入这流血的纷争中去。”说罢躬身行礼,招呼族人整装待发。霍阿伊却上来与众人一一拥抱,才互相施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都觉得有些依依不舍。
霍青桐已和李沅芷并肩回来,这时也彼此告别,转身走到陈家洛面前,低声道:“没有帮陈公子救出文四爷,我实在非常遗憾。”
“哪里……”陈家洛见她突然找自己说话,竟是一怔,半晌方道,“翠羽黄衫,你能相助,我已经感激不尽。”
“公子不要这样说,你们帮我族夺回圣物,公子又救了我的命,是翠羽黄衫亏欠你的恩情……”霍青桐打住话头,沉吟了片刻,从身边解下一柄短剑,双手捧到面前,“我……我的感谢无法用言语表达,只好寄托在这有形之物上面,希望公子能够接受。”
陈家洛这次更为惊异,想青年男女互赠随身物品,无论在中原还是回疆都没有第二种解释。但她方才还和李沅芷十分亲密,像是相识已久,情投意合,况自己智计谋略、统率才能都不及她,不知她为何对自己如此青睐,心里说不上高兴还是苦恼,却跳得加倍剧烈起来。正犹豫间,猛然意识到周围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更觉得十分尴尬,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周绮已从旁边抢了上来,伸手接过短剑往他手里一塞:“你这人怎么回事?青桐妹妹送你东西,是她一番好意,你敢驳人家面子?”
“这……不敢……”陈家洛无可奈何地一笑,将短剑收起,向霍青桐郑重施礼,“陈某多谢姑娘厚意。愿真主保佑姑娘和你的族人。”
霍青桐见他如此告别,也不再多言,回了一礼,道:“也愿真主保佑公子和众位英雄。愿你们的宝剑永远锋利无双。”说完便即转身,随霍部众人而去。不过片刻工夫,已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红花会众人又在山中盘桓两日,这时既失了文泰来踪迹,又知道张召重有所提防,倒不像之前那般急于追赶。其间周仲英终是向徐天宏提了将周绮许婚一事,徐天宏素来敏捷的人,这时竟呆了半晌,方道:“承蒙周前辈错爱,但是这……”
“怎么,七爷是看不上小女了?”周仲英倒似毫无意外地笑道。话音刚落,周绮便从他身边跳了出来:“你敢说一个看不上试试!”
“看得上,看得上……”徐天宏暗自觉得好笑,不想最后还是把自己绕了进去。但这些日子跟周绮相处,也发觉她不过是性情粗率,毫无心计,算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早没了当初的反感。见周家一片诚恳之意,当下欣然应允。周仲英只说在外不便,先为二人定亲,将来再行大礼。红花会众人知道他为顾全大局,都连声称谢,又乱哄哄地向徐天宏贺喜。徐天宏乘人不注意时,一把拉过陈家洛,低声道:“替你顶缸顶出这么个结局,你要还有良心,趁早自己也定了,省得又祸害别人!——叫哪位兄弟替你跑一趟回部如何?”陈家洛还当他有什么正经话说,这时便哼了一声,甩手走开。
众人一起再议了计划,启程继续东行。陆菲青本在中路,与赵半山等人结伴,这时却和李沅芷落在后面,也不再和众人多交谈。陈家洛猜想他是顾忌李沅芷不是红花会中人,唯恐走露了消息,也不以为意。心砚却忍不住好奇,勒缰等陆菲青师徒上来,便和他们一长一短地搭讪,不一会儿又催马赶上,还没开口,先贼忒兮兮地一笑。
陈家洛是惯知他把戏的,只作不看见,果然听他哼了一声道:“我去帮你打探消息,你倒好,连问也不问一句!”
“我几时让你打探什么来着?”
心砚“嗤”的吐出口冷气:“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好容易碰上个能当我师嫂的,还有人横刀夺爱。你不弄清楚他根底,怎么打得赢?”
“你胡说什么呢!”陈家洛的神情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心砚却知道这一箭正中靶心,嘿嘿笑道:“论起来天山双鹰跟咱们家老爷子还颇有渊源,咱们怎么一直不知道他们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徒弟?你要是在回疆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老爷子现在都能抱孙子了,还怕什么总兵公子?”
陈家洛听他仍是夹三夹四地打趣,本待不理,忽然眉梢一跳,问道:“总兵公子?”
“就是陆老爷子那个徒弟李沅芷,”心砚暗中往后指了指,“他父亲是安西镇总兵,你之前打过交道没有?”
“没有。”陈家洛摇了摇头,又疑惑道,“陆前辈怎么收了个朝廷军官之子做徒弟?”
“他不是一直以西席身份隐居在这总兵家里嘛,也算是报答收容之恩的意思。现下这李总兵升为浙江提督,举家前往赴任,陆老爷子跟余大哥那天堵住的就是他的家眷,不想把这小李公子招惹来了。我看那孩子比我还大两岁,却根本不知世情,只是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心砚说着,突然笑出声来,“怪不得那天你非赶我回天山,陆老爷子还替我说话,敢情自家就有这么个不省心的!”
“有陆前辈看着他,我想不会有什么妨碍。那张召重是陆前辈师弟,也不能让人家同门相残,动手的时候你去照顾着些就是了。”
心砚答应一声,猛地又道:“你别打岔!要叫我说,虽然你比那小李公子老些,也没他长得俊,但家世武功都是敌得过的。我方才问过陆老爷子,他们跟我师嫂相识,也才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你现在身边有我师嫂下的定礼,不比他强多了!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定什么定!定什么定!要定也该是我……”陈家洛突然顿住话头,像是不知如何接下去的样子,索性恼了起来,扬手往心砚头上拍去,“死小子,成天找个茬就寒碜我,当我听不出来吗!”早被心砚弯腰躲开,跟着纵马一溜烟地跑到前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〇八 (一)
张召重虽然早料到与红花会少不得一场交锋,甚至瞒天过海,偷运走文泰来之后,便想当面跟这些胆大妄为之徒决个胜负,却不料他们有如此能为,大草滩一战除了自己之外,所率官军无一幸免,心里也极为窝火。他深知现在不是卷土报仇的时机,将手头这“钦命要犯”平安送达京师,才是自己使命,到时候红花会也就束手无策了。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在兰州府重新调齐押送人手,继续东进。
一路行来,虽处处谨慎留心,却再也没发现红花会哨探的踪迹,反而更加惴惴不安。这时已是七月中旬,夏季虽过,暑热未消,他又不肯在日落后赶路,唯恐红花会乘天黑来袭,走得越发慢了。不日进了河南境内,倒开始下起雨来,顿觉凉爽,也不嫌雨地难行,迤逦来到洛阳。心里暗暗盘算:“如今我在明,敌人在暗,他必是探知我所行路线,提前埋伏。红花会河南分舵设在许州,要调派人手最是容易,我不如改行向北,先渡了黄河,他们就无计可施了。”主意一定,次日便折向孟津而行。谁知刚进县城,便见无数百姓老幼相携,纷乱不堪地拥向城外,这才知道因霪雨连日不开,河水暴涨,已隐然有决口迹象。地方官虽下令加固堤防,但百姓久居黄河岸边的,都知道灾祸难免,不如早早逃命的好。张召重见此情形,也只好退了回来,仍继续往东。
此后一连数日,那雨竟然没有停过,沿途逃难之人也越来越多。张召重是警醒的人,便控马按剑在囚车左右护持,寸步不离。刚到荥阳地界,忽听前面不远处乱哄哄地闹将起来,又看见黑压压一片人拥在雨地里,无法前行。不一时,那前哨的军士跑来回报,说是一辆大车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把路堵了。张召重思忖片刻,见后面又不停上来人,断后的军士渐渐拦不住,几乎拥到囚车旁边来,顿觉不妥,皱眉道:“带些个人去,先帮忙把那车弄出来。”那军士躬身答应着去了。随同押送的几个捕快见乱得不像,也都聚拢到车边来,一边喝骂,一边将挨得太近的路人赶开。
突然间只听前面众人发一声喊,那大车骨碌碌地翻到路边去了,跟着惨叫声连连,只一眨眼工夫,满地泥水中都混杂了一道道的猩红,那抬车的军士已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张召重吃了一惊,随即喝命众军士:“围住囚车!擅离职守的,老子先要了他命!”手腕一翻,剑已出鞘,又向周围路人叫道,“不相干的人退后!上来的一律是死!”那些百姓还没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长剑闪烁,众官军又都一副狰狞模样,吓得四处乱跑,有几个竟昏了头撞到囚车跟前来。张召重再不留情,挥剑便砍,众捕快军士也各持了兵刃在手,不分好歹一通乱杀,顷刻间十数名百姓已倒在地上,为避水难,反成了刀下亡魂。忽听有人叫骂道:“龟儿子们,如此滥杀无辜!”蓦然间两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冲入官军之中。众军士不及应对,已听一阵噼啪响声,登时倒了六七人。
张召重早认出来者是红花会中的常氏双侠,催马挺剑上前,旁边几个捕快也醒过神来,围上去四面夹攻。张召重知道常氏兄弟联手比自己稍逊一筹,喝道:“这两个交我!你们回去看着,不要走了钦犯!”斗了几个回合,正觉得敌方未出全力,猛听两人之一冷笑道:“火手判官功夫硬是要得!二哥,你来耍一哈儿!”话音刚落,两人齐齐抽身而走。张召重正要追击,只听又有人叫道:“好鹰爪,看剑!”本能地一侧身,见一道青锋从眼前疾掠而过,带起的劲风夹着雨滴打到脸上,竟然触感生疼,便知来了劲敌。定睛看时,见一个身穿绛袍的独臂道人立在侧畔,右手中一柄长剑闪着清冷寒光,正是江湖人称“追魂夺命剑”的无尘道人。
与张召重随行押车的几个捕快都不是武功平庸之辈,但早知晓敌方实力不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