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亭听她说的在理,也便一叹,道:“过一天算一天,咱们还操得着那份心!”见九娘神情比先好了许多,忙收拾了东西撤出屋来,依旧上了锁。情知金喜儿还指着她生财,也不会太苦了她,是以并不担心。
九娘独自坐在房中地上,却是睡不着,细细思忖李双亭方才所说之事,禁不住喃喃道:“原来他是为这个……就是也该送个信来……姓卫的,有种你便一辈子不来见我……若再见了面,我……我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七佛出世,我也枉叫了这杭州‘花心蜂’!”
其实九娘所料倒也不错,卫春华自那日和她分别,确是一直心心念念,想着找机会禀过总舵主于万亭,请他为自己做主,再给九娘赎身完婚,才不坏帮会规矩,也免得会中兄弟有所误会。但与他同掌初九堂的搭档徐天宏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角色,自己两次三番抢着去总舵述职,只怕他早有疑心,这时候再跟他说了,反倒令他心生反感。如何绕过他去单独跟于万亭说话,倒成了卫春华心中一大难题。年关时众当家齐聚一堂,自然没法说,也没空抽身去杭州。有心找人给九娘传个消息,自己这边一点进展没有,实在说不出口。这一拖就到了转年。
卫春华原想等三月赴苏州时,拼着犯会规受责也要把此事挑明了,给九娘一个交代,谁知不等他动身,于万亭与师光堂堂主、四当家文泰来已来到了京城。卫春华与徐天宏自然大出意外,见两人神色凝重,似有要事在身,但并不开口提起,卫、徐二人也就不问。
于万亭和文泰来只在京中待了三天,便又匆匆离去。过不多时日,苏州总舵传讯急召六堂十二堂主,卫春华心中疑惑,想问徐天宏时,见他也眉头紧锁,似是不解其中之意。两人即刻上路,不敢有丝毫耽搁,但到苏州时,仍是见其余五堂堂主俱已到齐,连专门负责传递消息、联络外务的十四当家余鱼同也在,隐隐觉得不妙。果然见余鱼同上来施礼道:“徐七哥,卫九哥,总舵主……殁了……”
徐卫二人登时一惊,卫春华已脱口道:“这怎么可能!上个月我们还——”徐天宏一拍他肩膀,已走到文泰来面前,沉声道:“四哥,这事始末,想必你最清楚。”
“不错。”文泰来一点头,向众人扫视一遍,“如今总舵主以下十三位兄弟都已到了,我也应该给各位一个交代。总舵主在无锡过世时,只有我一人在身边,原本该给兄弟们说明前后情形的,但总舵主临终遗命,此事要留待红花会新主继任之后才说……”
“所以四哥召大家来这里,是要先推举新任总舵主人选么?”徐天宏眉梢一扬,“这倒也不难办。咱们红花会内三堂、外三堂,六堂十二位堂主也都算是江湖成名人物,论起来各有所长,大家又是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开诚布公,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做主,咱们兄弟自然决无贰心。”他简单几句话已将总舵主候选人划定,众人也都毫无异议。十四当家余鱼同虽不在其列,但知道自己年纪最轻,又无管理会务的经验,也从没有过这样心思,便跟着大家点头称是。却听文泰来道:“七弟说的甚是在理,但总舵主遗命,我方才没有说完——总舵主已指定由少舵主接任,总领红花会一切事务。眼下我们应该即刻启程,前往甘肃迎接少舵主才是。”
“少舵主?”不单徐天宏,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便不知有谁在人群中说了一句:“总当家的是糊涂了吧?巴巴的叫个小年轻来管咱们!”又有人道:“这你就不晓得啰!少舵主是当家的义子,子承父位,这有啥子好说的!”一时间众人已乱哄哄议论起来。
文泰来紧皱了眉头,向二当家无尘道人、三当家赵半山望了一眼。在红花会中除了总舵主,就是这两人比他位次要高,而且武功超群,颇有威望,若不是于万亭逝世前指定继任人选,他也觉得由这二人之一统率红花会是理所当然之事。无尘和赵半山也看到他的目光,都是相交多年的伙伴,当下明白,便各自招手请众人静了下来。赵半山道:“众位兄弟,咱们和于当家的都是结义兄弟,过命的交情,如今大哥仙逝,咱们难道置他遗愿不顾,就先乱了起来?”无尘却冷冷道:“咱们红花会号称个个英雄豪杰,原来也会那些三姑六婆的碎嘴子。有什么话当着少舵主去说!”
这一来大家都不敢再起哄,只得忍着腹诽,商量前往甘肃之事。当下决定余鱼同先行,向少舵主知会消息,众人仍是按六堂分属,恰是两人一队,依次启程,在江湖帮派中有个名义,叫做“千里接龙头”的,以示隆重。徐天宏与卫春华头队先行,一路上又是忧心,又是好奇。卫春华只道徐天宏比自己入会为早,说不定知道那少舵主的底细,哪知徐天宏摇头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听老当家提起,少舵主拜了回疆一位高手为师,是以长住塞外。红花会甘肃、陕西两省都有分舵,据说是他经手打理,但从未到总舵述职过。倒是总舵主不时还往甘陕一带去……”
卫春华听他话里意思,并不太信甘陕会务是那少舵主亲自管理,沉吟一阵,又问:“咱们这少舵主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么江湖上也没听过他名头?”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徐天宏想了想,“他比十四弟大两岁,今年也不过二十五,想是还没满师。说句不恭的话,这在道上还是个雏儿,要他来统领这班江湖成名的豪杰,也着实有些为难。”说罢便叹了口气。两人这时都是一样的心思,也不再交谈,只是默默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 (二)
不多日到了安西州,便去红花会联络地点打听少舵主居处,前往谒见。两人刚跨进二门,便看到迎面青石台明之上站着个青年,身穿素白长袍,相貌隽秀,清雅温和,观之忘俗,只是眉宇间似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戚,不等二人说话便抢先迎了下来,下拜施礼,道:“徐七叔,卫九叔,因小侄一人,使各位远道奔波,小侄惶恐无地。”徐卫两人连忙还礼,想这青年年貌都与传说相符,又如此称呼,想必正是总舵主于万亭义子、少舵主陈家洛了。
果然又听那青年道:“小侄姓陈,名家洛。常听义父提起各位叔叔伯伯英风伟迹,只无缘一见,今日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徐卫两人听他言语斯文谦恭,心里倒先生出几分好感,又不好意思被他叫“叔叔”,推辞再三,陈家洛仍是坚持“不敢乱了辈分”,两人只得由他。
陈家洛引二人进屋,便道:“有件事须禀告二位:日前余十四当家在江湖上偶然探知,洛阳韩家门下的焦文期多年前在陕西境内失踪,后被证实已死,韩家和关东六魔似是把这笔账算在了红花会头上。”两人闻言都是一惊,想那焦文期在关东六魔当中排行第三,艺业非凡,而关东六魔都热衷功利,常受朝廷士宦差遣办事,若说是跟红花会起了冲突被杀,倒确实令人置信。以红花会的势力,与韩家和六魔结下这个梁子虽然不怕,但如今总舵主刚刚亡故,人心不免松散浮动,要是两家携手前来寻仇,仍然是棘手的事。徐天宏是心思缜密的人,便问道:“可查得出是谁下的手么?”陈家洛摇头道:“尸首发现之时已经腐烂不堪,看不出伤痕,但据韩家的人说,从头骨上起出几枚芙蓉金针。我想咱们会中武功能杀得了焦文期的,并没人用这种暗器,问陕甘各分舵也不曾有人提及这次交手,看来未必是咱们兄弟所为。”
徐天宏点头道:“少舵主所言有理。咱们红花会素来行事光明磊落,是咱们杀的人,咱们绝不隐瞒,若不是咱们做的,也不必自逞英雄,平白惹麻烦上身。”
“徐七叔说的是。所以我已请余……兄携我的书信前往洛阳,向韩家分说此事。”因为提到余鱼同的称呼,陈家洛微微一顿,仿佛有些脸红,跟着续道,“待会中诸事平定之后,再来详细调查。”话音刚落,卫春华已抚掌笑道:“让你叫叔叔!十四弟比你还年轻些,你要能叫得出口,也算是个好的!”徐天宏也跟着大笑,不知不觉间,两人之前那莫名的疑虑已消了大半。
“会中十二位堂主不日将齐聚安西,其中缘由,少舵主自然已经知晓。”徐天宏收了笑容,正色道,“老当家临终遗命,请少舵主子继父位,大家均无异议。我们也该准备着,待当家兄弟们会齐,便开香堂拜祖师接令花了。”
陈家洛神色一僵,站起身来向二人深深一揖,道:“义父有命,小侄本该遵从。但小侄此身确有不便,只能请各位商议另举贤才,不要耽误了会中大事。”
“这是什么话!”卫春华忍不住叫了出来,“少舵主是看不起咱们这些粗人么!”徐天宏在身旁猛地一扯他,跟着道:“少舵主文武全才,就算没有老当家遗命,咱们也是要推举少舵主的。咱们弟兄跟老当家是生死之交,对少舵主只有景仰之心,决无疏远之意,少舵主尽管放心。”
陈家洛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眼中尽是忧伤,轻声道:“两位叔叔多虑了。各位叔叔伯伯的人品,小侄向来尊崇。但这事是我私事,不想惊扰会中。若非知道各位当家不日便到,我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这时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徐天宏心里一动,忙问道:“是少舵主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见陈家洛不及回答,眼眶已微微发红,似又不愿在二人面前落泪,只咬着牙侧过脸去,半晌方开口道:“我昨日才得到消息,家父家母在两个月前先后过世了……”徐卫两人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本只当他穿孝是为义父于万亭之事,不想还有这层关系,心里都不由得往下一沉。卫春华已抢先道:“少舵主,你这就回去,待料理完老人后事,再回红花会不迟。”
陈家洛摇头苦笑道:“我离家十年,家里的事从来没管过,都是我哥哥打理,这倒无需担心。左右各位当家这两日就到,我还是当面辞行的好。”徐卫两人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静待红花会其他首领到来。
因推举总舵主之事重大,众人来得极快,但听了陈家洛欲推辞的情由,又都不免气沮。等到第三日头上,仍不见四当家文泰来和十一当家骆冰的身影。这二人乃是夫妻,又是师光堂正副堂主,是以同行前来,本来是这“千里接龙头”中的最后一对。众人前后都差不了数十里路程的,如今见他二人踪影全无,不禁担心起来,正商量着是否派人前去迎接,忽见卫春华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青衫白发的老者。众人见那人陌生,似乎不是红花会中人,都生出几分警惕,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卫春华上前道:“少舵主,各位兄弟,这位是武当派陆菲青陆老前辈,江湖人称‘绵里针’的便是。”众人还不及说话,三当家赵半山已叫了声“陆大哥”,上前握了那老者的手,为他一一引见众人,亲热不已。卫春华路上听陆菲青说过,他与赵半山当年同在反清组织屠龙帮,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便对他多了几分信任。见陆菲青拍了拍赵半山的肩膀,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各位当家,老朽今日赶来,是为贵会文四爷传个消息——他夫妻二人被官府追缉,情势危急,各位要尽快派人前往接应才是。”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寒暄道谢,纷纷追问文泰来夫妇情况。陆菲青便将二人路遇官兵围攻受伤,前往安西铁胆庄避难的事大略说了。十当家章进已抢着叫道:“什么劳什子的官府,敢来我红花会太岁头上动土!看我驼子去把他们一个个宰了,接四哥四嫂回来!”话音未落,抄起狼牙棒往外就走。众当家中尽有粗豪性急的,听此言正中下怀,也跟着骂骂咧咧,各持兵刃一拥而出。
陆菲青见众人鲁莽,微微皱了眉头,却碍着是外人,也没法劝。忽听那少舵主陈家洛叫道:“各位且慢!”章进远远地在二门前回头道:“少舵主,你要跟咱们一起去吗?那好极啦!我先给兄弟们打个头阵!”说罢还走。陈家洛急向赵半山一躬身道:“赵三叔——”赵半山会意,纵身出去,拦在章进面前,叫道:“众位兄弟,先听少舵主一言!”
陈家洛便也出了门来,向院中众人一揖,朗声道:“各位叔叔伯伯,不是小侄胆敢僭越,但各位此番前来,本是遵我义父于老当家之命,要让小侄出任这总舵主之位。”众人都是一愣,心想他之前曾经力辞,这时却又提起来,但老舵主于万亭确有此遗言,也无可反驳。见陈家洛跳到院中,倒身向众人拜了下去,又道,“小侄因有服在身,本不该此时接任,恐怕对会中不利。但文四叔之事紧急,还要委屈各位暂听小侄统率,以免混乱,致使再有所失。待此事一完,小侄自回家守孝,服满之日再归返红花会效力。”
众人本对他没有多少敬佩之意,但因是老舵主亲命人选,当下无话可说,只得齐齐一拜,道:“愿听总舵主号令。”赵半山等持重之人却想:“有他在也好。免得兄弟们亲疏有别,又没老舵主威望加持,没个公推作主的人,分了派系,就少不了自家内斗了。”人人心怀各异,等着听这年轻的总舵主说些什么。
陈家洛却先转头对陆菲青道:“适才不及向前辈请教,前辈可知道官府因为何事捉拿文四叔夫妇?”旁边忽有人阴恻恻地道:“官府龟儿有啥子道理讲!”又一人道:“四哥干的事多啰,总舵主你那时还小,怕是不晓得。”陆菲青认得这两人是红花会五当家六当家常氏兄弟,在江湖上人称“西川双侠”,又叫做“黑白无常”的,本是一对双胞胎,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就像一个人连着讲话一般。他们入红花会前已经成名,此时对陈家洛这后辈说话也就不甚恭敬。陆菲青怕气氛尴尬,忙道:“究竟因为什么事由,老朽倒真没来得及问。看官府的架势,是单冲着文四爷来的。”陈家洛点点头,又问:“领头的是捕快,还是官军统领?”
“你还问这些做什么!”八当家杨成协粗声道,“就是官军又有何惧!叫上咱们会中弟兄,拼他个你死我活!”他原本是广西青旗帮帮主,手下统率近千人,自是不怕大阵仗火併。这话说得颇有气势,不少人都随声附和。
“这么说,各位是打算即刻扯旗造反了?”陈家洛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