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轻轻一笑,道:“我叫小昭。”
何以言忽然想起,她似乎便是光明顶上出现在那曾姓少年身边的女孩,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小昭姑娘。”
小昭掩口笑道:“不要谢我,我什么都没做。倒是我们公子每天给何姑娘你诊治,着急的不得了呢。”
何以言心想,她口中的“公子”大约就是那曾姓少年了,于是点了点头,淡声道:“那么我也谢谢他。”
小昭出了里间,张无忌忙上前问道:“小昭,何姑娘醒了么?她怎么样?”小昭道:“何姑娘精神还好,不过好像有点不大高兴。公子要进去给她把脉么?”张无忌踌躇一下,道:“等下午再去,我先去见见外公和杨左使他们。”
其时杨逍诸人身中幻阴指,又受制太久,不得立刻运功炼化此异种真气,久居体内,以致伤势愈重,后来虽然得脱,各自疗养,只是收效甚微,个个有气无力。张无忌受伤不算太重,只是真气损耗加上些外伤,勉强可以行动,每日皆由小昭搀扶去为何以言诊治。明教众人感他大恩,将各种珍藏药材都尽他取用,也不来打扰。
张无忌进了屋,只见诸人皆卧在软床上,杨逍忙起身道:“张大侠的伤势好了么?”张无忌见他们脸上黑气尚存,倒吃了一惊,道:“小子已经无恙,真气也恢复了七八成,这便给诸位试着治一治。”杨逍道:“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了,再为我们诊治不迟,倘若伤势反复,咱们于心何安。”韦一笑亦道:“早医晚医,不在乎这几日,张大侠贵体要紧。蝙蝠常年挨冻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两刻。”
张无忌道:“诸位和我外公,义父平辈论交,小子乃是晚辈,这‘张大侠’三字,万莫敢提。”他转头又去看别人伤势,杨逍本来尚有话说,见状便住了口,韦一笑斜睨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
何以言挂起了帐幕,借着窗外透出的缕缕阳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原本便肌肤柔滑白皙,现在似乎更细嫩皎洁了些,映着日色,竟隐约有些晶莹之感。体内真气仍然不见踪影,只是隐约有些暗流在周身经脉中涌动,丹田亦是如此。
何以言伸手抚向桌面一方软石圆砚,稍稍用力,那石砚竟被她按出了一个凹坑。依照何以言以前功力,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决不能如此轻易。她此刻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进一步。倘是以前,数百步之外的些须声响,却是难以察觉的,眼下却似乎有了一种奇特的灵觉。静心入定之后,只觉什么都在自己的感知之内,与天地再无隔阂,浑然一体,就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般。纵然断绝五识,也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使她能在脑海中“看”到一花一叶的轻微颤动。
其实何以言当年所服食的那枚朱果,尚有部分药力未曾吸收,滞留体内,这生死之际,她封闭感官,心中空无一物,竟然机缘巧合进入了那最玄妙的入定境界,所修玄天无极功返璞归真,终于大成,阴阳交泰,暗合天地至理。加上那仙家妙口的朱果温和药力辅助,七日内竟然飞速修复肌体。那真气不再如水流一般在经脉中流动,而是与身体更加融为一体,难以察觉,看上去便似普通人一般。倘若以前的何以言是那璀璨夺目的明珠,此时便如温润美玉,虽然光彩不彰,却英华内蕴深长。
何以言叹了口气,当真是祸福相倚!当初竟然试图以吸人内力的小道取巧求胜,回想起来,实是凶险无比,若是当场被人震断心脉,还哪有今日!何以言不由低声道:“四哥,以言不听你话,擅自逞强,真是十分不该!”她忽然十分思念父亲,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昆仑山。何以言侧头看向枕侧,那大战前夕父亲命人送来的暗器匣子尚在,虽然物事普通平常,却令她心中徒生暖意。
忽然她听见百步外有人脚步,不久,门外便传来青年男子声音道:“何姑娘,张无忌待要为你诊脉,可能进来么?”
何以言一怔,心想,“张无忌?哪个张无忌?”口里却低声道:“请进。”
张无忌推门进来,只见那帘幕已经挂起,窗子开着一半,屋里亮堂了许多,何以言侧身坐在床边,一袭素衣,乌发披垂,削肩细腰,纤弱袅娜,那肌肤被阳光一照,似乎白的有些透明,樱唇也无血色。张无忌见她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忽觉尴尬,他咳了一声,道:“何姑娘,我便是以前那个张无忌,我掉入悬崖后没死,反而学了一身武功,我……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他从怀里取出那把短剑,那花纹装饰稍显陈旧,只是擦抹亮堂,显然主人极为爱惜。“这把短剑是我悄悄拿的,当时以为我再活不了了,何姊……姑娘,你生我气么?”他越说头越低,只觉得所为无一是处,便是自己也无颜开口求她原谅。
何以言愣了一愣,回想起来,也觉得此事甚是混乱可笑,终究叹了口气道:“我倒想生气的,不过眼下也没了脾气。倒是要谢你治我伤势。”她将手腕搁在案上,又拉下袖子盖住,道:“你不是要给我诊脉么?”
张无忌见她态度模糊不清,颇觉忐忑,见她用袖子遮了手腕,顿时面红耳赤。原来前几次他诊脉时,虽然用心守礼,可也没这般讲究,原本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大夫治病偶尔碰触肌肤更不算什么,只是何以言这般一来,张无忌只道自己先前十分失礼,忙低了头,小心翼翼伸指隔着衣袖搭在她腕部。
片刻,张无忌抬头道:“何姑娘内伤痊愈很顺,经脉也渐渐长好,多调养些时候,再重练内力无妨……”
何以言怔了一怔,奇道:“你说什么?我内力怎么啦?”
张无忌更觉愧疚,低声道:“我出手太重,不小心废了你内功,万分地对不住,何姑娘要怎么处置,无忌都毫无怨言。”
何以言不由抬起自己的手看看,颇觉滑稽,忽然笑道:“不怪你!本就是我争强斗狠,逼着你和我相斗,江湖比武生死有命,怎能怪到你头上!”她仔细打量几眼张无忌,又笑道:“你相貌变化很大,我竟一时也没认出来。不过既然我伤势好些,明日我就回去了。”
张无忌见她要走,不禁脱口道:“这么快!”他自觉失言,忙解释道:“何姑娘,你今日才醒过来,只怕身子还虚,还是调养几天,我送你回去。”
何以言不置可否,起身走到一边,观看墙上一幅挂画。张无忌道:“何姑娘,我去让人给你拿些饭食。”起身离去。
顷刻小昭提了个食盒进来,却是清粥小菜,还有一杯参汤。小昭低声道:“何姑娘,咱们辛旗使想见见你,就在外面,姑娘许他进来么?”
何以言尝了一口粥菜,觉得鲜美可口,听到小昭说话,随口道:“辛旗使?要见我则甚?便请他进来罢。”
顷刻一个瘦高男子掀帘进来,一身红衣,他一瘸一跛地走上前,深深一揖道:“辛然见过何姑娘,何姑娘伤势可好些了么?”神态很是恭敬。
何以言认出他来,淡淡笑道:“辛先生请坐。”小昭忙去给他斟了茶端上。
原来那日辛然受她不杀之恩,便记在心中,知她受伤留在光明顶疗养,虽然自己也伤势不轻,却每日向张无忌询问她伤势好坏。今日听人说她醒了,便赶过来探望。
辛然瞧着她慢条斯理地用饭,也不打扰,只静静坐在一边等待。其实何以言身为六大派中人,明教中人对她实无太多好感,不过碍于张无忌的面子。大约光明顶上,除了张无忌,便只有这有恩必报的辛然是真心向着她的。
何以言道:“辛先生要对我说甚么话,洗耳恭听。”小昭已收了碗筷离去,屋里便剩二人。
辛然肃道:“何姑娘是在下的恩人,辛然先前都不曾好好谢过,此次特来道谢,将来姑娘若有所命,辛然万死不辞。”
何以言咳嗽一声,这种状况下产生的“恩德”被反复强调,怎么都令人觉得有些不自在。本想推脱几句,不过见面前此人神色严肃,显然是当真的,于是也浅浅颔首,虚应道:“辛先生义气,我是极佩服的。嗯,你也受了伤,不知贵恙好些了么?”
辛然道:“些须小伤,不足一提。”又道:“何姑娘伤势初愈,还请多多休息,莫要到处行走,以免被人冲撞。届时辛某亲自护送姑娘回贵派。”
何以言扫了他的腿一眼,心道你送我回去,是谁保护谁还未可知呢!不过她也没说出来,只浅笑道:“我明日便要走了,大约也不会给贵派惹麻烦,辛先生好意心领。”
辛然亦是惊讶,不过他也干脆利落,晓得自家状况,便改口道:“那么在下命几个手下护送姑娘一程。”
何以言微微点头欠身,“多谢。”
约莫晚饭时刻,张无忌又来看她,见何以言虽然尚有些弱不胜衣的模样,气色却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不过他终究担心,忍不住劝道:“何姑娘,你便晚几天再走何妨?”
何以言却不答他话,转而问道:“你给人运功疗伤了?”张无忌点头道:“是,那成昆恶贼的幻阴指厉害,许多人都着了道儿。我适才给杨左使韦法王等人驱除体内阴气。”何以言道:“我昏迷之后,许多事情不知道,可能讲与我知晓么?”张无忌自无不允,细细将过程道来。
何以言听完,冷笑一声,道:“我便晓得那鲜于通不是个好东西。”她转又赞道:“你武功倒是不错,能破正反两仪剑阵,咱们也比划比划?”何以言终究出身昆仑派,虽然她眼界日高,晓得昆仑派中没有绝顶高手,纵然是自己父亲,也还差得远。只是听说本派剑法如此轻易被人破解,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张无忌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脸露愧色,低声道:“何姑娘……”何以言想起他只道自己内力全无,不由得一笑,也不点破,道:“这事以后再说。”
何以言扯了扯自己衣袖,光明顶上除了杨不悔与小昭外,无有女子,杨不悔身量比她矮大半个头,这套衣裙穿着并不合体。何以言微微皱眉,忽然道:“这里有男装么?可否给我寻一件来。”张无忌略觉诧异,不过也立刻让小昭去寻。
何以言道:“我想去瞧瞧杨逍,你能带我去么?”张无忌略觉紧张,道:“何姑娘,你……”他自然是想起何以言似乎和杨逍颇有过节,见面便针锋相对地不对盘。
何以言浅浅抿了抿唇,道:“不过是瞧瞧故人脸面,你怕我伤了他不成!”张无忌不知她武功更进,心道,如今此处皆是明教中人,倘若何姑娘和杨左使他们发生冲突,只怕难做。他又看了何以言一眼,想到,何姑娘素来高傲,此番内力尽失,不知道多么痛苦呢!他不愿违拗何以言意思,便道:“何姑娘愿意,我便带你去。”
其实何以言虽然心高气傲,手底狠辣,却也因着这性格,不肯轻易对无关弱小出手杀戮。那韦一笑两番惹到她头上,倘若轻轻放过不理,也显得自己太软弱可欺了,不过她到得光明顶上,只见对方已然垂死,顿时大觉扫兴。虽然心气未平,也只好将这死蝙蝠留给六大派清场便是,自己不屑再度出手。而杨逍在她心中又是不同,却颇有些与之相较的意味,心中想的是:你原瞧我不起,我便亲手击败了你,看你作何想法!不过这个愿望显然也不成了。至于先前惹怒她的殷野王,本想杀他出气,却恰在刚来一刻被别人打成垂死,大约也是过会便被六大派弟子清场的料子,犯不着亲自补上一剑。何以言此来目的全部落空,气闷到了极点。
张无忌引着何以言穿过几道回廊,所遇明教教众皆默默向张无忌行礼,虽然不言不语,皆是面露感激之色。张无忌推门而进,道:“杨左使,何姑娘来瞧瞧你,我便冒昧带她来了。”
何以言进屋,只觉得屋内昏暗,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她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便看见前方软榻上卧着之人正是杨逍。近十年过去,此人倒也不甚显老,依旧四十来岁模样,风华气度不减,纵然此刻神色委顿形容狼狈,也依稀瞧得出当年白衣左使狂傲潇洒之态。
杨逍笑道:“何姑娘还肯来探望在下,足见故人之谊了。”那旁边侍立的杨不悔见了她,微露喜色,低声打了个招呼。
何以言望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也就是来瞧瞧你而已。”她轻轻一叹,“逝者如斯夫,我本以为此番自己有资格和你平等一战,以释前因,却没料到,你老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多了。”
杨逍叹息一声,略觉索然地摇了摇头。
张无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出言劝道:“事情已过,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何必见面就喊打喊杀?”何以言笑而不答,只瞅着杨逍,笑吟吟道:“你的传人找到了么?”
杨逍有些气闷,侧头瞧了女儿一眼,道:“本人何必现在便寻传人?不过总不教何姑娘失望便是。”
何以言笑道:“也好!今年或者明年,时间你定,地点我定,一战之后,以前种种龌寤,便都一笔勾销。”
杨逍注目望她,只觉得那当年娇蛮灵秀女娃,不知何时已成长到能与他并肩平视的地步,他心中感慨微生,却只简单一字回答,“好!”
张无忌急道:“何姑娘,杨左使,万万不可!”杨逍奇道:“为何?”张无忌转头看着何以言,想说她内力尽失不可比斗,却又不忍当场揭出,犹豫不定。何以言早一步拦住他话头,向杨逍道:“便这样罢!这位张无忌张公子最喜当鲁仲连教人罢斗,不过咱们只是了断因果,不是硬拼个死活,那也不必阻拦。”杨逍笑道:“正是如此。”
何以言又转头望向屋中另一人,青衣瘦削,面色青白,正是韦一笑。韦一笑半抬着下巴,也一毫不让地反瞪视过去。这两人半天不语,倒是杨逍一笑,道:“韦兄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瞧个不休,那是什么意思?”
韦一笑冷哼一声,别开目光,道:“没甚么。难道只许这女娃看老子,老子看不得她?”杨不悔顿时笑出声来,杨逍转了头,双肩微耸,显然也在发笑。张无忌哭笑不得,道:“韦法王……”
何以言缓缓道:“韦一笑,今日算是客随主便,不便动手。不过咱们的过节,还是寻个时候了断也罢。”
韦一笑怪叫道:“老子怕你个女娃子不成!便是你将武当派的那个相好小子也带来助阵,老子也不惧。”他见何以言和武当派一路前来,便口不择言,随意乱编一气。不过韦一笑也留了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