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虽为华山代掌门,却并未随同本派一处,只留在何以言身边照料。昆仑诸人亦是晓得掌门人临终前将大小姐许了他,又见本派式微,这白观乃是将来华山掌门,自然也个个奉承。
何以言自那日昏迷之后,便一直高烧不退,脸颊通红,时时呓语,便是梦里也皱着眉头。白观守在她身边,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相代。只是他既非医士,无法可想,只能每日催促众人去寻名医问诊,自己时时瞧着她动静。昆仑派众人只当他是本派女婿,不是外人,也就任他时时守在何以言身边照顾。
这日何以言热度稍降,睡得略沉些。白观坐在她床边,不敢放肆,只盯着她面庞痴看,心中既怜又爱。他自少时见到何以言,可谓一见钟情,只是后来种种缘故,竟难得见!两年前他从何太冲处得知何以言愤然出走,立誓不肯再回,竟然流落无踪,只道缘分已无。这白观也是个痴心的,师门长辈多次为他提亲,也都一一拒绝,对其他女子丝毫不假辞色,竟是抱定主意一生不娶了。此番六大派共攻光明顶,他乍见到何以言,十分惊喜,只是见她不去昆仑派,却和武当诸人混在一起,眼见着宋青书与她说话谈笑,恰如一对璧人,心中酸苦交织,不知作何想法。何以言被打伤生死不知,令他惊痛欲绝。而随后张无忌揭露白观生父之死,恩师竟成仇人,更是给了他重重一击,几乎觉得此生再无可恋。
而后华山二老对白观心含愧疚,又因他武功在同辈中第一,于是路上便力主让他做了代掌门,也隐含补偿之意。哪里料得又为元廷所擒,他瞧见昆仑派诸人,却没有何以言在内,向何太冲一询问,才晓得她被留在光明顶,见何太冲脸色惨淡,竟是对女儿伤势不抱指望的样子。白观心中悲痛,实在难以言说。
他们为元廷所擒,对方也不杀人,只如猫戏老鼠一般,白观虽未断指,心中早已绝望,谁料峰回路转,不但脱困,更见何以言安然无恙,而何太冲竟在最后一刻将女儿许他,更是莫大惊喜,似乎一切柳暗花明,苦尽甘来。白观暗自也不知祈祷了多次,只深谢天意相眷。何太冲命他发誓,他也痛快应了,心想,即使何伯父不说,我也定然敬爱以言妹子一生一世,决不叫她吃半点苦。
白观痴痴地瞧着熟睡的何以言,只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他伸手握住怀中玉镯,仿佛便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何以言的小手,然后便可以一辈子永远不放开。
忽然,外面有昆仑女弟子叫道:“白师兄,贵派的两位前辈前来寻你。”白观忙起身出来,那外间坐着一高一矮两个老者,白观忙施礼。高老者瞅他笑道:“小子有了媳妇便不理会咱们这两个老头了,亏老夫还一心让你当掌门,真是好没道理。”白观一惊,连忙跪下,垂首道:“弟子知错,请师叔祖责罚。”
高老者原是给他开个玩笑,见白观当了真,忙一把将他拉起来,道:“老夫见你对那何家小姑娘太用心,因此取笑两句。你是掌门,怎么可以随意给人下跪!便是对我们长辈,也不当如此。”白观感激道:“多谢师叔祖厚爱。”
矮老者咳了一声,道:“你肯娶亲,那是好事,何小姐嫁给你,也是门当户对,这事很好!休听这老不晓事的胡缠。”高老者不乐意道:“师兄,我哪有胡缠?”
矮老者不理他,径自向白观正色说道:“等回了华山,咱们便祭告先祖,正式给你传这掌门之位。咱们这几年来,也都细细观察,认定你确是可靠的孩子,并不是为了你父亲师父之事,给你补偿。那派中小人乱说,你不可当真!却要认真挑起这个担子来,方不负咱们的期望。”
白观见师叔祖说得慎重,当即一一点头应了。矮老者又道:“何小姐的伤好些了么?”白观提到何以言,面上便情不自禁露出温柔神色,低声道:“大夫今早看过,烧已退了,她本来并没受伤,只是伤心太过,调养些时候便无事。”
高老者捋须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咱们华山便热热闹闹将人抬过来。嗯,小子,昆仑派和咱们交好,虽然何先生不幸西去,你也不可以欺负他的闺女。”白观忙道:“一定不会。”
这两人再嘱咐了白观几句,令他此间事了,便早日赶回华山,白观满口答应下来,满心喜悦,仿佛要喷发出来。他回到内室,端起昆仑女弟子刚送来的参汤,一勺勺喂给何以言,不时用旁边丝帕拭抹她唇角。他神态无比认真,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只如对待世间最宝贵的珍物一般,眼里除此一人,再无别物。
忽然,那门边一声轻响,白观以为是风大,便想起身去掩门。他一转身,忽见门边立着一人,却是武当的张松溪,只是这张四侠脸色苍白得紧,一只手扶着门,似乎摇摇欲坠。白观道:“张四侠也来探望以言么?在下还以为贵派已经回山了。”
张松溪勉强露出个笑容,道:“是,何掌门不幸仙逝,咱们心中也十分难过,因此过来瞧瞧。”白观也不疑有他,便道:“张四侠请坐。”
张松溪立着不动,望了床上何以言一眼,道:“何姑娘,她还好么?”白观顺着也望过去,瞧着熟睡的何以言,语气中的温柔任谁也听得出,“她今日已经好了许多,大夫说不久就能醒过来。”
张松溪道:“听说何掌门将何姑娘许给了白少侠,可是么?”这话乃是白观这些天最爱听的,他丝毫也未注意到张松溪面色,欣然回答道:“何掌门临终前,确实将以言妹子托付给在下。”他忍不住过去给何以言掖了掖被角,目光中深情满溢,似若对张松溪说话,又似在回答冥冥中的何太冲,“我定会永永远远爱她敬她,不教她有一点点难过……”
张松溪轻咳一声,“是……是么?何姑娘,她、她也愿意嫁给你……”他立在白观身后,这话还未说完,身子便是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白观自不知晓背后情景,只目光不离何以言面庞片刻,随口答道:“以言妹子最是孝顺,何掌门既然放心将她托付于我,她自然也同意的。”此时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观这话,自是不错的。
张松溪在他背后,声音颇有些飘渺,似乎重伤未愈,“恭喜……”他忽然转身便走,远远声音传来,“白少侠佳期何日?届时咱们武当派必然前来恭贺。”
白观一心系在何以言身上,虽然觉得张松溪举止甚为怪异,也不放心里。待想到婚期一事,不由脸又红了,心中十分甜蜜,哪还想得到其他!
张松溪离了昆仑派下处,昏昏渺渺,不辨方向,只顾往荒山野岭走去。他心中昏愦迷乱,脑子里反复地想着便是:以言要嫁给别人了!这一念头每在脑海转过一次,便如在心口狠狠刺上一刀,痛不可当!偏生还不得不去想!张松溪脚下一绊,重重摔倒,他也不爬起来,只是昏昏默默地想到,我死了也罢了——
其实以张松溪性格,问出那一句“那她愿意嫁给你么?”已是极限了。他自小受儒家忠恕仁爱之道熏陶,自然晓得何以言此刻已等若是他人之妻,这话万不该说!只是自光明顶以来,种种忧急悲喜,皆上心头,他在万安塔上一跃,已决意为她死而足矣,而竟然峰回路转,何以言伸臂相抱,两目相交,心中情意互通。当时张松溪瞧见她目光,便暗中决定,事后便托人向何掌门提亲,纵然千种艰难,也不当负此心!张松溪素以自己年长不配,因此隐瞒心事,此次同生共死,好容易下了决心,谁知尚未出口,阴差阳错,何太冲竟已将女儿另许了他人!
张松溪思来想去,万分为难,只是终究不忍就此断绝,于是亲自前往一探,本想亲见何以言一面,问她心意。倘她不愿,自己便拼了夺人之妻的骂名,也要将她带走!哪晓得何以言尚未醒来,而白观无心所说一句“以言妹子最是孝顺”听在他耳里,却如当头一棒!张松溪浑身冷汗,心想,张四啊张四,你只顾着儿女情长,倘真做出这等恶事,可将武当名声,师父教导置于何处?他想起何以言生父刚逝,怎可令她也陷入不孝之境地?因此匆匆逃出。只是他终究心中悲苦难抑,既不愿就此离去,又无颜再去相见,只在这附近荒山野岭游荡徘徊,但觉得天地虽大,竟再无可容一己之处!
那天色渐晚,阴云密布,竟然下起雨来。张松溪坐在石上发呆,那雨越下越大,将他浑身淋得透湿,他也不知躲避,只是目光怔怔,似若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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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傍晚,何以言似有动静,慢慢睁目,白观大喜道:“以言妹子,你醒啦。”扶着她靠坐起来,又端来温水,要喂她喝水。何以言用手推开,转头瞧他,目光尚有些痴怔,道:“我爹爹呢?”白观脸露愧疚之色,低声道:“何伯父伤重不治,已经……去了。”他话音未落,何以言双目一闭,人往后仰去。白观大惊,连声呼唤,何以言半晌方才悠悠醒转,哭道:“你骗我!我要去看爹爹,爹爹答应不离开我的,怎可反悔?”她挣扎着就要往床下走,只是她睡了多时,手足软弱无力,整个人向床边摔去,白观忙一伸手接住她身子,将她按回床上,低声道:“以言妹子,你别这样!何伯父临终前托付我照顾你,你不顾惜自己身体,怎对得住他?”
何以言忽然双目圆睁,叫道:“你刚才说什么?”白观不解道:“你不顾惜自己身体,怎对得住何伯父?”何以言道:“不是这句。”白观脸一红,低声道:“何伯父托付我照顾你。以言妹子,你放心……”他话未说完,忽被何以言伸手一推,只是她手上无力,推之不动。何以言怒道:“你说谎!不会的,不会的!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你快快告诉我。”
白观将何太冲遗言说了,又取出那只玉镯信物为证。何以言听着他说,眼中越来越空洞,她取过玉镯细看,又拿出自己贴身收藏的比了比,正是一对无疑。何以言死死抓着玉镯,一言不发,泪水簌簌而下。
白观慌道:“以言妹子,你别哭,别哭啊!你心里不高兴,那就打我几下出气,你、你不可再难过伤了身子。”
何以言转头瞪他,怒道:“你瞧中我什么啦?非骗着我爹爹答应婚事。我告诉你,我脾气很坏,我不会做饭不懂女红……”白观低声道:“那也没甚要紧……”何以言一噎,更加恼怒,“……你就算娶了我,我也不会为你学这些!我生气了,随手就要打你杀你!我也不敬你的师伯师叔,我偏骂他们,叫人人都恨你恶你。”白观知她所言乃是气话,柔声道:“以言妹子,自然该是我照顾你,你不愿做什么,我决不勉强。”何以言抓住他语病,顿时训斥道:“呸!我不敬你长辈,难道你也容我?这样不孝不义!师门养你何用?”白观哭笑不得,只是任着她大发脾气,自己好言相劝。
何以言闹了一阵,忽然咬牙道:“我晓得你是看上我生得美,等我成了个丑八怪,你自然不愿意娶我了。”她一抬手,忽然狠狠向自己脸上抓去,何以言留着指甲,这一抓定然血肉模糊。
白观大惊失色,一伸手将她一双柔荑捏在手中,紧紧握住,道:“以言妹子,你千万别伤害自己。”见何以言死死瞪着他,一双美眸哭得红肿,里面满是倔强之意。白观心中一痛,松开手道:“以言妹子,你不愿嫁我,那也罢了,我决不逼你。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别折腾自己。”他起身退了几步,低声道:“……就算、就算你成了丑八怪,我也一样喜欢你。”一转身夺门而出。
何以言坐在床上,怔了半天,忽然放声大哭,将手边够得着的东西摔了个遍。她抓起那一对玉镯,正想也甩出去,又生生停住,望了半天,低低呼了一声:“娘……”将玉镯贴在颊上,泪水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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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暴雨越下越大,何以言心中堵得难受,晚饭一口没吃,将房门紧紧关了,一人坐在床上思索,哭一阵子,又怔一回,又哭起来,如此数次,她忽然掀开窗户,手撑着窗沿跳了出去。她睡了三天,脚下无力,险些跌了一跤,不过何以言也不在乎,冒着大雨,一头冲进黑夜里。
她昏昏沉沉,跑了不知多久,忽然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做什么?我是去找四哥么?可是就算找到了,我要对他说什么呢?告诉他爹爹把我嫁给了别人?”她一转身,便要往回走,只是她本来便高烧刚退,被暴雨一淋,顿时又有些发热,也不辨方向,只直直往前走,渐觉脚下越来越重,似乎再也没气力抬起来,整个人软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何以言模模糊糊中,忽然觉得面前有人,她勉强睁眼,顿时喜道:“四哥,是你么?”她一双手颤颤巍巍伸出去,似乎想触碰,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在做梦?我快要死了,所以老天让我最后做一个开心的梦……”
那对面张松溪凝望她面庞,忽地手臂一展,将她紧紧按在胸口,低声唤道:“以言……以言……”语气酸楚,万般不舍。
何以言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听不见对面人在说什么,只是欢喜地说道:“四哥,以言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似乎神神秘秘,又带着三分羞怯,“以言喜欢你,以言十分想做你的妻子,一生一世陪着你,永永远远不分开。”她抬起手,温柔地抚着张松溪的脸,忽然又痴痴笑出声来,“四哥,我以前很不听话,谁的话都不肯听,不过你娶了我,我自然甚么都听你的,再也不乱跑,更不教你担心。”
原来张松溪乱走一阵,被大雨一浇,清醒了些,便要返身回去,谁知在路上竟遇见前来寻他的何以言,却昏倒路边。张松溪猜到她为何出来,正要送她回去,哪知却听到何以言诉说对他一番真情,心中又痛又怜,又无可奈何,只得紧紧抱着她,只盼着这样子多一会儿,哪怕事后立刻就去死了,也是甘心的。
忽然,何以言伸手一推他,瞪大了眼,奇道:“四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了!你晓得我爹爹将我许给了别人,因此生气了,对不对?”她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不想嫁给别人的,四哥你赶快带我走,带我走!不然你的言儿立刻就死了。”双手捶着他胸膛,她手软无力,敲上去半点力道也无。
何以言将头搁在他肩上,声音低柔娇腻,“四哥,我从光明顶上下来,就记挂你得紧,后来……我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