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言将头搁在他肩上,声音低柔娇腻,“四哥,我从光明顶上下来,就记挂你得紧,后来……我吓坏啦,生怕你会有事,我到处想法子找你们,那群臭叫花子竟敢欺负我……不过总被我打听到你们下落……那蒙古妖女要砍我爹爹手指头,我想救他,可是张无忌这小子竟不肯帮忙,我扮成王府的姬妾混进去,鹿老贼十分可恶,我便杀了他……不过终于找到了你和爹爹,我很开心……可是,可是,爹爹为甚么要将我许给不相干的人……”
她双手按着张松溪的肩膀,大睁着眼,目光和他眼睛相对,“爹爹他难道不知道么!四哥你抱着我从塔上跳下来,我便是你的人啦!我心里只有你,怎么去嫁给旁的人!爹爹,你害死言儿啦。”珠泪混着雨水顺颊流下,“可是要我怎么办,怎么办?爹爹已经走啦!如果他还在,我说甚么也不肯的,爹爹最疼我,一定不让我嫁给华山那小子!可是我现在要向谁去说?”她温柔地抱着张松溪的脖颈,“我从小就不好,爹爹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不肯听他话,可那是爹爹最后的遗言,我也要不听么?我再想要和他顶嘴,可办不到啦。”她说着心中又痛,惨声呼道:“爹爹,你为甚么要扔下言儿?言儿已经答应听你的话,你为甚么还要生气扔下我?”她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张松溪紧紧抱着她,也早已满脸是泪,见何以言晕倒,他忙按在她背上穴道,输入内力。何以言被他内力一激,睁目醒转,她忽然抿唇一笑,柔声道:“四哥,你竟然还没有消失,这个梦真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慢慢凑过去,樱唇轻轻在他眼皮上流连,亲着他面颊,终于紧紧吻住,此时但若梦幻,任身外暴雨倾盆,江湖路远,此刻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再无烦扰悲苦,唯余如许深情。
不知过了多久,何以言仰头离开寸许,眼中温柔无限,低声道:“四哥,这个梦,我很高兴,等梦醒了,我就忘记你啦!你以前对我说,一个人求死很容易,求生却困难得多。四哥,我要为爹爹报仇,重建咱们昆仑派,无论多么困难,你的以言都要努力活着,决不教你笑话我懦弱。”她的声音又悲哀,又温柔,“四哥,你一直都不说话,我知道眼前这个你是假的。不过那也没关系,你别走,就这样抱着我,我知道我总是会醒的,好希望这个梦长一点……”她声音渐渐低迷,眼睛渐渐闭合,竟在他怀中酣然入梦。
桃花渐远雪渐深,无岸莫回首
次日天明,何以言醒来睁眼,只见自己躺在床上,那窗外已经放晴,树叶深处,雀鸣婉转。何以言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她甩了甩头,自嘲一笑,起身穿衣。
何以言见枕边安安静静躺着一对玉镯,拿起来端详一下,将一只放进怀里,另一只却拿在手上,起身待要出门。
她刚跨出门槛,便见端着水盆的詹春迎面走来,詹春见她起来了,脸带喜色道:“大小姐,你先梳洗。”
何以言瞧着她把水盆放下,微微一笑,道:“詹师姐,你以后就叫我师妹,也告诉别人一声,大小姐这三个字,再也别提了。”詹春点点头,又道:“我给你拿些早点来,白少侠在楼下,我去告诉他。”
何以言待要说话,却忍住,默默点了点头,望着她去了。
她下得楼来,见本派中人皆在,白观见她出来,脸露欣喜之色,何以言先冲着他笑了一笑,对众人道:“小妹病了许久,耽搁行程,实在惭愧得紧。”深深行了个礼。何以言在昆仑诸人中武功最高,身份又是掌门之女,肃穆说话时,自有一种端庄方严气度,令人不知不觉便心生敬畏。自西华子卫四娘起诸人皆起身还礼,道:“何师妹言重了。下面怎么安排,还请何师妹拿个主意。”
何以言道:“咱们眼下第一要事,自然是先将前掌门的灵柩送回本派。”她说到这里,眼圈不禁一红,却依然镇静道:“本派元气大伤,自然要补充弟子。如今各处皆不太平,流民甚多,咱们可沿途选择资质心性好的孩子,收为门下,待回到三圣坳,再重建本门。”众人皆点头称是。何以言道:“我也不谦虚,便自领代掌门之位,暂且定下章程,并为父亲守孝三年,日后再择派中贤能,立为真掌门。”昆仑派诸人皆说:“何师妹太过谦让,便是你当掌门何妨?”何以言摇头道:“此事就此定下,诸位师兄师姐不必再说。小妹身体也好了,咱们明日便上路罢。”
待众人散去,白观上前,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踌躇再三,方低声问道:“何姑娘,你果真好了么?”何以言点了点头,将一物递给他,自己却扭转了头,道:“你拿去。”正是那只玉镯子。
白观乍惊又喜,双手接过,竟有些颤抖。他珍而重之地将镯子收好,欣喜道:“以言妹子,你不生气啦?”
何以言“嗯”了一声,扯出个笑容,道:“我要守孝三年,你心里是不是很不高兴?”白观正色道:“妹子纯孝,白观只有敬佩,怎会生气?”何以言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明天你也回去华山吧。”
白观有些不舍,低声道:“你先前病成那样,我实在不放心,我想送你回去,好么?”何以言板了脸,语气生硬道:“这么多师兄师姐陪着,我还能出什么事!况我听说,华山两位前辈要将掌门大任交给你,你这样不顾大局,专想些别的,莫说他们,就是我也觉得你不成。”
白观一惊,忙道:“是我错了。以言妹子,我明日便回去。你路上多多保重。”他心中想道,以言妹子是看重我,才会督促我上进,我却不可辜负了她的心意。他瞧着何以言的目光中,除去温柔眷恋,更多了几分敬畏感激。
何以言微微低头,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也许忙得很。我想你们华山光景也当差不多,总之,咱们各自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她抬眸一笑,却带着一丝凄然之色,“到时候,你就迎娶我过门。”她转身上楼,留着白观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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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何以言便率着昆仑派弟子,扶着何太冲等人灵柩,往西而去。派中诸人皆穿素净服饰,何以言身穿粗布白裙,秀发仅仅以木簪挽起,通身再无半点装饰,沿途打尖,也都执意茹素。一路上,何以言约束众人,寡言谨行,只是但逢鞑子欺凌百姓,便都全部杀光,又收了好些孤儿随行,暂不令他们拜师,待带回三圣坳再行决定。
一行人回到三圣坳,见那断壁残垣,皆都垂泪。何以言一一分派下去,让众人先立起草屋暂住,再寻工匠重建房屋,同时昆仑派以前在西域的产业,也都查明,选人统一管理。不过月余,派中已经打理整齐,一反先前华丽豪奢风气,却是简朴大方。
只因昆仑派自何足道之后,逐渐流于奢华,自高自大,以致败落,何以言深知此理,因此多方强调须得简朴自强,又反复陈说本派大仇,激起派中弟子同仇敌忾之心,正是行的卧薪尝胆之策。何以言晓得此时兵荒马乱,却哪有许多时间由得本派慢慢发展?说不得要行速成之法了!她亦是深知,所谓那些传承不倒的千年大派,门中宗旨必然是冲淡谦和的,方能保得长久基业,而此时非同寻常,也只好暂时如此,将来再慢慢改过。
总管一大派,事务必然繁多,何以言虽然见识尽有,终究经验不足,有时候仍会有些不周到处。不过昆仑派虽遭大劫,却因此众人同心,何以言又极聪明,勤奋学习这些事务,不过短短时光,昆仑派中已然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固然那些年轻弟子对她敬若天人,那些年长她许多的师兄师姐,亦是十分叹服新掌门之才。所收孤儿中,资质上好的也有许多,何以言且不令立刻拜师,却要他们先统一修习基础心法,道是一年之后大比,再择师传授。
其实昆仑派死伤惨重,所藏书籍等物皆都毁坏,派中弟子所学不深,在江湖中混个名扬容易,要支撑昆仑派继续在六大派之列,便是极难。何以言深知此理,因此分派众人办事练武之余,自己便抓紧时间在屋内默写各种武功秘籍,她幼时素喜翻阅派中典籍,这过目不忘之能,眼下竟然派了大用场!其实这场大劫,虽未灭派,却也惨痛之极,落在何以言手里的这个昆仑派,竟比自己白手起家也好不了多少了。
这日,何以言依然如往常一样伏案默写,忽然那门被叩响,何以言扬声道:“詹师姐请进。”却见詹春端了一个托盘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詹春道:“启禀掌门师妹,华山派令人送来中秋节礼。”走上前,将一张礼单放在案上。那两个童子将捧着的礼盒放下,垂手恭敬侍立。
何以言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多谢詹师姐。”拿起礼单细看,半晌,微皱眉道:“这礼物是否过于丰富了些?”詹春笑道:“如今华山派正是白少侠执掌理事,大约不久便要正式登位。”何以言点了点头,抽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詹春道:“按照我写的规格回礼便可。”她低头继续写字,显然有逐客之意。
詹春挥手令两个童子出去,又道:“掌门师妹,白少侠的生辰也是八月,可想好如何送礼了么?”原来何以言觉得自己既已决心听从父命,便不当敷衍,于是让詹春替她记住一些杂事。
何以言放下笔,摇了摇头道:“送甚么?按照别派掌门生辰节礼安排便是。”詹春讶道:“这怎么成?”她想了想,道:“不如师妹亲手做个荷包托人带去,既不是整寿,按照生辰节礼便不合适了。”
何以言烦躁道:“我如今忙得很,哪有时间弄那麻烦,师姐替我做一个送去。”詹春笑道:“这可不成!必得亲手的。”何以言无可奈何,挥手道:“好了,我自有主张,师姐去忙罢。”
不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何以言因觉得派中皆都刻苦向上,于是这日便放了所有人假。那住在附近的便回家探亲,无有家人的也都结伴成群下山游玩,也有几个特别刻苦不肯放松的,自留在派中用功,何以言也不去管他们。
到得晚间,诸人皆都回山,在院子里摆了月饼果品,请掌门同来赏月。何以言却不过同门之意,便也出来。众人亦晓得掌门立意守孝,服白茹素,因此不敢多劝,何以言端坐席上,不过略尝些水果,旁人谈论武功,她偶尔也出言点拨几句,顿时便能令人茅塞大开。
何以言坐不多久,便离席而去。卫四娘赞道:“掌门师妹武功绝高,又纯孝有德,依我看来,本派大兴有望。”她这话一说,许多年轻师弟妹也纷纷附和,那些低一辈的弟子无有座位,只能侍立,一个个皆是面露崇敬之色。
西华子道:“掌门师妹自然是如天人一般,只是将来竟要被华山派得去,实在令人不甘。”他口无遮拦地一说,众人皆是默然。
因何以言早有言在先,三年之后另选掌门,而她也确实如己所言,平素抄写典籍存放之余,更对年纪稍轻的师兄弟多方传授,显然是有意选拔新一任的掌门。西华子自己年长,武功不及,对掌门之位倒也没甚么多余想法,又素来有点缺心眼,因此竟随口说了出来。虽然事后苏习之等人赶紧说笑别事岔开,只是气氛终究冷落,不多时,众人也都散去了。
张松溪篇(三)
“四师兄,你去了哪里,怎么这大半夜才回来?”莫声谷追在他身后喊,张松溪回头一笑,并没回答,关上门准备换下湿透的衣服。
距天明还早,倒还可以睡个回笼觉。张松溪躺在床上,殊无睡意。
……将她送到了那白姓少年手中,对方一脸疑惑忧急却不开口询问半句,除了称谢。回身便急急呼人进来,跑前跑后照顾以言,熬煮姜汤驱寒。
张松溪默默注视,竟自无言。
这白观,大约是真心爱慕她的,将人交到他手里,也该放心。
……放了心,却放不下心。他转身踏进夜色,夜雨未歇,分明炎夏,竟也凄寒难言。
从此,各自南北。
可还能相见?可还愿相见?
他的以言是坚韧的好姑娘,说出的话便一定做到,将软弱深情弃在梦里,转身西行,一袭单薄素影,再不回头。
张松溪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似乎雨水混合的灼热触感尚在,伸手去握,却只握住一把虚空。
手中空空,心中亦空空。
他收回心神,便听见师兄弟们沿路闲谈话声:
“……无忌这次立了大功,六大派都承了他的情面。无忌做了这个明教教主,或者真能解开二者之间的宿怨,从此携手抗元,那便是一大功劳了。”
“师父的伤势不知好了没有,咱们还得赶紧回去才是!”
“……听说六哥要娶纪姑娘的女儿为妻,又是本派一大喜事。”
“……”
莫声谷忽然落后几步,和他并行,“四哥,你怎地不说话?是不是昨儿淋雨病了?”
张松溪下意识挡开小师弟伸来的手,“无事。”露出一个如常的笑容。
一如往常。
山水若旧颜,区别只是站在山门前迎接他们的,是俞岱岩,多年未能涉足此处的俞三哥。
二十年积郁,一朝尽扫!俞岱岩意气风发,笑脸相迎,只偶垂首间,眉宇间隐约还余几分愧色。
张松溪上前道贺,一瞥眼见殷梨亭身后含羞而立的女子,眉目酷似多年前峨眉山顶那朵清雅芙蓉。
张三丰伤势早已痊愈无恙。武当山上,是从未有过的喜庆。
“四哥,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晚间,殷梨亭跑来骚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蜡烛映着他面容。“……不悔待我很好,她长得和晓芙好像……”殷梨亭满心欢喜,这些话和几个年长的师兄说不得,张翠山死去多年,莫声谷不耐烦听,于是张松溪每每成了他忠实听众。呃,若是四哥不乘机取笑他那便更好了!殷梨亭想着,耐不得心中盛的满满喜意,颊边又泛起个微微的酒窝,依稀仿佛当年青涩微笑的少年。
张松溪静静听着他说,忽然伸手摸了摸他头顶,“那你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那是自然。”殷梨亭不满地抹掉四哥的手,“我当初错过了芙妹,眼下绝不会错过不悔了。不悔,不悔,我娶了她,当真是永远也不悔了。”他神采飞扬,似乎忽然年轻了很多岁。
张松溪微笑不语。
殷梨亭和杨不悔的婚期便定在中秋,取的便是“月常圆,人长圆”的口彩兆头。
那杨不悔不过十五六岁,眉目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