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俞莲舟声音响起道:“四师弟。”张松溪乍然惊醒,却见云海中一轮红日捧出,霞光丝丝缕缕,氤氲开来,由粉而艳,由艳而金,天边云雾幻化无方,光华万丈,绮丽壮观。
张松溪深深叹了一口气,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他出神了一回,低声道:“咱们回去罢!若晚可来不及了。”
俞莲舟微一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下山,却并非攀崖而下,却是顺着山涧小道而行,那道路虽然崎岖狭小,却容易得多了。两人一前一后,忽然,前面俞莲舟停步,也不回头地说道:“四弟,你写几个字,我替你送去。”
张松溪一怔,已解其意,不由苦笑道:“多谢师兄盛情,不过那也不必了。”
俞莲舟回身,目光炯炯,盯着他道:“无妨。”
张松溪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笑容,道:“俞师兄,你先是非跟着我来,现在却用这话劝我,岂不是前后不一,自相矛盾?”
俞莲舟肃然道:“昆仑与华山两派已有婚姻之约,你若再去寻何掌门,便是不义。不过万安寺一场,我皆看在眼里,咱们既为兄弟,又岂能丝毫不念情份?”他忽然叹了口气,诚恳道:“四弟素来辛苦自持,若是此事不违道义,二哥说甚么也得帮你。只是现在,咱们终究无能为力。”
张松溪面色不变,道:“二哥想多了,我自无妨,此事再勿多提。”他一提气,纵身越过俞莲舟,几个起落便疾奔而去。
俞莲舟叹息一声,万安寺一场,张松溪与何以言之间情意涌动,他瞧得明明白白,虽然很是诧异不解,不过也并不觉得不妥,反替自家师弟高兴。只是随后便传出何以言与华山白观有婚约之事,他方才警惕,又留心观察张松溪,果见他魂不守舍,分明心中有事。俞莲舟虽然口头不说,却执意跟来,也是怕师弟行差踏错,须知情之一字,最是误人。不过张松溪毕竟不是毛头小子,固然心神恍惚,亦能自制,俞莲舟反而生出同情来,想替他传信,就此了断这场孽缘也好。
俞莲舟正要离去,忽然一声悠悠如洞箫般叹息似在耳边,俞莲舟面色一凝,游目四顾,却始终不能断定那飘渺女声来自何方向。他一抱拳,朗声道:“何掌门,俞二有礼了,冒犯之处还请何掌门海涵,只是如今日这般情形,望勿再有!”
何以言并未现身相见,只是声音悠悠叠叠,似在耳边不远,又似天边传来,捉摸不定,俞莲舟不由暗自惊叹她内力修为了得。“我只是偶尔到此,巧合而已。信与不信,皆由得你俞二侠。”轻轻笑声若银铃,甚是悦耳,却含着丝丝冷意,“我倒无妨,只是你四师弟的品行为人,在你眼里便如此不堪么?既不信任,又何必多此一举?非但对我昆仑派无礼之甚,也忒把自己瞧得高了!”
俞莲舟默然半晌,忽道:“是俞二僭越失言,何掌门恕罪莫怪。”
只听得何以言轻声道:“罢了,我原本便不欲出来,果然遭人误会。只是另有别事,须得告知一声。”她声音微顿,说道:“丐帮内有阴谋,所图非小,需得慎重。若欲知端的,可询问贵派宋青书少侠,他亦晓得。”声音落下,即便沉寂无声。
(小贴士:从蛾眉月出现头一天算起,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弧度较前一天大约增加15°,而它落下的时间也就随之推迟一个小时左右。所以每月的初八或初九,天黑时月亮就会升高到中天,落下时间也就推迟到深夜零点左右了。就是说,这时候仅前半夜有月光,后半夜就是月黑天了。)
夜深千帐灯
日落西沉,天边晚霞如火般艳丽,何以言一行人下了华山,便与其余弟子分开,自己向东而行。原来她终究疑心丐帮,何况那日亲见陈友谅师徒提到元廷,显然其中大有关联。那丐帮是否有内鬼固然与她无关,只是何以言素将汝阳王一派视为必杀仇人,凡是与此有关之人,她一个也放不过,因此决心以丐帮为由,彻查此事。
其实那陈友谅之师成昆,十多年前便拜在少林门下,化名圆真,却极少有人晓得他俗家身份。在光明顶上那成昆和殷野王对了一掌,假作身死,事后悄悄离去,而后再回转少林捏个谎话轻轻糊弄过去,依旧做他的高僧大德。何以言当时对此人自是全无印象,况且她素对少林僧无有好感,只觉得放眼望去皆是一般光头,纵是看了也分不清各人,只勉强认得几个空字辈有名些的和尚。
何以言少年时多曾易容改装行走江湖,虽有事迹,本名不显,此时她已是一派掌门之尊,便不肯再藏头露尾,只素衣带剑端然而行,所过之处,皆留名声,却是将自己亮在了明处。
她自入了河南境内,那陈友谅又派人前来问讯,何以言倒也懒得另外再编谎话,径直说自己正在彻查一件事,却因故不便宣扬,更不能请人相助,因此拜托丐帮同道莫要声张。陈友谅自然满口答应了,又极力请她再来丐帮拜访,何以言随口敷衍,轻轻搪塞过去。
寻访多日,何以言皆是暗地联络各处,倒也稍有所得,只是丐帮势力复杂,若无理由贸然插手,极易弄巧成拙,说不定难以抽身。更有一条,便是那陈友谅之师,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不知是何物妖僧,才略深沉若此!何以言查访了许久,竟也找不出此人行踪身份。
是夜,何以言追到济南城外,忽听见小树林中似有女子呼声,她脚下一顿,返身进了林中,沿声追去,果见一片树丛中,数人围着一个年轻女子,欲行胁迫淫辱之事。何以言五指疾弹,射出几个铁莲子,皆是穿脑而过,那几人无声无息便倒,死得不能再死了。
何以言飘身上前,她俯身翻了翻地上数人尸首,皱眉低语道:“丐帮?”她一抬头,正与那落难女子打了个照面,何以言一扬眉,讶道:“赵敏郡主?竟然是你?”她冷笑一声,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很好,很好!”
赵敏摔在地上,鬓发散乱,衣裙沾了不少泥污,不过好在还完整,她看上去狼狈之极,却神色镇定,理了理头发,抬头嫣然一笑,道:“倒是多谢你出手救我了!我倒没想到。”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虽临仇敌之危,亦是尽显金枝玉叶的高贵气度。
何以言轻笑一声,淡淡道:“你才学谋略胆识无一不佳,须眉难及,实乃咱们闺阁之秀,纵使敌对,我也敬你三分。是以虽你今日必死,我也不能坐视你受宵小之辱。”
赵敏脸上神色数变,极是复杂,她叹了一口气道:“是么?何姑娘,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想法,只恨咱们生在敌国,否则我赵敏一定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何以言轻嗤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可没有蒙古郡主这号朋友。”她面上露出冷笑之色,显然是想起了那位不知所谓的张大教主。
赵敏低笑一声,显然也是想到同样,她略带讽刺地道:“不错,咱们自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敌。眼下我落到你手里,你想把我怎么样呢?是问我那张无忌的消息,还是要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
何以言淡漠地道:“我也猜到了,张无忌果然和你们在一起。”她顿了一顿,问道:“芷若是不是也在一处?她怎么样?”
“周、芷、若!”赵敏恨恨地吐出这三个字,神情愤恨之极,半晌,方才冷冷地道:“她好得很!峨眉的周掌门冰雪聪明心思过人,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她见何以言若有所思,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瞧你们是好朋友罢?奉劝一句,这种朋友还是别要的好,以免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何以言一皱眉,微露鄙夷神色,道:“这种挑拨言语,郡主还是省省罢,。”赵敏冷冷道:“我可不是贬低污蔑她,我是佩服她!我赵敏自负权谋过人,却不声不响栽在她手里,这种手腕心机,我岂敢不佩服?”
何以言道:“好!”她拔剑出鞘,指向赵敏咽喉,竟然一句也不再多说。
赵敏本料着自己抛出倚天剑和屠龙刀的消息,这何以言必然会出言询问端的,自己便可再想法子周旋脱身,哪知她竟似毫无兴趣一般。赵敏身子向后一仰,大声叫道:“且慢!”
何以言剑尖一顿,淡声道:“郡主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敏急道:“你不想知道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下落么?”她可不甘心就此赴死,虽然当日在灵蛇岛上,她为着张无忌不惜使出与敌同归于尽的绝命招数,只是现下可大不相同。
何以言剑尖不动,道:“郡主若再没别的话,我就送你上路了。倚天屠龙,在我眼里也不过破铜烂铁,何足为奇!”
赵敏脸色惨白,她又道:“那么张无忌呢?他眼下正在的地方很是不妙,你不想救他,不想知道他的下落么?”
何以言面色微冷,道:“没兴趣。”
赵敏大为诧异,随即又叹气道:“这么说这张无忌还真是个傻瓜,他心中记挂着的何姑娘,周姑娘,竟然一个个都是这般待他,倘若他知道了,不知道多么伤心呢。”
何以言轻嗤一声,道:“我和这位张大教主可没甚么交情,随你去说。”她睨着地上的赵敏,缓缓道:“你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伺机脱身,不过这想法你可以免了。我眼下一剑杀了你,再将你尸体火化,用你骨灰祭奠亡者,以后再杀其他仇人,也是一般毁尸灭迹办理,免得夜长梦多。”
赵敏心中急转,想要想个法子拖延一二,只是她瞧着眼前白衣持剑女子一丝杀气也无的平静神色,脑中一片空白,情知此时甚么说辞也不会有用。望着越逼越近的剑锋,她心中忽然漫出极大的恐惧和绝望不甘——难道,难道我敏敏特穆尔今天就要死在这荒芜树林中了么?
忽然,那林中嗖嗖射出三支短箭,何以言剑光一闪,将箭支击落,低声喝道:“林中几位,终于不肯藏头露尾了么!”
那树上长索飞起,一人飞身而下,一抱拳道:“范遥见过何姑娘。”那人一身黑色,夜色中面目不清,一双眼睛却显得粲然若星,精芒四射。
赵敏喜极而泣,叫道:“苦大师!”范遥也不理她,只紧紧望着何以言,等待她回答。
何以言轻轻一扬眉,道:“其他人怎不出来?预备伺机偷袭么?韦一笑,这倒也是你做惯的行径。”
那林中一声长笑,果然是韦一笑的声音,只听他笑道:“蝙蝠和昆仑派的何大掌门可没甚么交情,今儿也不出手。这黑灯瞎火的,咱们可犯不着见面!范右使,你快些罢!”
何以言淡淡道:“范右使,你果真要为了这蒙古郡主,与我派为难么?”她手按剑柄,面色不变,身边却渐渐泛起森冷,整个人宛如出鞘利剑,寒意逼人。
范遥抱拳道:“此女虽与我相识,不过她是蒙古郡主,范遥是明教右使,自是水火不容。不过敝教主失踪,咱们心焦如焚,既然她知道下落,范遥便不得不暂且保她性命了。”
何以言斜睨着范遥,冷冷道:“且不谈她所说之话有几分可信,便是你这理由也不见得有多么大公无私。”她伸指一弹剑身,铮然龙吟有声。何以言喝道:“各凭本事,这便动手罢!”
范遥五指虚握成钩,猱身攻上,抓向何以言肩头,他招式诡异难测,素来阴狠毒辣,眼下还算是稍留情面,只是想逼退这位年轻的昆仑女掌门,是以一出手并非狠招。
何以言身形微转,长剑疾刺范遥咽喉,同时低喝道:“不必留手!”
不过三招,何以言剑身向上一挑,倏地拍在范遥右手腕上,“啪”地一声脆响,范遥闷哼一声,身形一晃暴退,一抬手将脱臼的手腕按上。范遥亦是未曾料到,不过数月,这年轻女子的武功竟又有长进!一柄长剑,简洁凌厉如斯。
何以言不再看他,转身向赵敏走去,步伐不快不慢。赵敏咬着唇,闭目待死。范遥望着那边叹了口气,神色颇为复杂。他一转身,大步走入林中。
忽然,一人无声无息从后面树上飘下,形如鬼魅,一掌似慢实快拍向何以言后心,何以言恍若不觉,只在那人掌势堪将贴到她后背时,忽然身子奇异地一扭,宛若游鱼般滑了开去,同时手中长剑向后挥出。
那人武功也是奇高,就势一把抓起地上赵敏,他身后两把长剑一交,一声悠长清鸣,那人早已疾冲入树林。
何以言也不追赶,只是收剑回鞘,神色痴怔,缓缓地道:“你原不用出手的,他们伤不了我,谁也伤不了我。”她慢慢转身,便要走入树林,“你这样一来,倒真算是那赵敏今日命不该绝了。”她身上凌厉杀意全消,唯余凄楚苍凉。
她身后之人正是张松溪,他声音略带嘶哑,低低地唤道:“以言……”
何以言站立不动,林中风声细细,吹得她语音轻渺飘荡,“你跟着我在山东境内呆了大半个月,我要查的事情,也清楚了。也不用你暗地相助了,回去罢!”
张松溪不由惊道:“你……知道?”何以言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四哥,你回去吧!”那音色低婉,宛若叹息,似含万般不舍,又似凄然无奈。张松溪心中怦然,忽然极想将她抱在怀里,擦去她颊上泪珠,好生安慰一番。此念一生,便再难抑。
他才走了一步,却听何以言喝道:“不许过来!”她声音略略一缓,低声道:“我再不见你,你也永远别来见我。”她见对方并不回答,身后却窸窣有声,又立刻低声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先上华山杀了我那个未婚夫,再立刻嫁给你!若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我全都杀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尽是狠毒乖戾,却隐含着绝望疯狂,令人悚然而惊。
张松溪听得一呆,宛如当头一瓢凉水浇下,胸中一片火热,皆化作悔恨冰凉。他深知何以言性子高傲贞烈,既答应白观婚事,便断不肯再与自己牵扯不休,那“再也不见”的话确是她会说的,只是后面接着那几句,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仿佛那一瞬间,她又成了当年那一身乖戾任性妄为的小姑娘,令人心碎,他不由低呼出声,“以言!”
那前方纤弱的背影微颤,却不肯回头看一眼,何以言低声道:“你好好地,不要来找我,我也自会好好做我的昆仑掌门,一辈子行侠仗义,持正问心,你从前教我的那些道理,我一定都不忘照做。我小时候甚么都不懂,倘没有你,我现在或者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的邪魔妖女。我,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那样……我一定会很好……我心里很感激,一点怨恨也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