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在那黄衫女子揭露韩山童之事后,便悄悄隐在人群中离去,他心下十分懊恼,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却不知这女子是何来路,只得先去寻师父成昆禀报。谁知他走不多远,忽然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何以言面色淡然,道:“陈友谅,且慢。”陈友谅面上色变,却强笑道:“原来是何掌门,却不知有何指教?”他话未说完,忽然瞪大了眼,“嗬嗬”两声,竟已经被割断了气管,尸身扑地落下。
何以言收剑,剑身一痕鲜血不染,她慢慢说道:“没甚么指教,只是取你性命而已。”她转头向宋青书一笑,道:“这一对师徒作恶多端,证据确凿,我也再没心情听他们说甚么鬼话。”宋青书亦是一笑,道:“斩草除根,那是理所当然。”
何以言看也不看那地上尸身一眼,只说道:“这里距离不远,大约不久便有人能看到。倒也不需我们替他掩埋了。”她顿了顿,道:“宋少侠,你还回去么?”
宋青书苦笑一声,道:“有缘无分,奈何奈何。何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唉——”他微微叹息一声,面上颇有遗憾之色。宋青书初见周芷若便颇有好感,虽不如何以言给他的印象来得震撼,但是也颇有求亲之意。这几天相处,更是对周芷若温婉蕙质,外柔内刚的性情,十分喜爱敬佩。只是周芷若见了张无忌后,便似死心塌地,宋青书纵然十分遗憾,也只能一笑置之。
宋青书拱手道:“成昆既然不在此处,丐帮事情已了。青书再多留无益,却要去相助寻我七叔了,何姑娘,咱们就此别过罢。”他清啸一声,纵起轻功,顷刻远去。
再说黄衫女子处理了丐帮之事,将走之时,却忽然对周芷若笑了一笑,道:“周姑娘,你似乎很是害怕我?”周芷若身子微颤,却抬头大大方方一笑,道:“此话从何说起?”那黄衫女子也只一笑,掠上屋顶,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
何如怜取眼前人
再说张无忌周芷若别了丐帮中人,与韩林儿一同南下前行。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均感茫无头绪。
这日他们到了一处小镇投宿,晚饭过后,张无忌与周芷若二人出外闲走透气,张无忌因心中有愧,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因此一直不敢将遇见赵敏之事与周芷若说明,这日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又谈到谢逊之事,两人勉强也算是尽释前嫌,于是相依相偎,说些亲密话语。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
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敏!她一直跟着咱们。”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却难以肯定是否赵敏,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背影模样,迟疑道:“真是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这般装神弄鬼的来耍弄我。”张无忌连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劝慰了她一阵子,又解开衣襟,露出胸口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爱你。”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苦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报,将来你便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张无忌柔声道:“待咱们找到义父,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约莫三更时分,周芷若悄悄起身,却往楼上走去,那楼上客房一灯如豆尚未熄灭,周芷若轻轻叩门,只听得里面声音道:“芷若么?进来罢。”
周芷若侧身走进,歉声道:“姊姊,我在镇上瞧见你留下讯号,因此知道你在。不过我想你大约不想见到无忌哥哥,因此白天也没敢冒昧过来。”何以言端坐床边打坐,淡声道:“只是顺路而已。你们下面要去大都,我可就不同行了。”
周芷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姊姊,那赵敏阴魂不散,还是跟着我们。谢大侠、谢大侠他……”她忽然语塞,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何以言道:“你想我陪你去大都打探谢逊消息?不过我倒觉得你们去了也无用,谢逊多半不会在大都。”
周芷若摇头道:“我也不大想去,不过无忌哥哥这般主张,我怎拗得他过?”她一抬头,忽然一笑,略带狡黠道:“姊姊真不去大都?”
何以言微微抿唇,道:“我知你的意思。不过我究竟只是江湖中人,朝堂政局,我可是完全插不上手。驱除鞑子的大业,多半还是着落在明教身上的多,咱们这些江湖门派,充其量也不过行些刺杀,拦阻之类的小道,便是去大都打探什么变动,也无济于事。”她微微一笑,道:“你那位无忌哥哥,身上担子何其重大?他自己却全没些自觉。”
周芷若道:“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无忌哥哥新任教主,也有许多不熟练处。我想现在虽然不会,只要下决心认真去学,将来总能慢慢学会。”她又躬身谢道:“多谢姊姊良言提醒。”
何以言展颜一笑,道:“好罢,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么我也去大都一趟。你们跑这一次,八成找不着谢逊,不过若是去办些别的事情,也是不错。”她瞧了一眼周芷若,道:“夜深了,你回去睡罢。”
周芷若却不肯走,道:“我多和姊姊说会话。”何以言揶揄她道:“留着去和你的无忌哥哥说,岂不是更好?”周芷若跳起来不依,便要去挠她痒痒,两女笑闹一阵,方才整衣坐好。
周芷若忽然问道:“姊姊,若是一个人发了誓,却办不到,那会怎么样?”何以言奇道:“发什么誓?”周芷若迟迟疑疑地道:“就是那种很吓人的毒誓……”何以言想了想,道:“我不大清楚。我从不发誓,我若答应别人什么,自会做到,何必发誓?天下也没人可逼着我发誓,纵有万一从权的时候,我心中既无此意,什么毒誓也只算是牙疼咒。”
周芷若犹豫道:“我……”她思索一阵,转头向何以言露出个笑容,道:“姊姊,我倒真羡慕你无拘无束。”
何以言叹了口气,道:“天下谁又能真正无拘无束。无论誓言还是承诺,总是逃不过自己的心去。”她亦是有些感慨,微微出神,却未注意到周芷若脸色一刹那惨白若死。
***
其时元帝信奉佛教,这日正是元帝大游皇城之日,帝后贵人,皆往庆寿寺上香,因此京城的达官贵人,各出稀巧杂戏,装点彩车,沿途游行,街上无数衣着光鲜的男女百姓,嘻嘻哈哈,皆往北门涌去。
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何以言随着人流而行,过不多久,便听见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
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
何以言微微垂了头,低低吟道:“……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嘿,只是那又如何?升斗小民,这御座上是何人,又与他们何干?”她抬头望去,只见街上人流如织,个个脸上喜气洋洋,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何以言目光极是敏锐,早发现南街上人影一闪而没,她微微蹙眉,低语道:“华山派的人?”
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只是他们哪里找得到!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于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唯有空气中尚残余着淡淡的血腥味,何以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甚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彩车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链竟然也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喜欢,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主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傢生,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大汉背上用力一戮。大汉“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旦角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这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他们擒住。
何以言初始不解其意,只是忽然那第三辆车的马惊跳起来,两马几声哀嘶倒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何以言这次却真真切切瞧见对面街上二人,正是张无忌周芷若,虽然稍作化妆,扮作村夫村女模样,那气质却依然异于常人,稍加注意便可看到。何以言看得一笑,那边周芷若似乎在和张无忌说些什么,未曾注意到她,何以言也不想过去,只转过了头。
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伕役抬着经过,甚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帲В彩侨倭鹕裣瘢詈笠簧袷枪厥サ劬V诎傩锗罘穑械谋愎蛳履ぐ荨I裣窆辏殖纸鸸辖鸫傅囊钦潭涌溃鹕缺ι。欢远缘墓ァV诎傩掌氲溃骸盎噬侠蠢玻噬侠蠢病!痹对锻蛔瞥翊蠼危跻率涛捞ё哦础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那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
何以言看了一回,又瞧见了张无忌周芷若一行人,另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与他们一处,虽然不识得,想必也是张无忌手下。这次周芷若却瞧见了她,欢喜地遥遥做了个口型,何以言微笑颔首。
她又抬头望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是剽悍。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
何以言看了一回,忖道:“这大阵虽然巧妙,却不如武当的真武七截阵,比起少林罗汉大阵更是远逊。”她远远瞧了那些皇亲国戚几眼,不由又叹了口气。其实元朝皇帝昏庸,这太子却稍有能为,朝中汝阳王军略不凡,虽掌兵权,却依然要受许多掣肘。近年来,皇帝又命贾鲁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