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他才掀开帘子,竟然吓退了三步,双膝一软跪下,磕头道:“汝阳王恕罪,小人不知王爷亲自驾临,有失远迎,请王爷恕小人不敬之罪!”
那汝阳王一步跨进,却毫不理会这磕头的万夫长,他满面怒容,虬髯一根根竖起,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狠狠盯着堂上那呼尔哈赤,道:“本王何时派了特使前来,自己怎不知道?”他一眼瞧见那桌上印信,顿时虎目泛红,悲声怒喝道:“来人,给我拿下这奸细贼子,为王儿报仇!”这话音刚落,帐外众军士立刻擎刀出剑,要一拥而上。
那呼尔哈赤哈哈大笑,抬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四十余岁清秀男子脸孔,拔剑出鞘,喝道:“武当张四这柄剑,专杀鞑子!”张松溪原本依从计策,要先稳住蒙兵,哪知汝阳王忽然亲自赶来,却撞了个正着。那印信原是汝阳王儿子身上佩戴,见了如何不识?顿时急痛攻心,便要为儿子报仇!
张松溪自知今日绝无幸理,但杀敌而死,倒也并无遗憾,一柄剑舞开来,那些侍卫中也有汝阳王搜罗的高手,虽不及玄冥二老得力,五六个人一齐围上,呼呼刀剑生风,将张松溪团团困住。
汝阳王哼了一声,退出帐篷,喝道:“弓箭手预备!将这帐篷点着了!”竟是不顾里面手下性命,也要为儿子报仇,要将张松溪活活烧死在内!顿时便有军士抱来柴草,堆积起来。
那蒙古军士在柴草上浇上火油,汝阳王大声喝道:“点火!”顿时一蓬火舌冲天,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见此情景,放声大笑,目中却流下泪来,他年已五旬,唯有一子一女,女儿抛国弃家,跟随那汉人张无忌而去,今日又闻儿子噩耗,为人父母,悲痛之心,几可摧肝断肠!
忽然,汝阳王身边一名军士暴起,只见寒光一闪,早有一柄匕首架在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脖颈之上,四下军士齐声大喊,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刺客,却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
那挟持住汝阳王的军士清脆喝道:“诸人退后!谁敢上前一步,先削掉他一片耳朵!”以匕首架着汝阳王脖颈,一步一步往那燃起大火的帐篷中走去。其时汝阳王下令放火之时,内中人已有感应,有两个冒火冲出,却被弓箭手射成刺猬。哪知此时乍然生变,王爷落在人手,旁人再大胆,也不敢拿汝阳王性命做耍,眼睁睁看着那身材单薄的军士,挟持着王爷进了帐篷。
那帐篷内早已浓烟弥漫,何以言一指点晕了那汝阳王,单手拖着,自己屏住呼吸,摸索前进,忽然,她触到一只人手,顿时一喜,哪知那人手掌一翻,五指宛如铁钩扣住她手腕。何以言一惊,却认出那手势,脱口叫道:“四哥!是我!”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那只手一松滑落,对方却并没回应,何以言大惊,弃了汝阳王,伏身跪下摸索,果然触到一人,地面浓烟较之上方略稀,何以言勉力辨认,果是张松溪面目。
何以言低声问道:“四哥,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不能说话?”张松溪摇了摇头,只是指了指自己咽喉,又摇了摇手。何以言略略放心,展颜笑道:“我把他们王爷抓了来,我们一起冲出去。”
此时,那头顶忽然一条木梁烧的焦软,直直坠下,何以言还未回头,便被张松溪猛地一拉,两人在地上翻了个滚,堪堪躲开了那一条挟烟带火的木梁。何以言道:“四哥,咱们快出去!”弯着身子,将地上昏迷的汝阳王拽了过来。忽然,张松溪将一个湿淋淋的东西罩在她头上,何以言但觉腥气刺鼻,自猜到是什么物事。两人互相搀扶,自火势稍小处冲出,虽然二人俱是武功高强,此时也浑身衣衫焦黑,唯有头面以死人鲜血浸透的衣衫包裹,未有伤损。
何以言扯掉头上罩着的血衣,没好气地瞪了身边张松溪一眼,见他亦是满脸炭黑,混着血迹,只除了一双眼睛明亮如常,瞧着自己。此时张松溪手持长剑,架在汝阳王脖颈上,那弓箭手搭着利箭瞄准二人,却不敢放箭。这两人一步步走来,所过之处,那些蒙古军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让出一条道路来。
待要走出蒙古大营,忽然,一名蒙古将军领着一彪军飞马而来,还未靠近,便大声喝道:“众军士放箭!射杀这两个汉人贼子!”那蒙古将军不过三十余岁,衣饰华丽,那万夫长嗫嚅道:“汝阳王爷……给他们擒住了!”
那青年蒙古将军大怒道:“汝阳王一生英豪壮烈,纵然落入此等境地,又怎会顾惜自身,弱了名头!”斜眼向那万夫长喝道:“你只知有汝阳王,不知我赵王么!”喝命手下,“上前将这两个贼子乱刀砍死,为汝阳王爷报仇雪恨!”
何以言挥剑挑开几支射来的长箭,那汝阳王身上却早已中了数十箭枝,顷刻毙命!他口不能言,却双目圆瞪,极是愤恨不甘心的神色。想来他征战一世,不曾死在敌人刀下,却被自家人乱箭射死。察罕特穆尔一代枭雄,竟至于此!
张松溪斩下汝阳王头颅,将他尸身一抛,两人对望一眼,纵起小巧功夫,只管捡蒙古兵人多处穿梭闪躲,蒙古军士大声呼喝,长枪马刀,棍棒矛戟,皆向二人劈砍而来。
那赵王骑在马上,周围十丈之内,军士团团护持如铁桶般,大喝道:“神箭手速速放箭!今日定不能容这两人活着出去!”
其时,张何二人,已经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两人纵然武功高强,只是这等千军万马之中,单人之力有时而穷,纵然武功天下无敌,能得自保,已是不错。而两军交战,有那等猛将能在敌阵中杀进杀出的,也必须依靠长兵马力,非拿刀弄剑的江湖人士可比。何以言长剑轻薄,早已折断,此时她手中握着,乃是从一名百夫长手中夺得的斩马刀。
何以言转头瞧了一眼,果见张松溪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微微一笑,手中长刀挥过,刀下头颅残肢飞起,鲜血飞溅。何以言轻声道:“四哥,咱们今天走不了啦!”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惊惶悲惧。
张松溪咽喉被浓烟熏哑,说不得话,只报以一笑,瞧着她目光温柔无限。两人苦战多时,内力损耗许多,而要在成千上万的蒙古精锐中脱身,机会微乎其微,因此皆是抱了个必死的决心。但何以言父仇已经报了大半,剩下一个赵敏,想必周芷若也不会放过,心中再没了其他挂念之事,况且心中最亲最近之人,正与自己并肩一道,如此,就算今日身死,又有何憾呢?她且战且向张松溪移过去,道:“四哥,咱们在一起。”神色尽是温柔喜悦。
忽然,那南边熊熊大火轰然而起,喊杀之声震天,何以言神色一喜,叫道:“四哥,咱们得救了!我的人烧了他们粮草,早些派去求援,义军也已经赶到!”只见黑夜里火光冲天,明如白日,马蹄声若雷震,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这里军士不过两万余人,而闻讯赶来的徐达常遇春等人,却有数万,当下厮杀一阵。
张松溪寻隙跃上一匹空鞍战马,何以言一纵落在他身后,乘乱冲出。星月漫天,两人一骑,狂奔一阵,渐至空旷处,方才慢将下来。何以言喘息道:“四哥,那边有水声。”这二人先遭火焚,又激战多时,身上衣衫都皆是结成了血痂,遂下马在溪水边稍作整顿梳洗。
沧海经年人不见
再说少室山上,原本宋青书与张无忌商议,定下次日诱敌埋伏突围之法,哪知过不多久,忽然闻得山下鼓噪,火光大起,方知是援军已经到了。张无忌便率领群雄,纷纷杀下山去,前后夹击,蒙军大败溃逃,这一场围剿中原武林的阴谋战役,终以失败告终。
徐常二人上来拜见教主,张无忌嘉奖一番,常遇春道:“原本教主被困,咱们也不知晓,幸而昆仑派的秦兄弟提前来报信,又力陈鞑子诡计,咱们才得及时前来。预先混入鞑子军中放火烧了粮草,也是这位秦兄弟带着昆仑派的朋友所为。”
张无忌叹道:“何姑娘心思机密,提前窥破成昆阴谋,实在是救了咱们大家。只可惜……”此时昆仑派众人上山,以秦渔为首,即与群雄见过。当晚,少室山上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欢饮达旦,彻夜未眠。
张无忌步出庭院,只见星月交辉,他心想,这场胜仗,实在大多赖了何姑娘之力,却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心中颇为担忧。忽然,只见宋青书向他走了过来,一拱手道:“张师弟,我有样东西给你。”却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卷薄绢,说道:“这是当年岳王爷留下的《武穆遗书》,专讲行军打仗之法,十分精妙。我先前说的法子,便是自其中体悟而来,现在这本书,交给你最好不过。”
张无忌忙摆手道:“宋师哥,你在指挥之才上远胜于我,这书还是你留着更有大用。”宋青书似奇似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张师弟,在其位,谋其政,你白天里不曾反对大家举你为首,现在怎么忽然拘谨起来了?”他将武穆遗书塞在张无忌手里,摇了摇头,叹道:“张师弟,我素来不喜你行事,对你颇有些成见。但武当弟子,当为则为,莫要推辞了!”转身径自离去。
……
张松溪在水边洗去手脸上血污,身上衣衫也洗净拧干,重新穿上。他瞧着水里,但见星月光辉相映,水中那人鬓边竟多了几许白发,张松溪苦笑一声,忽地回头,正见何以言袅袅地从林中走出来,身上衣衫虽有些破烂,那面容却格外皎洁如月,何以言走到他身边坐下,侧头微微一笑,轻唤道:“四哥。”
张松溪的目光殷殷滑过,蛾眉如月,娇颜似雪,相识十载,那娇俏动人的女娃儿,终究长成了风华绝代的佳人,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尽是眷恋不舍深情。
劫后余生,当真是劫后余生!但却该是怎样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余生?
对面姣丽的女子噗哧一笑,仿佛又变回了那俏皮淘气的女娃儿,何以言起身,道:“四哥,我来舞剑,你再将以前吹过的曲子吹给我听。”半截青竹扔了过来,不轻不重,正砸在他膝上。
……
次日,群雄纷纷告辞下山,张无忌与赵敏及明教众人辞别空闻大师下山,到得半山腰,忽然有人喝道:“赵郡主且慢!”只见何以言缓步行来,身后随着周芷若宋青书二人,昆仑峨嵋派等数百人,皆屏息静气,跟随在后。
张无忌顿知不妙,其时五行旗已随着徐达常遇春大军先行下山,身边止有逍遥二使,韦一笑,五散人等众。他素知何以言性子,言出必行,绝无悔改,正要出口替赵敏求情,却见何以言一挥手,顿时三名昆仑弟子各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掀开匣盖,只见两个里面盛着人头,一个却是空着。
赵敏惊呼一声,险些晕倒,原来那两个匣子中,正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与王保保的人头,张无忌忙扶着赵敏,赵敏珠泪涟涟,放声大哭道:“爹爹,哥哥,女儿不孝,连累了你们!”她哭得气塞咽喉,忽然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
何以言无动于衷,道:“赵郡主,只差你一人了。”赵敏恨恨瞪着她,神情怨毒,秀目似有火焰喷出,只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一口肉来!其实人皆有父母妻儿,肆意滥杀,离人骨肉者,当思他日亦被人诛杀,受这生离死别之痛,世间因果循环,不外如是。
张无忌一步上前,以自己身躯挡住赵敏,道:“何姑娘,你已经杀了敏妹两位亲人,这仇也报的够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张无忌求你高抬贵手!”
何以言目光一转,道:“若我只是一个人,答应也无妨。但我做了本派掌门人,却不得不为本派死去的弟子请命。”当下便有昆仑弟子上前,纷纷请道:“弟子兄长(师父)皆死于这妖女之手,请掌门人为我等报仇雪恨。”
张无忌无计可施,杨逍忽然走出,说道:“何掌门,你适才所说,自己之仇已经报完。江湖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哪些昆仑派的大侠和赵姑娘有仇的,不妨自己出来一战,这样庶几公平。”杨逍素知赵敏聪明,又是范遥半个徒弟,学得六大派各种精妙剑招,亦是一流高手之属,因此提出这个法子,希图挤兑住何以言,保得赵敏一条性命。杨逍这话说完,瞧了瞧自家教主,不由得心中叹息,其实赵敏身份,实在非是张无忌良配,但她既然是教主心上人,那也不得不出力维护。
何以言转头瞧了瞧众人,还未发话,忽然,周芷若排众提剑而出,道:“我师父被这妖女害死,想必我是有这资格的了!”她长剑一横,喝道:“赵敏,你昔日意图偷学我峨眉剑法,今日我便让你瞧个清楚,黄泉路上,也好走得安心。”
赵敏恨声道:“周芷若,你不过是仗着何以言的势,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你心里最清楚!”周芷若漠然道:“我若有错,自会向别人赎罪。但和你赵郡主之间,没有半句好说!”喝道:“动手!”长剑向前递出,正是峨眉剑法中的一招“轻罗小扇”。
周芷若使的这柄剑不过普通长剑,并非倚天利器,赵敏咬紧牙关,拔剑相迎,两女斗在一处。
张无忌原本害怕周芷若使出那等诡异的武功,若如此则赵敏全无幸理,此时见她一招一式,皆是正大光明峨眉剑法,并无半分邪处。赵敏亦是学得六大派中各种精妙剑招,一时间竟然也不落下风。
只是斗过五十余招,渐渐便分了高低,成了赵敏苦苦支撑,周芷若身法过人,一柄长剑愈使得凌厉,忽然,赵敏“啊”地一声,右臂被刺穿,长剑砰地落地,张无忌大惊,扑上前要去救护,哪知眼前一花,下意识出掌抵挡,慢得一拍。此时周芷若更不犹豫,一剑刺入赵敏心口,随即拔出,回剑入鞘,转身走入峨嵋派中了,再不多看赵敏一眼。
那阻挡张无忌之物,不过是一枚小小玉环,何以言面无表情,道:“咱们走!”昆仑峨嵋派之人,顿时走个干净,张无忌抱着赵敏尸身,也不哭泣,只是茫茫然然,仿佛整个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
杨逍等人皆上来相劝,这些时赵敏与明教诸人相处颇好,她又聪明过人,令人敬佩喜爱,此时身死,大家也都唏嘘。只是此事怪不得旁人,赵敏与武林中人结下的冤仇,只怕比谢逊还多!况且倘若明教教主为了一个蒙古郡主,公然与昆仑峨眉派反目,也实在有碍反元大业。因此诸人虽觉遗憾,也不得不以大义相劝,死者不能回生,张无忌终究只得痛哭一场,抱了赵敏尸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