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昌!”杨婵惊道。
“杨婵,你放心,他只是被我施了龙涎香,如今好梦正酣。”敖寸心施施然道。
“三公主,你究竟意欲为何?!”杨婵似乎真发怒了,脸上罩了一层冰霜。
“我?我说了我是来做那恶人的。杨婵,你要不要跟我打一个赌?”
“赌什么?”
“赌你那自以为是的夫妻之情。”
“自以为是?三公主,你原先不是这样的人。”杨婵看着敖寸心摇了摇头道。
“三圣母,人都是会变的。”敖寸心笑了笑说。
“原来的三公主即使刁蛮任性,却也不会鄙薄他人的感情。”杨婵看着敖寸心缓缓道。
“我不是鄙薄你们之间的夫妻情谊,我是想让你看清楚,所谓真正白头偕老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你刚才说要跟我打一个赌,你想怎么赌?”
“我们赌,赌刘彦昌的心意。如果我赢了,我希望你放下你的执着,安静地走完你们剩下的日子。如果我输了,我愿意把我一身修为全数度与刘彦昌,为他增寿五百年。”
“不,三公主,我和彦昌并不需要你的修为。”杨婵笑着说:“这本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如果我赢了,我只希望三公主你当做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好!”敖寸心朗然答道。说着她举起了右掌:“我们击掌为誓。”
杨婵也伸出了右手,“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同敖寸心右掌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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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昌的梦里,是书声琅琅,是三千月光。他教那些孩子孔孟之道,他传他们诗书六艺。转眼,那些总角孩童都长成了挺拔的少年,他们背负着期望,走去了进京赶考的路上。
他们在走着同他当初一样的道路。
但是如今他们已经长成,而他也已须发花白。
他同那些书生不一样的,便是他遇到了华山上的女神。他同女神结下姻缘生下沉香,如今两人一起隐居世外,过上了神仙眷侣的生活。
唯一遗憾的是,杨婵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美丽年轻,而他却已然沉沉走入暮年。红颜如花伴着鸡皮鹤发,说不上的讽刺。
不知情的,还以为老夫少妻,是他这个糟老头子为老不尊,占了这美丽的姑娘。
当然大部分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华山女神,护佑华山一带的百姓,受人尊敬。他们都说他积了几辈子的福,才娶了这样貌美如花心地善良的神女。
他们却也不知道他为了同三圣母在一起,吃了多少苦头。
刘彦昌回了家,三圣母早已为他准备好了饭菜,然而她见到他三番四次握不住筷子,忧悒爬上眉梢。
这就是凡俗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种种琐碎以及凡人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当年共抗天条的轰轰烈烈都已经过去,他们相互扶持走到了现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搬离华山,这天地之间似乎真的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神仙眷侣的日子便在这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中脉脉碾压过他的寿数。
他知道大限之期不远矣。他只是担心她依然年轻的妻子接受不了他的离去。
那天,大雪悄然降临,他对杨婵说:“婵儿,带我去看一场雪吧。”他们都知道这兴许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场落雪。
杨婵推着他出了门,便只见天地稀声,雪花簌簌而下,纷纷扬扬,如同莫测的缘分如同菲薄的宿命。
那雪落在杨婵的身上肩上,也白了她的头发。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笑着说:“婵儿,你看我们当真白头偕老了。”
刘彦昌伸出手欲帮杨婵抹去肩头的落雪。然而,还未等他举起,那手便无力落下。
“但是,我只盼望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他说。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杨婵的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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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得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的似乎覆盖了他的一生。
然而醒来,他还是那个教书的先生,他的妻子在一旁沉静地煮茶。
“你醒啦。”她专注于手上的茶艺,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我同你白头偕老。”
杨婵手上的茶水差一点便洒出来。她抬起头来打趣道:“老夫老妻,大白天的却还说这样的话,被小辈们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刘彦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说的是真的。”
杨婵回握住他,道:“我信你。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后来,刘彦昌才发现杨婵骗了他。他们没有白头偕老。他们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无法白头。
随着年岁日长,他的容貌外形却都没有改变,永远停留在男子最好的年华,比跳脱的少年健朗,比沉滞的暮年敏捷。
私塾里的学生们都长大了,他还未老。
孩子的孩子们长大了,他还未老。
他同她的妻子一样,超脱了死亡。然后看着当初的知交好友一个个死去,看着他的学生一个个死去,看着这个世间同他有关系的凡人一个个死去。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不是神仙,无法腾云驾雾,他只是不会老不会死而已。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他渐渐开始躲避世人,也躲避自己的妻子。
后来杨婵找到他。
他住在山洞里,蓬头垢面,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让她倾心的文雅书生。
他站在山崖上对她说:“我只盼望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那时天雷齐鸣,一道闪电划过,映着杨婵苍白如雪的脸色。
这是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
山崖上寒风凛冽,杨婵看着他掉下山崖,却并未像当初华山相遇时那样飞身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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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醒来,他还是弱冠之年的羸弱书生。梦里他似乎娶了仙女做自己的妻子。他同她那神仙夫人经历诸多磨难终于走到了一起,然后他在某日旧友来访时小酌两杯酣然入睡,在睡梦中梦到了他们的结局。
白头偕老的结局和神仙眷侣的结局。两个迥异的结局,他却在最后说了同一句话。
他说:“我只盼望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如今他自那梦里醒来,然而醒来的那一刻,他自己也分不清如今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或许那梦才是现实,而如今才是真正的梦。又或许这一切都是梦。
人生如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连千年前的大贤都分不清梦醒那一刻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他抱着他那惆怅的梦继续前行,途中经过华山。
然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仙女,那个他梦里娶为妻子的华山女神。她的旁边是别的相熟的女仙。
他看到丁大恶人欲调戏她们。他心里明明知道她们并非凡人,足以保护自己不受凡人所害,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上前,替她们解围。
杨婵盈盈拜谢,他却别过了眼。
因得罪了丁大恶人,他被派来的恶奴追打,仓惶间跌下山崖,是杨婵飞身赶来接住了他。
所有的一切,仿佛宿命一样,接二连三在他面前上演。他知道他们的结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命定的一切。
可是,因为知道那样的结局,他这一次,却不愿意走这条路。他不过一介凡人,他不过是个懦弱的书生,他没有力量去对抗天庭的天兵天将,他也不愿去连累无辜的旁人。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勇气却见证这一份惊天动地的爱情。
去见证海枯石烂见证天荒地老。那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他凡人的生命不足以负荷这一则轰轰烈烈的传奇。
杨婵的眼神欲言又止,那缄默内敛欲开口而不可得的感情就这样萦绕在他们之间。只是这一次,刘彦昌再也不会为了给她找一块沉香木千里迢迢跑去云南,他回避她的眼神她的人,然后,华山女神就真的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她汲水替他洗弄脏了的外袍,清冷月光下,他看到她没有用法术,只是如同凡间女子那样,慢慢提了水,放在洗衣桶中,月光落在桶里的水上,折射出缘分莫测的光。
她素手纤纤,替他洗那半旧不新的外袍。她明明是法术高强的仙女,然而这一刻她只是民间女子,于深夜替自己的心上人洗进京赶考准备的衣物。
月光照着杨婵的肩头,无端带出几分伶仃之感。
“杨姑娘!”刘彦昌自阴影下走出来。
“刘公子。”杨婵回过身来。
“杨姑娘不必替我做这些。”他说。
“是杨婵冒昧了。”她看着他福了一福,然后目光又落在井边洗衣桶里的衣裳,道:“就让杨婵把这一件衣裳洗了,也算有始有终。”
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她被他拒绝,她却依然笑着说:“也算有始有终。”
刘彦昌在那一刻,忽然体会到命运强大的力量。
翌日他告辞重新启程,杨婵替他煮了一道茶,祝他前程似锦。
那茶盘是沉香木所制。命中注定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消失。
热气袅袅的茶水烫伤了杨婵的手指,他情急之下便握住了她的手,恰在这时,杨婵的哥哥杨戬轻袍缓带而来。杨婵明显一惊,不小心掀翻了一旁的茶盏。
他看到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杨戬大怒,额头第三眼闪出神光。杨婵闪到他的面前,祭出宝莲灯。
刘彦昌却在那一刻知道,自己这一生,大约都到不了他的京城了。
他毅然站在了杨戬杨婵兄妹之间。
宝莲灯和天眼之力齐齐射过他的身体。他只觉得心中一痛。
“彦昌!”杨婵惊道。
“婵儿……我……很高兴,能再次遇见你。”他叹息着说:“此生,我最不愿连累的就是你,可惜……对不起……”
对不起,最后我还是连累了你。对不起,我不想你为了我同你哥哥反目。对不起,我本想只成为你漫长仙途中的过客,我不想你因我而被压华山。对不起,因为我是凡人,无论我们白头到老还是永远不老不死,我永远无法洒脱地陪你到最后。
对不起。
只是,这些话他都无法说出口了。
室外蝉鸣阵阵,无端叫的人心慌。敖寸心看着那一炷香冉冉烧尽,对杨婵说道:“我输了。”
“不,是我输了。”杨婵看着伏案而睡的刘彦昌,目光柔和地仿佛上善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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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青烟燃尽;杨婵说:“是我输了。”
敖寸心面露诧异。
明明;即使她把所有的结局和要面对的苦难都摆在刘彦昌面前;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杨婵。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杨婵,我道歉。自以为的是我,不是你们的爱情。”敖寸心婷婷站立;深施一礼道。
“三公主;你说得对。彦昌并不一定心甘情愿同我不死不老生生世世下去。”杨婵抬起头来叹息一般说道。
“对不起……我……”敖寸心正要说些什么,杨婵却比了个手势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话。
“我不是没想过留他一个人陪我;他也会熬不住这岁月煎熬。只是我被这段日子遮住了心目。我只顾我自己却没顾及他。他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凡间种种羁绊的凡人超脱生死未必不是一场悲剧;当真让他陪我不老不死;于他未免太残忍了些。”
他的生命中;并不是只有他们的爱情。
她只想到了两人举案齐眉岁月静好;她却看不到他作为一个凡人同那凡世的种种羁绊。他的亲朋他的故交他的学生,无一不让他牵挂。她怎么忍心看着他面临那种种的生离死别。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他们终将死去,而他却永远保持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体魄看着他们离去。
然后在那无穷无尽的岁月里,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从来求仙问道的人都已放下红尘种种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长生,那些人心如止水经历劫难只为求得大道。长生与否于他们不再重要。他们耐得住人世繁华他们熬得住修行寂寞他们等得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然后在沧海化为桑田的永恒缄默中修得自己的大道。
如今杨婵说,她错了。
敖寸心却落下泪来。
她忽然心生悲凉,他们的爱情这样艰难,却在最初相遇时就已写下了结局。凡人书生和华山女神,注定是无法一起看海枯石烂看天荒地老的。
杨婵的生命无穷无止,当刘彦昌须发皆白地死在她面前时,她还雪肤花貌,还有着无边的岁月。而往后的无边岁月里,她却要挨过一个一个没有他的日夜。那于她是怎样一种折磨?
第一个梦里,刘彦昌就是想到这一层,想到身为神女却对他情深意重的妻子将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才在临死之前说了那句“我只盼望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这样,她还是华山清心寡欲的女神,仙途漫漫却不会沾染上人间情丝,不会受那痛失爱人的折磨。并且这种折磨是没有止境的。
杨婵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她落下泪来。
而第三个梦里,刘彦昌在知道他们的结局时,却依然选择了杨婵。
或许她飞身救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份爱便已悄然滋生,或许他在清冷月光下看到杨婵汲水替他洗那旧衣时便已割舍不下,又或许相遇的一瞬那悸动就已嵌入灵魂,不灭不忘。
所以他经历了他们的结局,却仍然选择了杨婵。所以才会有那相握的双手有那奋不顾身地阻拦,才会在最后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但是哪怕愧疚,我也不后悔。
“一梦三生。”敖寸心笑着说:“杨婵,刘彦昌值得你为他被压华山十七年。”
敖寸心此时才知杨婵经历的情劫便是那爱别离。
而她自己的,便是求不得。
只是不知这爱别离和求不得,哪一个更苦些?
“三公主,你赢了,我如约放下执念,只同彦昌平静过完这一生。”杨婵手抚着刘彦昌的发,温柔地说。
说话的瞬间,杨婵仿佛老了二十岁。
“三公主,我想过了,这一生我总是要陪他走下去的。既然他无法陪我长生,便只能由我陪他到老了。”
这时,刘彦昌迷迷瞪瞪醒来,他醒来看到了同他一样华发暗生的妻子,先是一惊,然后便是紧紧拥住了她。
敖寸心看着袖中功德簿闪着金光,便知杨婵放下了她的执念了。
她走出了岳母庙,回头看时,他们仍然相拥在一起。华发暗生的老夫老妻,拥抱得仿佛少年最情炽之时。
爱别离纵然苦,但这一生还这样漫长。
然后她一回头便见到了白衣墨扇的那个人。他站在不远不近的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