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道。
如今,他在两世镜中等到了他们的未来。他们相濡以沫的未来。
但是他总归要回到现实里。
因玉鼎真人强行入了镜中,引起镜中结界反噬。他眼见着师傅祭出一生修为,两人出了那两世镜。
两世镜外,敖寸心正站在那里,他迎上了她的目光。
“恭喜三公主如愿以偿。”杨戬说道。
“多谢真君成全。”龙女浅笑回礼道。
☆、第六十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江南的烟雨似乎是千年不歇;而这前朝都城还是隐没在江南的烟雨中,待路过的旅人去探寻起深埋巷陌的风流蕴藉。
红衣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行在无人的街上;手上抱着一盆花,她以手相托,尽量避免外面风雨摧折了那纤细的花。那姑娘拐进小巷里;走近靠里的一户,伸手敲了敲门。
有白发老妪开了门,见到来人,笑道:“小虞姑娘,今日这样的天气还来送花呢?”
“是啊,兰婆婆,这是贵府定的花。”被唤作小虞的姑娘把手上的花盆递给那老妪。
那是金灯,又名龙爪花、无义草。
《酉阳杂俎》卷十九言:“金灯;一曰九形,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一名无义草。合离,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环之,相须而生,而实不连,以气相属,一名独摇,一名离母,言若士人所食者,合呼为赤箭。”
因其多生长于墓地,又被称作彼岸花,传说三途河边便长满了这接引之花。
“有劳小虞姑娘了。”那老妪接过金灯,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了那小虞。
“多谢兰婆婆。”小虞收了钱,便福了一福,与那老妪告辞。
“雨天路滑,小虞姑娘慢走。”
她撑着伞慢慢走着,原路返回自家那小花铺。
到了檐下,她收了伞,推门进入铺内,唤道:“姐姐,我回来啦。”
铺子里正在侍弄花束的女子听到声音,头也不回道:“我听到了。”
“这中元节将近,要买彼岸花的人真多啊。”她感慨着慢慢走到那姐姐身边,见她在给一盆苦薏剪除残枝败叶。
“因人六根不净执念难消,总有逝去的亲人不得相见,于是便希望通过彼岸花在中元节这天接引鬼魂回家,希望能见到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能见到吗?”小虞双手托了下巴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大约梦里能见到吧。”那姐姐把手上的野菊花摆好,随意回答道。
“那姐姐可知道三途河边有没有长这彼岸花?”小虞问道。
那转过身来的姐姐一双眸子生的极为美丽,只是似乎因南方连日秋雨不歇,那双眸子便也好像含了雾霭,只见她想了想道:“我经三途河时,倒未曾注意这些。”
这一般人听到这话,定当她是个疯子。哪里有去过黄泉还能还阳的?
那妹妹小虞似乎有些失望,抬头瞧了瞧外面愁煞人的秋雨,叹道:“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何时……”
那姐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道:“到了傍晚应该便会停歇。”
“姐姐既然这样说,那便不会错了。”小虞走到窗口,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水,回头冲那姐姐笑道:“这无根水用瓦罐接了,将来泡茶是极好的。”
“去年冬天封存的雪水还未用完呢。”那姐姐道。
“是了,我都忘记了。”小虞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有些赧然道。
“小虞,我明天便要离开临安城了。”那姐姐笑了笑,眸光落在那盆苦薏上。
“姐姐又要去找大人了吗?”小虞仰乐头问道。
“嗯。”
“这已是第三年了,姐姐你都快把这天下翻过来一遍了,只怕……”
“总归还是要找下去的。”她对小虞说道,也是对自己说。
她想着,她总归是要去找到那个人的,把该说的同他说清楚。她同他牵扯了两千年的恩怨情仇,那样纠缠不清的缘分,她总归能找到他。
他能把死了的她复活回来,她怎么能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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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女总想着,当年他说朝游沧海暮桑梧,两人却在外只游玩了一天,而如今,这天下被她不知道翻了几遍了,她却还是未找到他的踪迹。
这么英雄盖世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她一个人,一寸一寸那这个天下翻过来找过去,想觅得他的气息,但是世间确实已经没有了这个人。
她确确实实是找不见他。
她在民间的茶楼里偶尔闲坐,听说书的先生说上一段,也曾有人说过他,说小圣施威降大圣的事,也说二郎神棒打鸳鸯囚禁亲妹的事。
那个心怀三界的司法天神在民间毁誉参半,她听了只觉得让人叹息。往往来不及听完结局,便扔下茶钱匆匆走了。
那日她又来到黄山,这几年三山五岳她都找遍,却到底还是不死心,又来了一趟。她想起两世镜中自己与杨戬第一次出门游玩,便是挑的这里。
黄山归来不看岳,五岳归来不看山。
她想着这些,便越发感慨。
后来从黄山去别处的路上,他们途径一座不知名的山,敖寸心曾和杨戬于那里弈棋一局。
然而龙女行走在山间道上想到这里,心头一动,便分花拂柳找了当初镜中弈棋所在。
那山壁早已被青苔覆盖,她一挥手便使得青苔俱都不见,只见山壁之上,似乎有模糊的字迹,只是受苔深腐蚀,便有些识不大清。
龙女以指触摸山壁上的字。纤细的手指感受这粗粝的山体蜿蜒的笔锋,那些字在她心里清晰得仿佛是昨日才刻上去的一样。
壬戌年春日杨戬携夫人于此手谈一局。
敖寸心看着这些青苔下的字,仿佛看到了陈年不见阳光的心事。他的心里藏了山河天下黎民苍生,儿女情长都压在这些之下,然而到底还是于此刻下了那样的话,又用青苔覆盖,不让人窥见其心迹。
她在寻找杨戬的时候曾问过此地山神,可曾见过司法天神,那山神略一思索,只说了一句:大约两百年前曾见到真君现身黄山。
两百年前,那时他二人出两世镜不久罢。
她如今想到那些,想着杨戬是以怎样的心情刻下这些字的。
想着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
在两世镜中发生的一切,她从来未对任何人说过,便是鼍洁和听心姐姐,她也不曾对他们透露过只言片语。
只大约午夜梦回之时才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
龙族的生命实在太长了,有些记忆不见得与她有什么好处,却要跟随她一生,所以她刻意要扔掉一些,然而真心想要忘记,倒反而记的深了。
她其实拥有往事镜里的敖寸心的记忆。那个跟杨戬举案齐眉的敖寸心所有的记忆。
因往事镜中一切俱是真实,所以真实的她自然知道那里发生的种种。
她记得他们新婚之夜的圆满,记得他们周游天下的快意。记得院中的梨树成了精,记得杨戬说永不负她。
那里是她得偿所愿的曾经。
但是当年出了金霞洞她告诉自己这些要通通忘记。
她答应过三哥,往事难追便不回头,所以往事镜中的记忆也不必回头看。
如今她在黄山见到杨戬刻下的这些字,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地疼。
大约她这次是又欠了他的命,又欠了他的情。从来恩怨分明事事计较算清的敖寸心,这次要如何算得清?
敖寸心看着那山壁上的字,久久凝视,最后挥了手又用青苔遮盖起来。
她想了想,想用灵力再在此处摆一副棋,然而无论她如何使用法术,却无法在此设上一局。
大约这里被人设过结界,所以她无法再摆棋局。敖寸心想到这些,便用了全部法力准备破一破这结界。
或许是她运气好,或许结下结界的那人法力不甚高强,敖寸心破了结界,便见原来空无一物的地方,摆了棋局,上面枯叶盖满,却并不腐烂,已不知过了人家多少春秋。
龙女走近,拂开那些枯叶,便见棋盘之上,黑白子交错倾轧,互有死伤,竟是和局。正是她当初在现世镜中和杨戬下的那盘棋。
那盘现世镜中的棋局,被人布于此处,联想到山壁上的字,布下结界和棋局之人简直呼之欲出。
她仿佛看到他一人独坐,一手执白棋,一手执黑棋,自己同自己下棋,循着当年的步骤,一步步下至今日的局面。
然后用枯叶盖了棋局,设下结界,让凡人不致发现破坏。
只是,他是怎么知道当初那些字,那局棋?
敖寸心拿起一子,掂在手上,却终于还是把棋子扔进了棋笥中去。
她挥手让枯叶继续盖在棋盘之上,重又设了结界,方才远离。
待走得远了再回头看,谁曾想到这么一座无名的山,却隐藏了仙迹。
杨戬,你又在哪里呢?如今我翻遍天下寻你不见,该说的话没有说清楚,于你于我都是遗憾。
我已准备好了用一生来陪你等;等缘分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
我用一生来陪你等;等缘分认真。——《宿命》
☆、第六十一章
杨婵见到敖寸心时;心中不由一叹。她还是昔日模样;红衣黑发眼睛明亮;而她自己的发上早已簪了白花。
“三公主。”
“说了多少遍了;我如今已不是公主了。”敖寸心笑了笑;却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向里望了望,道:“今日怎不见蕊儿?”
刘蕊是沉香和小玉的孩子;因其父其母都身怀法力,一个是仙胎一个是妖精;是以她一出身便非凡胎;如今一百多岁,却还是人类少女刚刚及笄的模样。
“她去了东海。”杨婵笑了笑,转身对敖寸心道:“三公主里头请。”
两人绕过大殿来到了圣母庙后院;杨婵大约是在那些桃花上施了法,已是秋天,那桃花仍然开得灼灼其华。
杨婵见她目光停留在那盛开的桃花上,心中一片酸涩。
然而她脸上还是神色不动,只微微浅笑,对敖寸心道:“请”。
杨婵烹茶的手艺还是那样娴熟高明,敖寸心吃着她泡的茶,夸了起来:“说起来我吃过的茶里,还是你泡出来的最是甘美。”
当年杨戬便是从三圣母处喝了茶觉得好喝,敖寸心也夫唱妇随开始研究茶道的。
“过奖了。三公主要喜欢,可以捎一点茶叶回去。”
“既然这样,寸心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敖寸心笑着说道,却见杨婵似乎想马上去给她拿茶叶的样子,忙拉住她道:“不忙,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你可见着你二哥?”
她的眼中藏了极深的执念,杨婵望进去似乎能望见此生不见的绝望,望见生命最初的荒芜。
她不忍看了,便别过了头,错开了敖寸心的眼神道:“我还是先给三公主去拿茶罢,如今年岁上来了有些事只怕嘴上应承着到时候又记不得。”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广袖深衣拖曳在地,裙裾带风,翻卷出如同滚滚红尘般的桃花瓣。
敖寸心见她去的飞快,便也无法,只低头看了那零落的桃花。
宿命菲薄,桃花一期一会。桃花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难道比桃花还要不如?
敖寸心伸出手来去摸了摸那枝头上娇嫩的桃花瓣,只觉得触手软滑,那桃花瓣居然还会簌簌颤抖。
三圣母那法术实在太妙了,敖寸心只觉得奇怪,刚想折下一枝来看看,然后忽然想起她曾经扔了杨戬送的花,那时杨戬说:“当年父亲不小心踩到花,都会小心翼翼的扶起来,杨戬今日折断花枝,本就有负疚之感。”如今再想起这些,便也住了手。
杨婵拿着包好的茶叶出来,看到敖寸心在盯着那桃花,她似乎陷入了什么记忆,一动不动,她便出声问道:“在看什么?”
“哦,我见你这里的桃花在秋天也开得这样好,便觉得有些稀奇。所以就多看了两眼。”敖寸心转过头来笑着解释。
“这花,确实开得很好啊……我再也未见过比这里更美的桃花了。”杨婵目光落在桃花上,却又仿佛落在遥远的虚空。怅然若失。
她明明在夸着桃花,敖寸心却觉得她的语气居然带着那么深的忧伤。
“杨戬在哪里?”敖寸心的目光也落在桃花上,又问了一遍。
她二人并肩看着桃花,她们一起想着那个跟她们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但是眼神却并无一丝交汇。
“这个问题那么难回答?那我换一个,这桃花是怎么回事?”
她来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被这片桃花惊艳,却也只道是寻常,刚才仔细看了看,才发觉不对劲。
“这花……只怕已经不是一般凡间的桃花了吧?”敖寸心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
杨婵沉默的神情像极了杨戬,他兄妹二人都是极有主意的人,旁人难以左右,有瑶姬的勇敢坚韧又有杨天佑的善良温柔。他们都比她聪明,从前她也嫉妒杨戬和杨婵的感情,他们是一家人,而她才是那个外人。所以她赶走了她,可是后来守着那么大个杨府时,她也后悔了。
杨婵在杨戬心里是她永远无法取代的那一部分存在,她赶走了杨婵,便是把杨戬又往外推了一分。
如今她沉默,实在是很像她二哥。
“杨戬……他是不是死了?”敖寸心又问了一句。
风吹过杨婵的衣袖,夹缠了片片桃花,带来暗香盈袖。
“我问你,他是不是死了?”敖寸心花了好大的力气问道。
“三公主,当年是你告诉我的,往事已矣。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回头看了。天下这样大,我也不知道我二哥去了哪里。”杨婵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道。
“我们之间的账还未算清楚,怎么可以往事已矣!”敖寸心猛的退后一步,靠在一颗桃树上。桃树被她的身体震动,簌簌落下桃花瓣,如同下了一场缤纷的雨。
“三公主,回去吧。你一直流浪在外,西海龙宫里你的家人也会着急。”杨婵走近她,把手上包好的茶叶塞到她手上。
敖寸心看着杨婵塞到自己手上的茶叶,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三圣母,你的宝莲灯呢?可否借我一看。”
“宝莲灯乃天地至宝,如今它暂认我为主,我自然不能把这宝物轻易示于人前。”杨婵一甩衣袖,肃然道。
“有什么东西重要到连宝莲灯都不在你的手上……”敖寸心喃喃自言自语道,然后霍然抬了头道:“是不是杨戬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杨戬怎么了?!”
“我二哥没事,三公主又何必胡思乱想?”
“杨婵,你实在是不会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