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没事,三公主又何必胡思乱想?”
“杨婵,你实在是不会撒谎。”敖寸心盯着她不放过她眼中一丝的神色变化。
之前语焉不详,如今又斩钉截铁告诉她杨戬没事。她前后矛盾,只能说明一件事,杨戬或许是真的不大好了。
“三圣母!你快去看看……”
忽然,有熟悉的声音自远及近到了桃园中。那青衣的道士,实在是久违了。
“玉鼎师傅?”龙女看着故人渐近,眼中却是一片彻悟:“怪不得我去玉泉山,却见山门紧闭,叫门也无人响应。”
“师傅!怎么了?”刚才在敖寸心面前从容镇定的杨婵此时急急问道。
玉鼎走近看到了敖寸心,不由蹙了眉。
“需要你去后山一趟。”
“三公主,我这边有急事,你还是请回吧。”杨婵听了玉鼎真人的话甩了衣袖上的桃花瓣转过身来看着敖寸心道。
“后山是有什么事?我跟你们一起去看!”敖寸心寸步不让。
“这是我华山密事,三公主不便知道。”三圣母拿出了神女的威严,回答的十分冷淡。
“只怕今日,谁也阻止不了我去后山看个究竟。”敖寸心缓缓说道,手中化出了长剑。
“她要看就去看吧。哎……”玉鼎真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还是把一切都终结在那一声“哎”里面。
杨婵听他这么说,却是脸色一白,嘴唇发抖。敖寸心见她如此,忽然想到什么,只觉得心底似乎破了个洞,凉风穿过洞口凉飕飕空落落的,她退后一步,便什么都不说一马当先飞向后山。
龙女的身后,桃花瓣疯一样的落,杨婵看着那些桃花,一直含在眼中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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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婵飞身而去赶上她,两人很快便到了当年杨戬关押杨婵的那山洞洞口。
“如你所想,我二哥确实是藏在华山山腹。华山水牢,当年他关押我的地方,如今他正在那里。”杨婵站在门口说完便闭了眼念了口诀,洞门应声而开。
敖寸心跟着杨婵走了进去,她本来走在杨婵身后,后来心里越来越急,她便越过杨婵,只朝着那亮光疾步奔去。
杨婵又担心自家二哥又担心敖寸心,当初杨戬在她面前昏死过去,最后一句话就是叮嘱她一定不要告诉敖寸心他的事,如今……
大约一切都是天意。
当她慢敖寸心一步赶到时,便见敖寸心捂着嘴呆呆地看着石台上躺着的那个人。
当年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一身血衣,鲜血染了半边的袖子,如今她再次见到他,他白色的衣裳染了大团大团的血迹,他的胸口处,正有鲜血慢慢晕出。而他的胸口没有起伏,面若金纸。
宝莲灯高悬在他身体之上,正闪着柔和的光芒,那光芒笼罩住杨戬,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差。
一旁,化为真身的哮天犬蜷缩在杨戬身边,他还是那黑色细犬,嘴里呜呜着,眼睛润泽,他把脑袋搁在前爪上,见了敖寸心,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敖寸心一步步走到杨戬面前,想伸出手去碰碰他,但是手伸到他面前,却不知该碰他哪一处。他那么脆弱,似乎随便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一般。
“不要碰他。”杨婵走到她身边,同她一样蹲下|身来看着杨戬。
“我二哥在这里睡了很久了,他再不醒来,我都要老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比现在还要糟糕。”
“他的胸膛在流血!”敖寸心只觉得嗓子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那里已经没有心了,却一直在流血。”杨婵流着泪说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倒在桃花园里,他……他的胸膛,破了一个大窟窿。里面那颗心,没有了。”
敖寸心听她这样说,捂住了嘴,只任那眼泪簌簌留下,滴在手上,滴在石台之上。
因为受了杨戬心头血,所以华山的桃花都附了他的精魄。也因此那桃花才会长开不败,才会在秋天仍有春日盛景。
“我二哥不让我把这些告诉你,可是如今他都这样了,我想你还是该知道他为了你,做了什么。我二哥从来为别人做了许多事却也不多说,他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他为了你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你该知道。”
敖寸心听着这些,嘴里冒出了轻轻的呜咽,那声音很轻,被她捂着,如同小动物临死时的悲鸣。
杨婵见敖寸心慢慢化作了一条绯色的龙,她轻轻把杨戬卷起,她把她的整个身子盘在杨戬身上。
她如今也不劝她不要碰他。
事已至此,她难道还要拦着敖寸心接近她二哥?
只是,二哥,我到底是没有完成你最后的嘱托。就让三妹再任性一次,你那么疼我,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宝莲灯闪着柔和的光芒,那光芒把那二人都包裹其中。哮天犬站起身来,看着他们,那琥珀色润泽的眼中有晶莹的液体落下。
☆、第六十二章
青衣邋遢的道士看着面前的景象;只是轻轻一叹:“当真是孽缘……”
“我这徒弟清傲一生;却格外执着情字。亲情、兄弟友情、爱情……一生为情所累;当初是为了你;差点折腾的小命都没了。这也便罢了;你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亲妹妹。如今是为了她……哎……”玉鼎真人实在说不下去了。
三圣母看着面前景象道:“他一生为情所累,天道却偏偏让他继承了母亲的天眼;要做那万万人之上,替天道掌天条。我母亲当年被三首蛟捏破心脏;最后为我父亲所救两人共用一心,也因此她有了凡心。如今我二哥也步了母亲的后尘,只是他的身体;根本拒绝了别人的靠近。”
杨戬或许猜到了他爱的人舍不得他,会舍了自己的心来救他。所以他拒绝别人的心脏。
杨婵曾试过以自己的心脏度给杨戬,但是她的心脏根本进不了他的胸膛。她想着自己跟二哥一母所出,父亲母亲的血液在他们体内交融延续,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如果连她的心脏他都排斥,只怕这天下已经没有谁能得到他的认可了。
“杨婵,把宝莲灯灯芯取出来给杨戬。”敖寸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杨婵摇了摇头,她不是没有试过。
“他的身体排斥外物的进入。”她答道。
“你信我一次,我曾经两次破过杨戬的结界,他的禁制于我无效。”敖寸心说道。
杨婵便闭了眼,念了口诀,宝莲灯灯芯冉冉从灯中升起,落在敖寸心面前。敖寸心伸手握住灯芯含在嘴里,慢慢度到杨戬口中。
灯芯的光芒映着两人的脸庞。敖寸心闭了眼,感受到龙气裹住灯芯缓缓入了杨戬胸膛。
他的唇那样冰冷而她的唇这样火热,她想起了那次从不周山回来的途中,遭遇雪崩,在冰天雪地一片严寒中,他也是以口中纯阳之气替她暖身续命,教她不至在那冰雪中被冻成冰雕。
如今我也这样救你,希望能像你救我时那样神奇。
“我徒弟这次受伤据我所知是至今最为凶险的一次,希望能有奇迹发生。”玉鼎真人摇着扇子道。
“我二哥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杨婵坚定地说道。
她想,他怎么可以有事?他一生为别人活着,生命中鲜有快乐的时候。如今好不容易认清自己的心,好不容易那颗心得到了回应,他怎么可以在这时候离去?
然而让杨婵和玉鼎真人欣慰的是,这次杨戬似乎并不排斥宝莲灯灯芯,那灯芯填入他胸膛之后并未被他本身的灵力逼出来。
杨婵露出了一丝涟漪般的笑容。
杨戬胸口的血总算不再冒出来,然而他还是闭目不言,知觉全无。任凭敖寸心如何呼唤,却无一丝反应。
“他失了心,失了天眼,杨戬他,这次伤的实在是太重。”玉鼎摇着扇子叹息。
“他失了天眼?!”敖寸心化作人身抬起头来问道。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此刻看过来,玉鼎直觉得这昔日刁钻的龙女实在是蜕皮换骨,重生出完全不一样的风骨。
“他用天眼从海巫那里换来你的生机。”玉鼎真人不冷不热地说,要说他对敖寸心没有怨气是假的,仙人尚有三分脾气,他自然也是有的。
“那他的心……”
“要救你们龙族,是要用一颗勇者之心是不是?杨戬便用了自己的心。”
敖寸心那泪水便又簌簌而下,她看着杨戬,心想,终究还是自己害了他。
当初,她在雪地里的那句“我也很羡慕她啊……”到底还是被他听进去了。她说她羡慕死去的万圣公主,因为她得到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她的丈夫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如今,她也得到了这样的待遇,她却宁愿他还是当初那个对自己冷淡对自己只是心存愧疚和感激的杨戬。
至少那时候他还能对自己发脾气,同自己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她想念那个活生生的能把自己气得半死的杨戬。而不是面前这个一动不动全无气息的司法天神。
如果死亡方能证明情深,那她宁愿不要。
以命相许,情深不寿。
她想起在两世镜里自己读到的民间话本,话本上说女子将全部的情感身心奉献给心爱的男子,便是以身相许。她想,自己在那么多年以前便已把自己许给了杨戬。她和他之间发生过很多事,但她却从来不曾后悔过当初的孤注一掷当年的一往无前。
如今他以命相许,她却觉得那实在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杨戬,我要你活过来,咱们还有一大笔账未算呢。
“玉鼎师傅,我不信杨戬便只能这样了,天无绝人之路,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敖寸心坚定地说道。
“三魂七魄皆有损,这些年如果不是靠着他本身已是金仙之身,不是靠着宝莲灯替他修补魂魄,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他当初为了把你散于四海三界的魂魄收集起来,便寻了洪荒神器东皇钟,日日以灵力敲钟,大音希声,却能传遍三界,东皇钟把你的魂魄碎片引到一处,重塑了你的魂魄,只可惜你法力实在微薄,魂魄一直沉睡无法醒来。如此过了百年,你才复活。可惜他却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玉鼎真人感叹一声,便又道:“也幸而你今日来设法让宝莲灯灯芯植入他的体内,否则,我便真以为他熬不过今日……”
“他这身体,只怕需要传说中的神农鼎才有希望治。神农鼎又称造世鼎,昔年神农氏尝百草,他用的鼎聚集了无数灵药仙气,使得神农鼎有强大的治愈力量。”
“那师傅可知神农鼎在何处?”杨婵急问。
“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便是传说中的神农鼎。”他挥了挥破旧的竹扇,看了敖寸心一眼道。
“我这便去找道祖!”敖寸心说着便转身要去。
杨婵想拉她,然而她手伸出一半便又收回了。
“师傅,为何这么多年不对我说神农鼎之事。”
“那时我那苦命的徒儿少了心,五脏缺一,便是用了神农鼎也无回天无术。但是敖寸心不一样,她是异数。”
青衣的道士回头看了看杨戬,道:“或许这便是我那两个徒儿命中劫数,都需要在那八卦炉中炼上一炼,才算是破了生死劫。”
三圣母也回头看了看自家二哥,心中默默祈祷他能平安无事。
你或许会怪我没有拉住三公主,但我却想着她毕竟是三公主,是天地异数,总能改变些什么。我失去了彦昌,便不能再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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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龙女敖寸心拜见太上老君。”
敖寸心到了三十三重天的兜率宫,向着看门的童子拜道。
那童子便还了礼道要进去禀告。不一会儿便见他回来:“祖师爷让你进去。”
说着便转身在前引路。
到那炼丹房,小小道童便躬身在外道:“客人已经带到,弟子告退。”
道骨仙风的老君便甩了拂尘从炼丹房内走出来。
“你来找我可是为了杨戬之事?”
“是,杨戬无论如何治理三界有功,祖师爷难道便忍见有功之臣陨落吗?”敖寸心道。
“当真是天地异数,自你救了杨戬开始便改变了三界命运,如今杨戬这生死劫也是因你而起,却也因你而灭。”老君一甩拂尘道。
他长眉皆白,一双眼却藏着乾坤藏着宿命。
“我知我这样的异数存在对天道是一种挑衅,杨戬也是救我才有此劫。但是……我也想循规蹈矩,我也想做一个普通的人。如若可能,还请道祖给敖寸心一个凡人的命运。”
“你是异数,一动你便又要衍生出无数事端,只怕处理的不好还会引来天地浩劫。如今,我也便不动你。总算你以已命补了中原龙脉也是大功一件,我便让杨戬来我八卦炉中锻烧九九八十一天,只希望他有孙悟空的造化。”
敖寸心想起那两世镜中,老君来说服杨戬让他出手去收孙悟空,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好一会儿,出了书房杨戬便答应了,也因此事伤了玉鼎师傅的心。她当时觉得此事蹊跷,如今想来,那镜中岁月处处是玄机。
元始天尊给他们两世镜,不是没有原因的。杨戬在镜中悟得大道,成了金仙,她在镜中找回被剔除的痴,看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更看清了世事人心,宿命缘分。
现世镜中的镜像,别人造给她的镜像,从一开始便暗示了老君从中作梗的能耐。
上位者斗法,落子无一处闲笔。
敖寸心笑了笑道:“多谢祖师爷成全。”
“我却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老君看着脚下幻变的云彩道。
“好!”敖寸心却不听他提什么条件,直接点了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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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敖寸心便不曾见到杨戬,顶天立地的英雄从来都不会属于她一个人,她从前或许不懂,如今却是懂太多。
她行走在人间,小心翼翼地守着中原龙脉,一个人朝游沧海暮桑梧。那些陪着她走过万水千山的人们,如今都散落在天涯。
冬去春来,花谢又开,年复又一年。那一日,她巡到黄山,她想,那处山壁上的字不知可还在?心里想着那字,便驻了足,暗自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去看一看。
经年心事,可曾风化消散?那青苔之下的字,是否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识?
恰此时在她面前跳过一只红毛的狐狸,敖寸心莫名便觉得十分熟悉。
就当是一个梦吧,她想。
她便跟着那一跳一跳的狐狸,进入了荒僻的山道。
路的尽头,无名孤山的一隅,有白衣的仙人烹了清茶,摆了棋局,虚席以待。
黑子和白子各在其位,等着一场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