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案边，把那叠信件一字摊开。
金盏国王印，几乎落满所有信件的右上角。
“哈……”
刚才的紧迫感在看到事实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矢崛悄然走近了架柳，脸上的表情就如平常，但多了一份带着怒气的阴森。架柳坦然地转身，对视矢崛的眼睛里带着绝然。
“你真是会乱来啊。”矢崛的每一个字都沉稳清晰。
架柳惨淡一笑，道：“看来的确如此了。”
“夫人也真是头脑发热，居然答应帮你拖住我。”
心中突然一惊，架柳眼里的迷雾散开。他的目光变得尖锐，如此时重现夜空的明月。“夫人……”他预感到了什么，“你把夫人怎么了？！”
矢崛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是捉摸不定的情绪。
“你需要反省了。”
3
架柳一直注视着矢崛的眼睛，他看见自己的身影渐渐融入矢崛瞳孔中那深深的黑潭。似乎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在矢崛的眼里，他找寻不到任何摆脱压迫感的出路。但他坚持着不能移开视线。
他想表现得像审问犯人的官吏，但矢崛的表情，没有任何罪行暴露后的人该有的恐慌与掩饰。架柳终究受不了这样冷寂僵持的气氛，目光如突然被风吹灭的烛光，黯然下去。
“你准备怎样处置我？把我囚禁起来，还是干脆杀了？”反而架柳像是罪人，等待着判决。
矢崛走到案旁，食指一划，那些被架柳摊开的信件立刻恢复原位。
“我为何要处置你？”矢崛从他身边走过，“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明天还有强化训练。”
架柳愣住，看着矢崛出了书房，快步跟上去。
他与矢崛保持三步的距离，两人的脚步都很轻，几乎被春虫的鸣叫声掩盖过去。走过几条廊道，架柳的心思仿佛被这曲折路给绕住了，矢崛的态度，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看两人独处的时间快没了，在将走完最后一条长廊之前，架柳拦在了矢崛身前。
“为什么？”
矢崛不语。
“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会放过我？”架柳身体前倾，再次盯紧矢崛，眼中噙着着绝决的玩味。如果矢崛刚才的若无其事是对他的原谅，那么现在，架柳略带戏谑的行为，则是对矢崛原谅的回绝。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又怎样？”矢崛终于回应他了。
矢崛走到木栏旁，仰头望着圆月。月的清辉拉下修长的影子，恍若人在画中。若不是他眼底那泥古不化的严肃刻板，此刻的他像极了对月赋诗的诗人。
“我之所以创建五霖府，召集全国能人贤士，为的就是替帝王培养能辅佐他的阴阳师——这是你早就明白的吧。就算你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怎样？我们不过是都在为帝王做事罢了。成为唯一的阴阳师，不是你的目标么。”
“如果我知道帝王是这样一个暴君，绝不会效忠于他。”架柳觉得可笑。为帝王做事？帝王为了夺取政权，可以牺牲那么多的士兵，可以随意谋划战争，可以不顾百姓的安危。
矢崛忽的发出一声沉闷的笑——这是架柳第一次见他笑。
“没有牺牲，怎会达成目的？”
“那要看是什么目的，牺牲的是什么！”架柳愤驳道。
矢崛转过身，猛的一拂袖，向长廊的尽头走去。
“这个世界有人主宰，有人给我们使命。我的使命，就是为帝王竭忠尽智，不惜一切。”沉重而带着磁性的声音回荡，矢崛回头瞥了架柳一眼，“即使只被当做傀儡。”
架柳深深地震住。
矢崛那一眼回望，露出悲戚漠凉的笃定。
似有坚冰碎入深眸。
4
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只能接受或默认它的存在。就像阳光下必定有黑暗，对于那些阴暗面，无能为力。
我真的很渺小啊。
透过密叶间直视阳光，尘埃清晰可见。架柳伸手截断一束光柱，无数尘粒立即隐身于无形的空气。
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想着如何完成理想，与外界接触甚少。所以当自己突然面对世界的那些复杂和纷扰时，表现的如此莽撞和幼稚。
真的……不能改变？
高扬的眉渐渐放平，神色黯淡了几分，紫色的瞳孔里溢出他少有的迷失和不甘。
“架柳。”翼昂提醒他休息时间结束，“矢崛先生来了。”
“哦。”心的起伏有那么一秒加速，不满直接显现在他的脸上，“现在根本不想见到他。”
翼昂奇怪地看他一眼，和他一起走出树荫，到矢崛面前与其他人汇集。
矢崛一一扫过十四位弟子，目光在架柳身上多停了一会儿。架柳没有看他，视线投向远处。
“今天的强化训练内容，是随意挑选对手进行比试，如果你赢了排名高于你的人，你就能取代他的位置。”
弟子们默应，内心激动不已——往上走的机会来了。
“那么，请开始吧。”
矢崛正准备走向楼阁，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他。一股气势随风而来，拨动起他的长发。
所有人愣在原地，惊异的表情如出一辙。
刀尖指着矢崛的鼻尖，而握刀的人，没有丝毫颤抖。
“我选你。”
架柳露出一抹微笑，没有狂妄，而谦如文墨之人。
这一幕被定格。
所有人哑然。
“你疯了吗？”翼昂第一个反应过来，在架柳耳边低吼道。这小子，又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事？
架柳轻轻推开翼昂，盯着矢崛的眼睛没有一丝犹豫。“我选矢崛先生作为比试的对手。先生不是说，可以‘随意挑选’吗？”
这真挺随意的。
“你别这么极端啊，架柳！”翼昂还想劝告，却听到了矢崛穿透整个庭院的声音。
“我接受。”
矢崛微皱着眉，神情表露出淡淡的无奈和不屑。他不懂架柳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不能让架柳继续胡闹下去。所以矢崛接受了架柳的挑战，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屈于现实。
翼昂无法再说什么，与其他人自觉地退开，把这片空地让给即将登场的两位主角。
第二十一章
1
“嘶——”
一刀从矢崛胸前划过，他的衣襟裂开一条缝，露出麦色的肌肤。矢崛赤手空拳，不做任何反击，被架柳逼到无法再退。他的背已经贴到了院墙。架柳的手心捏了一把汗，如果刚才他挥刀的幅度再大一点，刀尖便是从矢崛肉体中滑过。
架柳与矢崛仅有一步之隔，他后退两步，把刀扔在了一旁。这样做在旁观者看来非常冒险，即使架柳拿刀，也几乎不可能赢空手的矢崛。
矢崛低眼看了看胸前，怒气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忽然消失在架柳眼前，速度快到就算不眨眼也无法看清他的踪迹。当架柳反应过来时，他的双手已被矢崛扣在背后，接着整个人被压制在地上。
压倒他的力量刚消失，胸口立刻遭到重击，矢崛一脚把他踢向庭院中央，撞在那棵榕树的粗干上。
“可恶……”
树上的鸟惊飞，树叶款款而落。
架柳捂着胸膛弯着站起来，嘴角的血未来得及擦，脚下的土地就传来乐一阵波浪似的鼓动。几十条树根破土而出，缠住他了的身体。架柳感觉这些树根像蛇一般，在他身上盘桓上行，最后连头也被裹住了。
矢崛拿起架柳的刀走到他的跟前。
“别闹了。”
“哼，还没完呢！”
树根突然散开，钻回了地底。架柳伸直双臂，掌心画有五芒星图。几道光从他手心窜出，如炸弹般落在矢崛身旁，激起飞扬的尘土。架柳迅速合掌，然后双手配合，在身前画出一个巨大的五芒星阵图。
见矢崛渐渐显身，架柳双手按在星阵图上，巫力不断传入。
无数颗星状体飞出，金光闪耀，旁观者已看不清架柳的身影。似乎在那一刹那，五芒星阵聚集了银河所有繁星。
蓝色结界以架柳为半球心散开，结界之外的人除了感觉到震荡，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发生了什么？”梵鹿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的话音刚落，矢崛就出现在他身旁。
“他走火了。”
矢崛简短地回答。架柳用的那一招，出自超占事略决。如果修炼不完全就使用此阵法，阵型会爆发巨大杀伤力。矢崛曾给架柳的超占事略决只是一部分，所以不知情的架柳犯了一个大错。
现在只能用结界来避免伤及他人。
矢崛没有时间在那种情况下救他。
“架柳！！”
“等等，梵鹿！”
梵鹿忽然明白过来，不顾一切地冲入了结界。
2
花瓣落在窗台上，伴着春日清风飘入屋内。房间里光线明亮柔和，温暖的色彩流入每个角落。架柳坐在病床前，背对着阳光，微低着头。他十指紧扣，分明的骨节泛白。
“对不起，梵鹿。”
他轻轻地道。声音如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圆润得没有一点菱角。
又有人因自己受伤了。看着床上熟睡的梵鹿，他想起了落凤夫人——已经半月没见到过她了。
这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坐在梵鹿的身旁。他很少说话，表情淡然，眼神疏离，看不出任何情绪。心里的内疚和失落被埋得很深很深，以至于内心感到无比空旷。
“梵鹿，我要走了。”
有些事一旦想通，整个人就会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但他，依旧坚持本心。他无法接受自己当做暴君的武器，即使明白这就是个相互利用的世界。利用，其实并不能显示世态的冷漠和虚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等同于协助。人类相互利用着进步、发展，这样的利用是种必然和必须。
他曾试图说服自己：被玛络帝王利用又何妨？我只是做该做的事。可是，它违背了一种无形的东西，那是控制人的方向的信念和力量。事情不是看它的好坏对错，而更重要的是它旨意所在。
“梵鹿，你要好好过。”
架柳站起身，凝视了梵鹿微微发生变化的脸一会儿，走向房门。
他没有回头。
关门的声音震动着屋内的空气。
梵鹿静静地躺着，睁开眼睛望着那张座椅，仿佛还能看见他沉抑的身影。
“你要走？！”
与刚出房门的架柳撞个正着，翼昂看着架柳背上的包袱，腰间的刀，惊愕地呼道。
架柳一边用粗绳将长发束起，一边绕过翼昂。
“等等，”翼昂一把抓住架柳的手腕，“你为什么要走？到哪儿去？”
“与你无关。”
架柳甩开翼昂的手，板着冷漠的脸，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站住！”
翼昂急冲到架柳面前，握住他的肩头。
“给我一个理由好吗？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见架柳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他继续道，“我很担心你啊！我们……我们是伙伴啊，有什么事请告诉我！”
架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凝重地看着翼昂。
“如果你是我，你会走吗？”
翼昂听着架柳接下来说的话，木讷咋舌。
架柳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直到翼昂握着架柳双肩的手僵硬了，他才把手放下来。他的表情，让架柳想到了当时发现真相的自己。
架柳抚平肩上的褶皱，迈步离开。
“慢着！”
架柳快走出静修院大门时，身后传来翼昂的脚步声。
“我跟你一起走！”
“等着我，我马上去收拾东西！”
“别一个人偷偷跑了！”
架柳怔了证，瞪大了眼看着飞速跑开的翼昂。
随即他发出一声浅笑。
眼中是一片柔澈。
3
褐色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扇扇形拱门。这条路较窄，刚好容下架柳和翼昂并肩行走。路的左右是用铁链相连的方形石柱，简单而有气势。他们身旁是大片荷花池，只要穿过这荷花园，便能看见五霖府平日无人出入的东门。
那将是一个终结，也是新的开始。
视野突然变得宽广，但光线如全部凝固在那抹黑影上一般，两人的眼睛里同时只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矢崛双手拄在一根与他胸膛齐高的银杖上，屹立于朱漆门前。肃穆黑衫，环腰灰带，勾勒出他带着沧桑的威武之气。他紧抿双唇，阴冷的脸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犹如站在生死之门旁的死神。
翼昂心生几分窘迫，用余光瞟了瞟架柳。架柳毫无畏惧之色，好像矢崛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仍然前行，直到与矢崛仅有几步之隔，才停下脚步。
矢崛故意将两人打量一番，皱着眉头道：“你们以为，五霖府是可以随意决定去留的地方？”
架柳没作声，右手移到刀柄上，迈出弓步。翼昂的唇角动了一下，暗想这是一场逃避不了的决斗，于是他也抽出了刀。
“你不怕死在这里吗？”
翼昂低语道。
架柳微微摇头，“绝不能死在这里。”
穿梭在人群中，希琪不停地四处张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来到了罗兰国的都城。
京鸢，这个扬名四海的城市——依山傍水，灵秀优雅。来的路上，她经过了郊区的瀑布林。在那里，闭上眼能感觉到微风，聆听淙淙流水；睁开眼能看见落叶，欣赏飞流雪瀑。正是因为那如人间仙境的瀑布林，京鸢素有飞瀑美人之称。
无数人与希琪擦肩而过。她沉浸在京鸢的风土人情中。
好久没有这样愉悦了。她不自觉地微笑着，走过了大街小巷，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忘却了回归的路。
若能永远在这里多好。
她确定自己爱上了这里。
4
两个人与矢崛已经对抗了半个时辰。
尽管他们配合得很有默契，但毕竟对手是宗师，矢崛对他们的作战方式有一定的了解。
巫力一点一点被削减，他们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架柳和翼昂分别站在矢崛前后，警惕的目光不敢离开他丝毫。
倏地，矢崛转向一方，似乎选定了先攻击的人。
“翼昂！！”
听见架柳焦促的呼喊，翼昂刚用巫力形成盾准备抵御，眼前的矢崛如旋风卷席而来。
矢崛从他身旁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