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饿呆了。好看了看马上捆着已腐烂的食物的包裹,犹豫是否该把这些给他们。在他犹豫之际,那个男人竟扯下了他的行李和包裹。他喊了一声,他的声音立刻被湮没在狂奔过来的人发出的吼嚷声中。
处于绝境的人隐藏着难以置信的行动力。好怔怔地看着他的行李和包裹瞬间被撕得粉碎,围拢的人们疯了似的争抢着他的衣服和食物,像久经地狱之苦的人争抢去天堂的通行证一样失去了薄弱的理智。
好霎时间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人是没有钱买食物,还是说,这个村落根本没有食物?!
他绕过那群人继续前行。他抬眼望去,成片的房屋与这个入口相隔了一大段距离。
身后的人为了夺取更多扭打成一团。好听着刺耳的辱骂吵闹声,眉间的沟壑更深。虽然很想念在人群里的声音,很想念哪怕是一个陌生的人,但是现在,他却想快点远离他们。
周围忽然又静了。吵闹声不知为何戛然中止。
好感到奇怪,转头一瞥,他愕然睁大了眼。
血液染红了一片沙土。一个人在尸堆旁,弯腰跪着,杂草似的头发掩住了半张脸。他红色的手指抓起沾满沙子的腐烂的食物,如野兽般啃食着。
他舔尽手指上的肉末,仰起了形容枯槁的脸。他的目光与好相接的刹那,咧嘴一笑。
好有种自己被看成了食物的危机感。他用力一踢马肚时,那个人蓄满力量地直奔过来。
男人抽出腰间的弯刀,弯刀旋风般飞出去,斩断了马的四肢。好翻下马,马痛苦的鸣叫着瘫倒在地。好一边拔刀一边向前奔跑,感觉远离了那个男人他才停下来回身。男人的弯刀转了一个圈后飞回了他手中,他在马身旁蹲下,马才是他的目标。他一刀划破马的肚皮,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于是,他就这样满嘴是血地咀嚼着,心满意足地拖着马朝一方离去。
好半响才回过神。
他不再看那道长长的血迹,步子僵硬地行走。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2
简易的房屋,粗细不均的木头构成基本骨架,屋顶和屋身以修补过无数次的麻布带起。大多房屋没有全部围合,好能一眼看透屋内。
与其说是房屋,倒更像是露宿的帐篷。若不是它们的排列整齐规律散发出几丝文明的气息,他会以为自己闯入了一个野人的部落。
街上没有除他之外的人。为了躲避毒辣的日光,人们都在屋里。缺乏木材的缘故,一些房子只达他腰的高度,因此它们的功能唯独供人休憩。有人发现了好这位不速之客,但由他引起的一点好奇心不足够提供动力去与他搭话。
好时不时对上一些人的眼睛,那些眼睛里的沧桑萎靡令他不忍久视。
再向前,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干瘦的身躯上。那个人坐在低矮得稍一挺直背脊就能触到顶棚的屋里。只所以好特别注意到他,是他身处的房屋四面空荡,四根歪歪扭扭的短柱与他嶙峋的身体形成了某种照应。
好走过去,在屋外与屋中人相对坐下。顶棚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用手撑着地面,身体倾斜一些角度,他看见了他发黄的脸。这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他赤裸着上身,骨骼形状清晰可见,像被抽干了血肉。他正眯着眼,似乎睡着了,一脸安详。
“那个,请问——”
好拉长了声音,见老人不做反应,他便伸手拍他的肩膀。
受到外力,老人失去平衡,保持着坐姿朝后倒去。好惊得弹了起来。老人的弓起的背撞到地上便不再后仰,大地的支撑让他僵硬的身体就这样奇怪的固定着。
「老头子果然死了。」
好闻声转身,斜左方的屋子里有一个靠着柱子半躺半坐的男人。男人深陷的眼睛看着老人,发觉好在看他,他盯了好一眼就别过了脸。
“那个,能打扰一下吗?”
男人不确定好在跟谁说话,但余光瞟见他几步走近了自己。
“我刚到这里,想问一些事。”
男人漠视他,不予回答。
「真没想到有人会白痴到来这种地方。」
好看了看屋里躺着的另外两个人,摘下帽子,道:“我只是路过这里,不是特地来的。”
“你……”他惊讶地仰视好。好的脸在阳光下泛白,男人看着他那双闪耀的眸子,如同看见了稀世珍宝。
“这种地方……你们为何要在这里生活?”
男人低头冷笑了一声,“如果能离开的话,我们早就走了。”
约二十年前,这个村落的人为了逃离世界之战,向沙漠里寻求庇护。追兵不会贸然进入沙漠,这个危险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安全的。我们几乎都是木莲国边境的人,当初一起逃亡的,大概有几千人吧。在沙漠中有人坚持不下去死了,不过为数不多。我们很幸运的找到了这片沙漠中的绿洲。
没错,在我们来之前,这里就是绿洲。要生存就得破坏它,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估计再过些年头,就也变成沙漠了吧。
我们一开始在这里种植,建立了家园。可越往后地里的收成越来越不好,你应该看见了吧,这村落入口的那片荒地,原本是田地。接着发展到饥荒,田地里被拔得一根草都不剩。我们想过回国,可是谁知道回去战争有没有结束,谁知道回去的途中不会丧命呢。
后来,村长决定带领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起回去,他们带走了仅剩的食物作为盘缠。村长去木莲边境的卞城与地方官商谈,请求他们运送大量食物过来,帮助我们回国。官府里的人说,是我们在危机时选择抛弃了木莲国,现在又要靠他们回去,这是做梦。再说,我们曾经的住房在战争中摧毁,重建后搬进了新的人家,如果让我们回去,官府还得花大量物力财力给我们安排生活。
村长没有能力将此事上报到帝王。于是他又到乙棠,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不过,乙棠的官府同意每月为我们送一次食物。村长让那几个小伙子留下,他随官府的车队一起回来了。
每月一次的食物勉强足够,我们以为这样就能继续生存下。但有一次,车队在沙漠中走失,从那以后官府决定派牢狱里将被流放的犯人运送。因此,这里聚集的人变多,生活更艰苦。而且,和囚犯一起生活,谁不会有些心惊胆战呢。
原本平均分配食物,可人数增加后总有人会抢夺别人的。我们认为一定是那些囚犯做的,毕竟他们是犯人。但他们一口否认,与我们分成两派,还发生过一次血案。
还多亏了那次血案,人数减少了一部分,每个人分得的食物有所增多。
你来时看见的那群人,就是在等车队的。距离下次车队的到来还有十天,可他们老早就等在那儿了。
“这意味着……”
尽管高温让好汗流不断,他却感到了一股浓浓的寒意从心底蔓延。
“这意味着,这里买不到食物……”那接下来计划的行程怎么办?
“买?”男人大笑,“在这里,可真的是金钱如粪土啊。”
“我看你也没有食物了吧,我这个人可不是大公无私,就算你饿死也不会分给你一丁点的。你走吧,如果你找不到能睡的地方,我或许还能给你腾出点儿地,不过你可不能饿死在我这里。”
好带上帽子,神情有些木讷。
他走出几步,惶恐从未如此紧致地包裹着他。
置身的这个村落,仿佛被一只柔软的手托着,然后被狠狠捏碎。
3
该做什么,好全无头绪。
他从未想过生存下去必需的东西会变成奢侈品。当生存的根基动摇,人都会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村子里的人显然已找到了另一条生存之道,那是什么?好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食物充足的时候就算不怎么吃也不会觉得饿,但是没有食物的时候就算不饿也会产生饿了的感觉。他不清楚这感觉是不是错觉,它渐渐占据了他的大脑,给茫然失措的他指了一个目标:觅食。
曾经尊贵的身份不允许他乞讨,良好的修养不允许他偷骗抢。要在这前提下想出该做什么的确不容易。他坐在街头望着遍布整个视野的沙漠,西斜的太阳使沙丘一侧落下阴凉的影子,沙漠像被涂上了另一种颜色不再单调。
他后悔自己任由那群人夺走食物,即使是腐烂的。忽然,他想起了他的马。它被斩断的四肢遗留了下来,那个野兽般的男人没有把四肢带走。他满怀期望一路跑回来时的地方,仔细寻找后失望离开。新鲜的肉怎么会在原地等他。
他感到口干舌燥,他还剩下一小瓶水挂在腰带上。思量一番,他决定暂且不动它。这里应该会有水源,他想,不如去找找看。
水源的位置并不隐秘,在村落后方几百米处。
水很浅,浑浊不堪,泛不出水光。水面上漂浮着大量黏稠的固液混合物。远看就像一块随意丢弃的黑石片,近看如同一片肮脏的死湖。
好在水边站了良久,终于屈服似的跪下来,弯着腰伸手去拨开漂浮物捧出一些水。将水送到嘴边,他闭眼一口气喝了下去。水的味道令他作呕,腹中一阵痉挛。他捂着肚子,仍跪着,上身弯曲直到脸贴着了地面。
恶心得想把胃掏空的痛苦过去后,他直起身,对水的渴望更强烈了。他又捧了一点水喝,这次似乎没有第一次那么难受。
等他解决了渴的问题,这水的味道与干净的水差距变小了。
他有些无力地躺下,湛蓝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面镜子,他看着狼狈的自己,哑然失笑。
夜降临,温度骤降。沙漠夜晚的寒冷能胜过他度过的任何逝去的冬夜。
一个人在沙漠里的日子,晚上他可以裹上所有的衣服,用巫力撑开一个结界抵御冷风侵袭。但现在,如果造出结界,巫力的消耗会让他能够忍受的饥饿极限急剧下降。
他又抱着一丝希望回到村落的入口,来到那堆尸体前。
他双手紧抱着自己,脚踩上尸体,趁天未完全暗下,搜寻他们疯狂抢夺的行李中的衣物。他用脚翻开一具具俯卧的尸体,几个人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并将之压在身下。这些人连死都要保护抢来的东西。他想笑,冻僵的脸却难以露出笑容。
浅色的衣服几乎都成了血红色。他拿回衣服,咬了咬牙,然后快速穿上。准备离开时,他又因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停住了。
他看了看尸体围成的形状,开始拖动个别。他心中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消散了。对他来说,尸体变成了类似于岩石的冰块。
天空中出现了繁星。他睡在以尸体围成的人墙中间,星光轻抚着他恬静的面容。
翌日。
强光落在好的眼帘上。他缓缓醒过来,层层血衣覆盖下的身体已被汗水浸湿。
他坐起来,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一个人双目圆睁的脸就映入了眼中。他终究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恢复常态。
他拨开人墙,脱下厚衣服,从滚落在脚边的人身上撕下没有沾到血迹的布。他重新整理了行李并将它斜绑在背上。
该怎么过这一天,以后怎么办,他还是没有答案。
第二章
1
好感到饥肠辘辘,但除了水没有别的能填满肚子的东西了。
他本可以沿着房屋群外缘直接到水源,却不自禁地走入了房屋间的街道上。或许与死人共度一夜之后,他想靠近有生灵的活人。亦或他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看看能否弄到一些食物。当然,他绝不乞讨,那么是等一个好心人主动施舍?在他看来,乞讨和接受施舍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即便有人施舍,他会视若无睹。
真的吗?他问自己。他会因为放不下的尊严拒绝现在最渴求的食物吗?
他走遍了村子,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出门活动是浪费能量,人们通常选择终日躺着,只有在月初饱食后才散散步。坚持到九天后,送食物的车队来了就好了——他这样对自己说。但要如何坚持?九天后,他能分到的食物有多少?
这个小小的村落,历史不过短短二十年,却拥有很多故事。
一次,几个人共谋在车队到来之时劫走食物离开这里。他们认为,每个人靠一小份食物艰难地维持下去,还不如把食物只分给少数人让他们走出沙漠。反正继续这样下去,大家最终都会死的。
问题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走,他们有什么权利决定谁生谁死?
他们的计划没能成功。因为,也有别的人这样想。几伙人没有哪一方抢到足以离开的食物。一个人得到的多,在他抛下同伙独逃的时候,他被同伙追上杀掉了。由此激发了大混乱,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抢夺中。
恶魔似乎俯身了人们的灵魂,让本性的自私和阴暗暴露无遗。
不过也正是暴露心中的魔鬼,才得以将它释放出去。他们发现这样的斗争其实毫无意义。相互为敌,到最后只有极少胜利者活下来,而他们谁也保证不了自己就是胜利者。他们平复内心,又回到了起点——还是就这样大家一起过下去吧。这样,至少拥有安宁,不会受到罪恶感的折磨。
首先悟道这个道理的,竟是一些囚犯。他们深知良心遭到自我谴责的痛苦,不愿再承担更多罪恶。
此刻的好,起了那场大混乱的导火人的邪念。掠夺食物,赶往锦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使他愣住了,他怀疑这种想法的主人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他甩了甩脑袋,像在驱赶它。
一声短促的惊呼传入他耳中。
与他几步之遥的女人,手中的朽木盒被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头击中了。木盒翻落在地上,里面发霉的暗紫色米饭洒落在灰土中。
好看到三个小孩正冲过来。他们眼睛发直地盯了一眼地上的食物,再瞪了一眼好。似乎在警告他不准坐收渔利。
他的眸子浮有一丝“等待者”眼里的光芒。
他面对着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内心却极其复杂。
小孩子已到了眼前。他们将女人撞到,女人刚慌忙拣入木盒的米粒再次撒落。小孩子们动作纯熟地在沙土中挑拣着,像在拣金粒一般瞳孔放光。他们将米饭一粒不剩地握在手心,再从嘤嘤哭泣的女人手中夺走了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