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逸盯了她一会儿,道:“走吧,与大部队汇合,然后撤离锦秋。”
“你不是应该把我交给南斑么?”
风逸转身走开,笑道:“那种情况下当然他说什么我答应什么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别人想要什么,就偏不给什么。”
3
若时间真的可以倒转,又该作何选择呢。
好坐在平原中亲自筑起的高墙上,一滴泪滑落眼眶。
4
那些有着无数窟窿却没有倒塌的墙,大雨没有带走的血迹,遍体鳞伤的神巫丘陵,成为了锦秋西北平原上的一道奇观。
第二十六章
1
傍晚的风是安静的,带着夏日散不去的温热。
南斑与花兮漫步在架立湖上的木廊中。一条曲曲折折的廊子从湖岸延至湖心的风亭,风亭左右两条长廊继续在水面蜿蜒,构成复杂的图案,在某一处巧妙相接。
他们来到湖心后,便沿着循环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花兮曾登上湖泊旁一座船式楼塔看这湖上的图案,它像一只棱角分明的紫金色羽翼,但当她走入其中,却在心里描绘不出它的模样。
“花兮,我很抱歉。”南斑愧疚地道。
花兮看着天边夕阳在他侧脸上勾画的暖橘色线条,不懂他为何道歉。
“先父封你为公主,本是弥补我的过错,然而又利用你与雪梅国和亲。我替王室向你道歉。”
“都过去了。”花兮不在意地笑了笑。
即使知道花兮不会责怪他,南斑也难以释怀。他眼里闪过憎恨的光,切齿道:“我没想到漠颜能做出那种事。背叛锦秋,劫走你,暗杀父王。不论以哪条罪名处死她,都是死有余辜。风逸毁约没把她交给我,如果再见到她,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花兮一直视漠颜为害死父亲的人,但是,她听了南斑的话,心里没有感到更深的仇恨,只是心情沉重了。
南斑看出她眸底的忧郁,问道:“你怎么了?”
花兮叹了声气,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她和漠颜真正相处的时间就是在白泠城的五天。她以为她很讨厌漠颜,对漠颜尖利刻薄。可不知为什么,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花兮却发现,漠颜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她很清楚,她无法原谅漠颜的缘故是她的悲愤无处宣泄。母亲病逝,父亲死于意外。她由此进入王室成为公主,周围的人觉得这是她因祸得福,若不是父亲的死南斑也有部分责任,她什么都得不到。
“花兮?”南斑见她出了神。
“呃……”她停住思绪,“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在等你说话。”
“我……我想说,”她顿了顿,回忆道,“那五天,我没有被监禁。只要不出白泠城,漠颜允许我去任何地方,当然她会寸步不离。通过你,我觉得我很了解她。但其实我一无所知。我质问过她很多问题,例如背叛你之类,她一概不答。”
“哼,她不擅长找借口,为自己的行为做合理解释。”
“她的确不擅长。但我隐隐感觉,她不说是因为她知道即使说了也不会被理解。”
“呵呵,”南斑冷笑,“我是真的不理解她。”
“我也问她,如果你没有为了我与雪梅开战,她会怎样。她说,那她就没办法了,会放我走,这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挑衅。”
“她杀了父王。”南斑提高音量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
天色暗下。残阳褪于天与地交接的尽头,那里仿佛是光的归属,是光穿越这个世界之后到达的终点,亦是它将穿越另一个世界的起点。
湖中泛起点点银光。花兮走到扶栏旁,看着湖中的鱼儿。这些鱼在白天无迹可寻,它们的颜色会与水融在一起。但是到了夜里,它们会发光,银色的鳞片如刻画一般清晰细致。
南斑看着她,她青墨的眸子里有游动的光点,像宝石缀入了荡漾的幽幽绿水中。
“花兮,陪我走完剩下的路吧。”
花兮的视线离开夜光鱼,冲南斑莞尔一笑。
他们继续漫步。又将走完一遍羽翼形的路时,花兮忽然领悟了什么。这木廊就犹如人生的路。所有人都从同一条道路上走来,然后步入了似乎是无限的循环,最终人都会回到循环之路开始的地方,沿着同一条道路离去。
无论每一日之间多么不同,终会发现也在一个循环中。或许会觉得无趣,但是有了一个人陪伴,便会希望这循环永无止境。
他们站在风亭里,打算返回湖岸时,她握住了他的手。
2
早晨醒来,好望着净蓝的天空,眼神迷离,恍若还未挣脱梦境。
他习惯了这个没有昼夜之分的世界。永远清澄的蓝天,不会流逝的光线。这些固定不变的东西,往往能给他一种安详。
感受着冰湖深处传来的心跳,他缓缓清醒过来。今天就是夏末了。他想。夏季的最后一天,王的追随者将在夜晚汇聚此地举行盛会的日子。
时间真快。他站起身。感慨之余,他发觉,这个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时间。外面的世界里,时间与人反向而行,所以它从人身上带走的再也追不回。但是这儿不同,这里的时间像是一个容器。
好来到正对着冰湖的蓝白色高楼,古越正坐在一楼大厅的圆桌旁。见了好,古越嬉笑着道了声早。好去了顶层的房间,再回到大厅时,他才注意到圆桌上有两碗粥。好走过去坐下,古越将其中一碗粥推到他面前。
“她们呢?”好拿着勺子,问道。
“外出了。为今天的盛会购置一些茶叶。”
“只需要茶叶么?我以为会像宴会一样。”
“像茶会吧。”
“哦。”
好搅动了一下粥,把勺子送入了口中。古越盯着他,神色有点紧张。好突然放下勺子,道:“这粥不是嗄祭御做的吧。”
古越一惊,“这都能吃出来!”
“拜托,味道差太多了。”
好瞟了一眼古越的碗,碗里的粥似乎没怎么动。难道你自己都吃不下去么。他心想。好端起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全喝掉了。古越睁大眼睛,继而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道,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很烂。”
“那你干嘛吃这么快?”
“这样我才吃得下去。”好弯眼浅笑。“这样的话,恶心的感觉一下子就过了。”
古越受到严重打击。他坚毅握紧了勺子,本想慢慢品味,却在思想斗争了几秒钟后毅然效仿了好的做法。
“古越,”好敛了笑容,“聚会上大家都会做什么呢?”
“嗯……主要就是交流。听起来很无聊吧。但是每一次聚会,追随者们兴致都很高。”古越凑近好,用手肘碰了碰他,挑动眉头道。“不如,找漂亮的舞女来点惹火的表演,热络气氛。”
“我记得追随者不全是男人吧。而且,不全是你这样的男人。”
“对哦,”古越敲了敲脑袋,“还应该找美男子表演。”
“我看我们可以一起表演。”嗄祭御出现在门外,瞪着古越。“表演我的肢解术。”
3
茶室中。
舒茵坐在装满茶具的橱柜前,擦拭着冰雕似的杯子。嗄祭御则捧出竹篮里的茶叶放入靠墙的水缸清洗,茶叶浸水便退去了尘埃,颜色鲜亮。她们做着各自的事,听着茶室外的大厅里好与古越的闲谈,不由得感到一丝忐忑。
她们的忧心没有当着好的面表现出来。今晚的大会,好将以王的身份面对上千追随者。他会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没过问,因为害怕增加他的压力。到时候会发展成什么状况,他们不能想象。如果追随者们无法接受好,会引起动乱么。
嗄祭御记得,去年的盛会上,有人向王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假若王不在了,我们该接受谁的指引呢?
这个问题虽然有冒犯之处,但也是值得深思的。王不答,笑着反问了追随者们——假若我不在了,你们该接受谁的指引呢?所有人沉默了。后来,有人说,可以预选一位王的继承人。却又有人反驳,说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王。
王不是君王。君王不过是一个位置。而他们的王,带领他们走在信仰的路上时,已成为了他们信仰的一部分。
到最后,王依旧不答。这个问题不了了之。
预选继承人,「王」就变成了类似君王的位置。人心难测,一旦这位置涉及权力,「王」的意义就从此变质。偏离原来的道路,渐行渐远。
嗄祭御回神时,茶室外的谈话声中断了。好与古越走出了大厅。
“御姐姐,”舒茵把一层不染的杯子摆上了托盘,“你喜欢古越是吗。”
茶叶在嗄祭御手中微颤了一下。
“很明显吗?”她夷然道。
舒茵本是想开个玩笑,缓解嗄祭御的忧虑。但不会说笑的舒茵没有半点玩笑的口吻。既然嗄祭御这样说了,她也就点了头。
嗄祭御看向窗外。两个人的身影从雪地走过。
古越和好来到断崖的楼台下,楼台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门开启的地方。
“一个入口很拥挤的。”古越道。“请你改造一下了。”
好一挥手,断崖瞬间延宽,楼台的规模扩大了六倍。“现在可以同时开启十扇门了。”
古越拿出追随者的备份名册,道:“为了防止有杂人混进来,应该让参与聚会的追随者验证身份。”他伸手按在名册黑皮封面上,再挪开手时,名册便自己摊开翻到了记载着古越的名字那一页。
“验证身份这事交给你来负责好了。”好说着,楼台下升起一道雪色的幕墙,幕墙上只开了一扇门,从楼台下来的人必须经过那里。“到时你就捧着这本名册站那儿吧。幸苦你了。我们去会场吧。”
他们顺着水蓝色的冰路回走。会场就在那座白色亭式建筑右侧的空地。
“好,关于会场的布置,需要借鉴一下以往的方案么?”
“呵呵,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好张开双臂,随着他连贯的手上动作,空荡的雪地上筑起了一座会堂。片刻后,古越环视着周围,感觉自己像身临宫殿。
围合会场的四面高墙上有着精美的镂空花纹,透过它能看见会堂外的景色。天花上有大面积的云朵图,由于天花厚度薄,湛蓝的天空为它填上了颜色,令它看上去仿佛是室内的虚拟天空。千张矮桌井井有条的排列,最前端有一个三步台阶高的平台。这一切全是雪白,带着圣洁典雅的味道。
好觉得有些单调,于是手指一划,几十根锥形细柱左右沿墙突现。他指间擦出火花,便有火焰悬于细柱尖上。火光映在镂空花纹中,增添了奇幻的视觉感。
“厉害。”古越赞道。
这个世界,好已经掌握自如了。
剩下的,就是等待。
4
入夜。
追随者陆陆续续到来。
盛会开始的时间临近,通往外界的门便封闭了。
古越将名册收入怀中,伸个懒腰,向华美的会堂走去。每次盛会追随者都不可能全部到齐,不过这次——古越在心中估量着——这次恐怕是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
会堂里,人们已入座,茶香四溢。邻座的人相互交谈着,毫无拘谨,像是累积了无处倾诉的话,终于见到了能够理解、懂得的人。古越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身边几乎都是熟面孔,他很快参加到他们的交谈中。他总会从那些达官贵族学到一些堂皇的话,自认充实了文采。
舒茵与嗄祭御同坐。嗄祭御和旁边的人说话,或见到熟识的人,都会向他们介绍舒茵。舒茵非常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感到格格不入,她脸上带着漠不在意的表情,别扭的冲他们点头问好。
忽然,有人看见了会堂大门外的红色身影。
“王来了。”那个人道。
人们噤声,眼底溢满期待的光。古越等三人的期待与众人不同,他们期待的是麻仓好征服追随者的心。只不过,嗄祭御和舒茵更在意他能否征服,古越更在意他会如何征服。
好一袭红袍,长发垂背。他淡然若定,沉静如雪,眉间透着轩昂之气。跨入堂内,追随者们立刻察觉他不是王。他们转念一想,便以为好也是追随者。好从他们眼前经过,他们并没有移开目光,这个未曾见过的追随者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们的视线跟着好,直到他踏上了三步台阶,他们才觉得奇怪的小声议论。
好转向追随者,润声道:“各位,王为了得到火灵已不幸长逝。”
死寂。
这个消息像一道咒令,夺走了他们的心跳。
“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
会堂上刹那间喧声四起。那句不经铺垫和修饰的话,让人感觉一把刀似乎没有穿破皮肤而直接刺中了心脏。
“王在死前把这一切托付给了我——”
“我不会承认你是王!”
“你说王死了,这件事谁能证明?”
好被无数质问声打断了。
“我能证明,王死了。”古越站起来道。“这个夏天,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以「王在独身修炼」而拒绝了见面。”
“其实,”好接过古越的话,“事实上是我在修行。我想变强,得到你们的认可。”
此时,众列之中的南斑起身道:“我是锦秋国帝王,南斑。本国不久前遭遇了雪梅国的入侵,那场战争演变成恶战的时候,正是他阻止了战争。在座的有雪梅国人吧,你们一定听说了风之族和军队在险境得救吧,那就是他的功劳。”
好看了南斑一眼,表示谢意。
“就算你很强大,我也没办法认可。”
“没错,没有人能取代王。”
好笑道:“我明白,我无法取代王,也没想过要取代王。”
“那你就从上面下来,那是王的位置!”
“我当然可以下来,那么,你们谁又能上来呢?”
这个无解的问题,如今仍然无解。
“我想,我明白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原因。因为,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站在这里。王是追随者的信仰,他已不是以人的形式存在了。不管他生死,只要信仰不灭,王永远是那个无人可替代的王,他永远都是引领各位的人。他知道,站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