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轻轻“唔”了一声,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的确需要……
唰!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骤然出鞘,不近不远地紧贴在钱庄老板手背上,恰到好处地划了一丝血痕。
“放开。”种沂冷冷地说道。
“哦哦,我就放,我这就放。”钱庄老板打了个哈哈,上下打量种沂一眼,目光停留在了他面上的淡青色刺字上。宋代武将地位极低,从军者均需在面上刺字,据说是为了便于追回逃兵。如今种沂虽然长身玉立丰神俊朗,面上的刺青却是半点也骗不得人的。
“咳咳,军爷啊。”钱庄老板谄笑了两下,“您瞧,我这不是在毛遂自荐呢嘛……瞧您二位都是南人,大约是忍受不了战祸,来新州避难的罢?要我说,这里可真是一处好地方,杨柳依依桃花十里,直比得上汴梁州桥夜市灞桥折柳还有……”
“好了。”赵瑗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确是需要一个管事。这样罢,你替我向州府上下打点一番,价钱照三倍的给。你的月俸——也照着三倍的给。”
她的新任管事笑出了一脸皱纹:“敢问东家,需要置办些什么?又需要打点些什么?”
赵瑗略略思忖片刻,说道:“布庄、钱庄、粮庄、古董行……能买的都给我买下来,价钱照五倍的给。但记住,一半现银、一半交子,万万不可出错,晓得么?”
“请东家放宽心。”她的新任管事拍着胸脯保证。
————————
据说近日新州城里出了一位出手阔气的财神奶奶。
她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用成色极好的现银付账。而且,永远都是一半现银、一半交子。据说,一个月后,便可手持交子,到财神奶奶新开的钱庄里去兑换现银。
大家都很乐意和这位阔气的财神奶奶做生意。毕竟就算是一个月后兑不出现银,那也是百分之三百的纯利呢。这种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谁不想做?
唔,什么是“交子”?
据说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头签了字画了押,可作为兑换现银的票据。但财神奶奶一般喜欢称它为“最古老的纸钞”。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第一个手持交子的人,亲自到财神奶奶新开的钱庄里,兑出了另一半现银。
瞧这十足十的成色!
瞧这沉甸甸的重量!
瞧这一模一样的形状,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当下人人都一脸幸福且满足地去了财神奶奶家开的钱庄里,将手里的白条,不对,是“交子”,兑换成了白花花的现银。财神奶奶不动声色地又买了一批货物,这回依旧是一半现银、一半交子支付。有了先例之后,大伙儿愈发地喜欢和财神奶奶做生意了。甚至连州府大人,也遣了第二十八房小妾过来,支支吾吾地询问财神奶奶,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她哪儿弄来这么些银子的?
不是没人猜想过,也不是没人打过这位财神奶奶的主意。但她的金子银子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就算县丞大人一口气提了十万两现银,财神奶奶也能淡定地装箱上马车。
那可是十万两!
不是十两、不是一百两,而是整整十万两!
当下城里的人都疯了。
大家都拼命地向财神奶奶推销自己的货物,有粮食、有琉璃、有瓷器……无论什么东西,财神奶奶通通来者不拒。她就像一只巨大的饕餮,吞噬着整个城市里的储备物资。
那种被称为“交子”的契约书,也在城中大肆流传着,甚至渐渐流传到了整个新州,还有旁边的儒州、武州……
到最后,财神奶奶干脆全部打了白条。
不过没关系,财神奶奶府上金银多着呢,就算打再多的白条,也能顺利兑出去……
渐渐地人们发现不对劲了。
首当其冲的,是粮食。
现如今春雨贵如油,又恰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黄土高原上想要见点儿绿色,简直是难上加难。原本家家户户都是存着有粮食的,可架不住财神奶奶五倍、十倍价钱地买,就通通都卖出去了。若是不够,再从周边的诸州进货……如此维持了一个多月,周围四五个州的粮价,都齐齐被抬了上来。但粮食,却已经开始短缺了。
紧接着是水。
然后是油。
再接着是柴火、木炭、盐……
粮食的价格从五十文钱一斗提到了五百文一斗,紧接着又提到了五贯钱——也就是五两白银一斗。再到后来,粮食已经是“等身黄金”的存在。没办法,家家户户的金子太多了,贮存在地窖里,那就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死物”……
赵瑗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手握一沓白条,高深莫测地微笑道:“古人诚不欺我。”
“不知帝姬口中说的,是哪位‘古人’?”一位跟过来的黑甲亲卫敬佩地看着她,用近乎膜拜的语气说道,“帝姬果然是饱览诗书的,比咱们这些武人强多了。嘿嘿,只要这几个州没有粮食,看他们还如何行军打仗!”
赵瑗摇了摇头:“不。”
“诶?”
“不是这么算的。”赵瑗耐心地解释道,“高门大户必定贮存了足够的粮食,一年半载的饿不死,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哄抬粮价。现如今日子过得最惨淡的,反倒是升斗小民……”
当初愈是贪婪的人,现如今就过得最凄惨——毕竟,家里的口粮都卖光了换金子呢。
再过些时日,等到农人手中的那一点存粮也耗尽之后,她便可以缓慢地开仓放粮了。唔,她自然不会白送的,不过她只收“交子”,不收金块……
就让这些没用的金子银子永远留在新州地窖里吧。
一旦交子大规模流通,顷刻间便是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通货膨胀。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个叫津巴布韦的小国家,去买咖啡一定要一次点上两杯。因为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当地的物价翻倍了。
她没兴趣把新州弄成津巴布韦,但通货膨胀,一定会极大地激起民怨。
只要民怨沸腾,只要到时候,她那双手轻轻一推……
种沂抱着长剑,静立在赵瑗身边,一言不发。他同样不清楚赵瑗想要如何去做,但他太清楚她的为人了。一旦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笑得既恬淡又优雅,那必定意味着她会用那双通天彻地的手,呼啦啦地,将整个世界都给掀翻……
他爱极了她现今的模样,也爱极了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的神情。
“少郎君。”
方才那位黑甲亲卫哭丧着脸,一路小跑过来问他,“属下驽钝,实在听不懂帝姬在说什么。”
种沂在心中默默地添了一句:你家少郎君我,也听不大懂。
“这便是传闻中的‘上兵伐谋’么?”黑甲亲卫一脸崇拜地问道。
“唔……”种沂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大约是帝姬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整个新州。”
“帝姬素来神机妙算,这回铁定不会错的!”另一位黑甲亲卫也挤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跟同伴述说着帝姬长久以来的“丰功伟绩”。
“……”
赵瑗默默地回过头,又默默地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继续高深莫测地站在城墙上吹风。
——什么兵不血刃上兵伐谋……那明明就是通货膨胀。
第50章 燕云复〔七〕
州府大人是头一个坐不住的。
当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哭得梨花带雨;求他给自己娘家贴补些粮食时;他才发现城中的粮食都已经被买空了大半。自己家里倒是仓廪丰实得很;可外间行乞的人们,却是愈发地多了。
没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施粥!
开官家仓,放官家粮;施大户粥。
众大户哭了。
身为新州的头一号财神奶奶;赵瑗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州府大人提议的。
她甚至还说,要用二十倍的价格;从大户们家中买来更多的粮食;舍给无饭可吃、无衣可穿的穷人。反正金块银块在她看来都是石头么。虽然这些石头是需要“种”出来的,但只要留足了“种子”,剩下的;还不都随她花么……
多么有善心的东家!
多么仁义的陌生少女!
与她比起来,本地的乡绅大户们是多么的为富不仁!……
嘿嘿。
假设一个人要花二十倍的价格,来买你手中的粮食。你是卖呢,还是免费送出去呢?
唔,或许你的确情操高尚,要自己动手施粥。但是,如果价格是两百倍、两千倍呢?
反正财神奶奶买了粮食,也是要施粥的!
……就让财神奶奶继续当冤大头好了,咱们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诸州的乡绅大户们都乐得合不拢嘴,一箱箱地往家中搬着金锭银锭。赵瑗也依旧乐得合不拢嘴,因为金银大多贮藏在地窖里,市面上流通的货物愈来愈少,而白条,则已经泛滥成灾。
当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超过商品总价值时,通货膨胀一触即发。
赵瑗最狠的地方在于,她不但强。制使用了纸币还配合使用了硬通货黄金……
嘿、嘿。
这回就算是索罗斯跨越千年来到这里,也无法狙击这场古老的金融风暴了。
赵瑗每日清点着手中白条,默默计算着大军到来的时间。虽然大军开拔,至少得要三两个月才能到来,但前锋必定会先来探情况。只要岳飞……
“帝姬。”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从身后稳稳抱住了她,低哑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帝姬可有十足的把握么?如今城中活不下去的人,愈发多了。”
她回过头,直直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将军安心便是。”她微笑着说道,“城中百姓饿不死的。我也决计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饿死。我想要的,不过是‘破产’而已。”
这个时代,乡绅贵族盘根错节,商业尚未繁荣,想要大户破产,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可是,想要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升斗小民破产……
那可真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破产’?”种沂微微皱了一下眉。最近几日,帝姬口中一直念叨着许多他听不懂的新词。譬如“通货膨胀”,譬如“货币流通”,譬如方才的“破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挫败。
本以为已经渐渐能追上她了,抬头一看,依旧隔着十万丈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双臂,埋首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赵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换了往常,他是决计不会同她这般亲昵的。
种沂闷闷地说道:“岳将军,过两日便要来了。”
岳飞一来,他就必须恢复先前的恭谨有礼,稳重自持。
因为岳飞是赵佶一手拔擢上来的,身边肯定站着几个监。军、几个宦官、几个“侍卫”……
“……嗯。”
赵瑗紧绷的神经忽然一松,软软地倚在他怀里不动了。
来了,终于来了。
她细细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身边带了多少人?”
“约莫有三四十个罢。怎么了?”
“借我两个人,混在人群中,掀起一场混乱。”赵瑗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头一件要做的,便是砸,向咱们府里砸。理由么……理由就是,‘他们府里有粮’!”
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只要砸了“最最仁义”的财神奶奶家……
整座城池的大户,就通通都保不住了。
紧接着,同样引爆通货膨胀的其他城市,甚至临近诸州,恐怕都保不住了……
因为赵瑗下手太狠,短短一个半月内,她几乎把附近州府能买的柴米油盐,全都买光了!
当基本生存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一场暴。乱,将无可避免。
她需要做的,就是控制这场暴。乱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它的最终走向。
等这场暴。乱终结之后……
紧接着便是——开门,迎宋军。
她又将所有事情细细捋了一遍,确定再无大碍,便低声对种沂说了两句什么。种沂的表情从惊愕到愠怒再到不可置信,终于回归了“果然如此”的深深叹服。
“将军可做得到么?”她轻声问道。
种沂稍稍退了半步,持剑抱拳:“臣,定不辱命。”
赵瑗等他离去之后,才扬声唤来了自己的新任管事,命他安排自己与州府大人见一次面,祝贺他昨夜迎娶了第三十房小妾,可真真是宝刀未老。
新任管事对东家的圆滑手腕表示万分佩服,手脚麻利地递了帖子又约好了时间地点,第二天清早,赵瑗便带着大路人马浩浩荡荡地赴宴去了。
“女子不能抛头露脸”是明代的规矩。在唐宋时,女子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虽然赵瑗的所做作为,早已超出了“许多事情”的范畴。
州府大人对财神奶奶的到来表示很高兴。他的第三十房小妾甚至还娇滴滴地朝赵瑗敬了一杯素酒。宴会进行到一半,忽然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财神奶奶府上被砸了!
据说带头砸府上的,是一位身高手长的刁民。他怒气冲冲地在粥棚里一扣腕,捋起袖子大骂道:“若不是这些混蛋买光了所有的粮食,咱们怎么会无粮可吃!大伙儿上啊!他们府上,肯定有数不尽的粮山!”
那刁民说完,立刻抱起一块石头,冲到财神奶奶府前,用力将大门砸破了一个洞。然后,他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开始疯狂地……抢。
周围跟过来看热闹的人们,都疯了。
这种疯狂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做了,剩下的人便都会跟着去做。不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么,不是有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么,不是有句话叫做“没本的买卖”么……
……唉。
赵瑗在州府大人的宴会上,对这场意外表达了极大的愤慨。
州府大人对此表示了诚恳的歉意,甚至出动了衙役去帮忙。
赵瑗对州府大人的及时出手,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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