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抬起头来:“该上场了,键盘手哪去了?”
城南南明河上有两座大桥,南明桥和朝阳桥。南明桥上是甲秀楼,楼里藏有明清时黔地画家文豪的诗、书、画,是一班城里文人常来怀古吟哦之处。朝阳桥在“文革”时曾经发生过“造反派”和“保皇派”的鏖战,鲜血从桥面一直流注到桥下的南明河水中。当时桥头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少年名叫李遥,被卷入这场血战,他不明就里就被人袭击然后拼命抵抗,被疯狂的人们的梭镖挑中肚子,差点掉进河里。劫后余生的他,痛定思痛,在发了点小财后,满三十岁那年将当年的桥头堡垒买下,装修如同皇宫一般,取名火宫殿,是南明河畔最红火的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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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火 宫 殿(2)
火宫殿的老板李遥听过一次阿哈的歌,以后就开了辆黑色的红旗车去各个酒吧接她。空跑了无数次,某个晚上竟然就将阿哈接来了。
阿哈因为想念颜如卿,心里悲伤,十分恍惚,常常身不由己地做一些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事情。比如这个晚上,新月酒吧的演出结束后,一个新来的歌手缠着王鹰说些什么事情,阿哈独自走出去打算在外面等他。她刚从新月酒吧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瘦男人就将一束从昆明空运而来的盛开的玫瑰举到她眼前,她接过了。瘦男人又欠欠身子,将她往打开了的车门里送,她就钻进那黑色的轿车里去了。
没有看清楚瘦男人的模样,他和他的车,都影子一般。她坐在后座上,感觉很舒服,就闭上了眼睛。
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颜如卿的脸。昨夜她就做了这样的梦:在黑呼呼的一群观众当中,颜如卿仰脸望着她,他的金丝眼镜有些歪斜,脸色苍白,委屈、忧伤的表情十分鲜明,直逼眼前,令她感到触目惊心。那会儿她正在舞台上,她伸手给他,但是他却被人流往后推挤,离她越来越远,他们根本无法再接近。
他为什么委屈又忧伤?为什么那么苍白?
这个梦令她整天陷入忧郁。
只一会儿,车停了,车门打开,耀眼的灯光从火宫殿的大门一直照到车里来,令她睁不开眼。李遥不知从哪里买来两个探照灯,装在火宫殿门前,每晚一红一绿两道光柱如猛龙触须,从火宫殿门前照向南明河,在辽阔的河面上掠过后再在天空里画一个圈,是城南美丽的夜景之一。凡是来火宫殿的客人,都会兴奋地叫着等探照灯就近将自己照过了,经历了那瞬间置身宇宙的感觉,才偏偏倒倒地上楼去。
从车里出来被探照灯一照,阿哈几乎昏倒。立刻,有两个穿旗袍的咨客来扶她,将她送到三楼的露台上,那里,李遥在葡萄架下设了一个雅座,摆上了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和凤爪、卤花生等小吃。
“阿哈小姐,请坐啊!”李遥殷勤地说。
阿哈恍恍惚惚,问:“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是李老板吗?”
“阿哈小姐,久仰啦。你喜欢火宫殿吗?”
“不,我不喜欢火,我喜欢的是水和森林,所有绿色的、清香的。”她说着他听不懂的梦话,“不过,这个露台很好啊,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来,我带你各处看看。”
李遥领着阿哈在大露台上走,看他那些养了十多年的盆景,看开花的铁树。
阿哈问:“这铁树有一千年了吗?”
“不好说,但它的历史肯定比云贵市的历史还长。”
“哇,两千年了?如果植物有嘴巴,它会说出好多好多事儿来呢!”
“是,是。如果植物有嘴巴,它恐怕是活不久的,皇上是不喜欢别人多嘴的。”
“皇上?你说什么呀?”
“对不起,最近看那些戏说的电视剧多、多了,我们也常戏说戏说,戏说而已,你别认真。你小、小心,这地上有藤。”
李遥见到阿哈就有些紧张,因为怕自己不小心嘴一溜就讲了粗口。结果,他因为每句话都要想想才说,变得有些结巴了。
“你去哪里找来这么多盆景?”
“哈,你不知道,我以前经常带着文联的那些艺术家去山里挖盆景,他们挖了回去养不活,我的都长得很好!”
“我也认识他们啊。”
“是吗?耀明和我最好,我们一起练过气功。可惜他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
“是啊,有一次听说他一早出去练功失踪了,很多大学生自发出去找,最后在黔灵山顶找到他,他从九曲径开始一路往磕头,到山顶头都磕烂了。你认识他吗?他很神的。”
“不,我认识颜如卿,”阿哈心里疼了一下,“他是个画家。”
“哦,我也认识他,不熟,可能是新来的吧。他们那里的人我全熟啊。”
“这里真好啊,可以看到南明河的两岸,真美!”
“我希望你天天来。”
“你还需要女歌手吗?我看你已经有不少女歌手了,她在唱徐小凤的歌啊!”
她聆听二楼传来的歌声,是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唱老歌《往事如昨》。“往事难忘温馨如昨,依然荡漾心头。春去春回绵绵如梦,但愿你勿忘我。”唱这歌中低音控制不好就会唱出沧桑无奈老黄历的气息。但这首歌在阿哈的心里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是一种古香古雅的怀想。
“唉,他们怎么能跟你比啊!”他想亲切地拍拍她扶在栏杆上的手,又不敢造次,正犹豫,阿哈转过身说:“我想唱歌了。”
“好的。”李遥对穿黑色制服垂手站立在楼梯口的保镖招手,“找一个最好的咪头来!”保镖扭头往下传话:“找一个最好的咪头来!”
“我想下去唱,跟乐队一起。”
“这里好啊,下面太嘈杂了。就在这里唱给我听好吗?”
下面有人送了咪头来,阿哈没接,撑住露台的栏杆,望着灯火辉煌的南明河的两岸,她如在梦里,唱这首《往事如昨》——
往事难忘温馨如昨,依然荡漾心头;春去春回绵绵如梦,但愿你勿忘我……何年何月才能相逢,重温往日旧梦?花开花落几番如梦,但愿你勿忘我……
“太好听了,也太感伤了!阿哈小姐你唱歌太有感情,让人听了心里……”
李遥说着,靠近阿哈一些,一只手臂自然地就要搭到阿哈的肩上……几乎就在那一条手臂要落下的瞬间,一支萨克斯管在他们身后吹响,音乐虽然极其幽雅柔和,但还是把李遥吓了一跳,那手臂就无力地收回来了。
王鹰闭着眼睛,吹奏《月亮河》。
阿哈转身惊喜地叫:“王老师!”
王鹰依然微闭双目,冲着他们吹奏。“Moon river……”月亮河,梦里的河。
阿哈陶醉地望着他,李遥脸上的愠怒却久久没有消褪,鹰钩鼻在微微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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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花房姑娘(1)
3。花房姑娘
城市季节的变换是悄然而不着痕迹的,不像山间,大好河山随着季节改变而旧貌换新颜。城市的一切改变,只能从女人们的身上来体现,夏天一到,云贵的美女就穿上了五颜六色轻薄的裙衫。如果你是个外乡人,如果你在初夏去了这个高原上的盆地城市,远隔几十公里就听闻亚洲第一瀑布的轰然水声,你同时会惊讶:为什么城里有那么多美女啊?她们睁着鹿一般的大眼睛,全是那个著名女演员宁静的孪生妹妹一般,为什么她们没事可做?为什么她们每天都打扮得那么漂亮,好像天天在过节一样?
的确,这个城市就是这样的,美女除了陪男人打打麻将,余下的事情就是痛快吃东西,好好留意她的妆容,男人们就很满意了。这也是云贵美女除了宁静之外,都不愿出门闯天下的重要原因。
阿哈和这些大眼睛的美女又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她那漂泊的心,她是在梦里生活的人。除非回到金竹大寨,否则在任何地方她都感觉到自己是异乡人,无法和周围的人和事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唯一拥有的,是她的梦想和歌唱,这样的梦想只能是在远方。时光如流水,而歌唱也如同流水,永远要去更远的远方。
她看到夜晚的玫瑰越来越多,那都是从昆明空运过来的,据说是加拿大种。红玫瑰和黑玫瑰总会给她眩晕的感觉,粉玫瑰是柔弱乏力的,她不喜欢。而黄玫瑰,无论是在酒吧的紫光里,或是如梦的夜色里,都格外的令她振奋。
每个晚上,无论是在贵州饭店、新月酒吧,或是广寒宫,火宫殿的老板李遥都会安排人送上十八枝红玫瑰或是黑玫瑰、黄玫瑰、粉玫瑰、白玫瑰,然后在遥远的卡座上向她微笑致意。她其实是看不见他的笑容的,但知道他在笑,在优雅地做出某一个轻微的手势,扮演着绅士。
绅士或者淑女,是扮不出来的,那与天性有关,否则,迟早是要露馅的——阿哈每回看李遥,其实下意识是在看他有没有露馅的地方。
“猫儿钻出了口袋——露馅,哈哈哈!”
在贵州大学读书的美国留学生Jam,一有时间就泡吧,阿哈去到哪他就跟到哪。他最拿手的是,一看阿哈有空就给她讲他祖国的各种俚语,这个“露馅”的俚语,也是他讲给她听的,他用中国话讲,显得十分的笨拙,每个字吐音都一样的重。但他很认真努力的讲,每讲一个就大笑一阵,像单纯的大男孩。
Jam喜欢阿哈,看王鹰和阿哈形影不离,他就去和王鹰一块琢磨萨克斯管,原来他也吹得不错。他只要有空就从位于花溪的学校赶到云贵,整夜跟着他们,许多时候,酒吧客人喜欢听王鹰用高音萨吹奏。每到这时,Jam就可以用降B调的低音萨给王鹰伴奏,效果出奇的好。
阿哈十分喜欢Jam的个性,觉得他十分的透明、阳光。他们三个人成了好朋友。Jam一高兴,就要对阿哈唱崔健的歌,那首《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你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赞扬;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方向;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我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你默默地说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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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花房姑娘(2)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姑娘。
阿哈总是微笑着欣赏Jam快乐的歌唱,然后才对他说:“Jam,你已经唱了十多遍了,每次见面你都唱这歌。”
“是啊,这是我专门为你去学的,学了就为了唱给你听。”
“谢谢Jam!”
王鹰让她感到踏实和有所依靠,Jam让她感到快乐。李遥,就不是一个透明的人了。
阿哈对他是看不准也吃不透。
在掘平生第一桶金时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李遥,在阿哈面前一直是拘谨和含蓄的。
李遥有时候会研究一下玄学,读读古书。古人说了,不能只正衣冠不正心。李遥每晚去见阿哈之前,都要回到火宫殿自己的休息室打扮一番,衬衣一定要穿新熨烫妥贴的,皮鞋也一定要新擦过。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他在心里重复着古人的话,并反复地对自己说:“瞧,比年轻娃儿有钱,比有钱人有风度,比知识分子潇洒,比艺术家雄,比时髦先生有内容,比留学生……”
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和鼓励之后,他像地道的城市猎手那样吹起口哨,开动在小城里足够炫耀的红旗轿车,驶上了追逐猎物的高速公路。
阿哈爱上了这城市夜晚的生活,开始像王鹰那样昼伏夜出了。她如一只猫,穿行在黑夜各个霓虹灿烂的处所。夜晚是虚无的,夜里的一切都变得轻盈,夜里的人们有着松弛和茫然的表情,似乎谁也不想支配自己而只想被人支配。夜和音乐更是有着天然的联系,她的歌喉能够穿透重重黑夜,到达神的府第。
而李遥,火宫殿的那个怪物李遥,他那么精瘦骨感,跟王鹰学吹萨克斯管时还经常把音吹破。他对阿哈的渴念,已经越来越按捺不住了。因为迷恋阿哈,他对自己身边的女性态度变得粗暴,特别是那些女歌手,稍有不满就骂骂咧咧,她们见了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能躲就躲。
有个叫麦黄的女歌手,阿哈曾经听到她唱《往事如昨》,声音沙哑,风尘味特重。她在火宫殿已经演唱了近十年了,可以说,一有火宫殿就有了她,当初的火宫殿完全靠她撑起台面。大家都十分尊敬她,算是火宫殿的元老、大姐大,李遥对她也十分感激,有时表现在大家的眼里,活脱脱就是情人关系,所以谁要想讨好老板,就先讨好麦黄得了。
但最近,李遥对她也有些压抑不住的厌弃会流露出来。比如过去,她唱完后休息的间隙,见有重要的客人,或是李遥的朋友之类,会主动来打招呼,陪坐一会,俨然老板娘一般,如此“识相”,也是李遥十分满意的,客人也觉得很有面子,偶尔还可以对他俩开点带色的玩笑。李遥会粗口不断,麦黄就扮出贤淑的样子,越发让人觉得他们男主外女主内了。最近一次,听说老板晚上开红旗车接了个歌星来火宫殿,她急得唱歌老走调。演唱完后要上露台去,看李遥到底接了个什么人来,被咨客将她拦住了。
那两个穿红色长旗袍的女孩子平时看够了她的趾高气扬,她们每天站在门口对客人也对她说“欢迎光临”时,她总是乜斜着眼睛,抽抽鼻子算是对她们的不屑回应。所以,现在她们不但将她拦在楼下,还转过身故意说给她听:“她还不知道,老板都叫她是‘夜光’了!”
麦黄当即愣住,腿是跨进大门里了,但半天才回过神,心里一阵疼,差点气上不来。
“夜光”是云贵人骂长年混迹歌舞厅的女子,说她们只有晚上化妆后漂亮,白天一卸妆立刻现出人老色衰的可怕原形。
听着楼上陌生的脆嫩的声音、李遥殷勤的讨好应酬声,她心里陡然膨胀着对李遥的万千怨恨。真是历来犹见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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