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情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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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情觞-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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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为李遥的一念之差,这场演出将会大大的赚一把。多少商道中人,因为情所困而丧失理性和警惕,走入失败的深渊。李遥自认是成熟而理性的商人,这大概就是平生第一次为情羁绊。   
什么都来不及做了,也罢。   
为了这场音乐会,李遥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火宫殿。   
白天的火宫殿总有些破败繁杂的景象,断腿的餐桌和萎黄的蔬菜扔在露台一角,某处有裂纹的水管汨汨漏水,将半个露台濡湿了。屋顶檐牙上缠绕的彩灯,在白天也不过是些红色塑料管子。一切的梦幻华彩,都是在夜色里经过灯光装饰而成,白天的火宫殿不像夜晚灯火辉煌里那般奢华迷人。白天的这种真实景象,在李遥心里引发出一声声喟叹,觉得无论拥有多少财富,自己的人生毕竟还是苍白空虚。但是,孤儿出身吃过万般苦忍耐过多少世态炎凉的他,就为了不再吃苦不再被人鄙视而奋斗,除了积累财富,他又还有什么别样的目的?他的作为还有什么新的意义?   
人最可怕的也是这空虚,一种轻的、虚无的感觉。严重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觉得一切可有可无——包括自己。   
所以,李遥一定要在心里装点东西。他那么瘦,一个自生自长独自钻营默默奋斗的孤儿,某种意义上说和天地人间没有什么割不断的关联,连不会生孩子的老婆也是那么个只会打麻将的冷漠东西,他李遥将来也可能是自生自灭。可他已经悄悄地积攒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还是空虚?过去只对钱有欲望,现在发现是这个十八岁的布依姑娘(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啊)让自己紧张,一天不见她,生理和心理上都没有存在的份量感,那份失落,令他要发疯。   
李遥坐在火宫殿顶楼自己办公室的真皮大班椅里,用脚尖蹭地旋转着,一边使劲抽鼻子,呼吸着外面满天空里的槐花香,心渐渐定了下来:如果再得不到自己渴想的东西,肯定是没法踏实的,也会自己看自己像一片烂树叶般。他要的这东西,必须是自己所欠缺的,和自己深藏的欲望相吻合。这就是阿哈,充满活力,美丽又超凡脱俗,她是来自天上的纯洁的花朵(孤独的李遥自己俗不可耐,但骨子里对俗世的一切是蔑视的,他自认为是个有追求的人哩),他身边从来都不会缺美女,但也一直只和麦黄保持着比较亲密的关系。他其实是怕女人的——他的内心,女人的无情和冷漠,女人的凶悍和无理,都会将他打垮,他永远不能恰当地、主动地对待她们。麦黄是唯一对他温柔而无所要求的人,所以他们能够一直和平相处。但麦黄三十岁以后就越来越难看了,上唇还长了一层黑绒绒的小胡子,像是变性不彻底的男人,他倒胃口,还得装出很愉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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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河水泛出腥味(2) 
阿哈令他眼前发亮。她和他内心里的需求全面吻合——她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她才十八岁就那么成熟稳重,应该会成为一个柔情似水的妻子,成为他感情上的依靠……   
但这女子警惕性很高。出于对布依这个伟大民族的敬畏,他一时不敢贸然下手。   
李遥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阿哈。   
也许,漫天的槐花香起了催情作用,他每每一想,就心醉神迷。   
阿哈确实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子,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睁着她鹿一般的大眼睛,比山里的猎物还要机警百倍。再加上那只狮子头鹰(王鹰充当着护花使者,真是让他恼怒)的看护,总让李遥感到遥不可及。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费尽心思,也可能就换得她恭敬地叫自己一声“李老板”,他心里不由得着急万分。   
麦黄给他泡好了一杯浓浓的梵净山毛尖,并按他的习惯加了槐花、茉莉花,他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傻傻地发了半天愣,他起身往河畔的古董市场去了。   
古董市场上全是脸孔嫣红、红里透黑的河南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模样十分诚实憨厚。他们分坐在街道的两边,守着各自的地摊,铜钱、花瓶、大鼎、古画、珠宝、玉器,将街道两边堆满了,众口一词,热诚地吆喝着每个新出现的顾客。李遥知道那全是假货,但即便是假货,还是有不少人会买,毕竟,他们的货做得太像真的了,听说有的玉石是在活羊腿子里藏了几年才拿出来的,而有的,干脆放进粪坑里窖藏,那真是耐性真是功夫啊!如果市场上来了新客,河南人会将他围住,要帮他大忙似的向他推荐各种古董。有时候,明明宰了买家一大把,他们心里那个乐呀!但脸上装出心痛得不得了十二万分舍不得的样子,让买家以为拣了大便宜。   
李遥看见他们就开心。他们的所有招数,他少年时就运用娴熟了。同行相知一般,只要一脸怪笑的李遥走来,河南人就别过脸去,谁也不会理他,唯恐他在买家面前捅底。   
古董市场北端有个小巷,叫翠微巷,那里一溜坐着一排卖草药的苗族妇女,她们发髻高挽,衣领开阔,露出美丽的双肩。如果是正奶着孩子的妇女,她的胸乳就直接从衣领处掏出塞进孩子的嘴里。   
苗族也有很多种族,有黑苗、花苗、木梳苗等等,以居住地的不同区域和不同的服饰来区别。她们的裙子则大致一样,家纺蓝色粗布百褶裙只长到膝头,小腿上裹着米白色毛毡筒,即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也露着光光的膝。这是个膝头最硬的民族啊!她们的男人善于调教牲畜,嗜好白酒。她们除了种小麦和土豆,还认识百味药草,一年四季,一有空她们就背着孩子进城来卖药。   
火宫殿开业之后不久,因为无聊空虚,也因为自己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调理,李遥一度迷恋上吃苗药。他几乎吃遍了苗族妇女们卖的各种药,和她们很熟了。   
进到巷里后,他在一个头上插有牛角梳、皮肤稍黑的木梳苗苗女跟前蹲了下来,埋着头看那些切成片装在小布袋里的药材,一副茫然的样子。   
“哥哥你哪里不安落(舒服)啊?”苗女亲切地问他。她虽然皮肤黝黑,却是她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   
他不动,也不吱声。   
“如果头晕头痛,我有野生天麻,炖老母鸡最好;要是四肢麻木,再加杜仲……神经衰弱有五味子,喏,”苗女从一个麻布袋底下掏出一把狗蹄子样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期待地,“哥哥你是不是要鞭子?我这里有虎鞭、鹿鞭,上好的货,泡酒喝,管用得很!”   
(说到虎鞭,不能不说说那个“广东姑娘”颜如卿的一个笑话。颜如卿每日上班要从狮子山步行二十多分钟走到相宝山,有一次他刚从狮子山走到外环路上,就遇到一群苗族妇女卖虎鞭,很多人围看,他也好奇,就问了一下价格,然后吃惊得张大嘴说:“这么贵?”就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人们都笑而不语,他就追问卖家,问得那苗族女子没有退路,又见他并不会买,只是好奇罢了,就敷衍道:“是老虎的尾巴。”他摇着头走开了,回到《黄果树》编辑部,见人就说:“奇怪,虎鞭卖那么贵,不就一条老虎尾巴嘛,点解啊?”旁边的人都捂了嘴笑。)   
李遥看着那些干巴巴就剩一根半透明的黄色筋的虎鞭,低声咕哝:“怎么认啊,这到底是虎鞭还是牛鞭?”   
苗女急了:“哥哥你看好啊,这的的确确是虎鞭,我家也就这么几条,还是我爷爷亲手打的,现在山里的虎难找了,也很难见到这样的虎鞭了。”   
李遥咧嘴笑笑,但他没抬头,苗女看不到他的笑,她继续说:“我爹爹交代了,这一条鞭至少要换回三袋大米才行。我是看哥哥你常来转,面也善,才拿出来给你看的。”说着她果真将虎鞭又藏回了麻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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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河水泛出腥味(3) 
李遥有些费力地低声说:“我是要找……我老婆不行,冷淡得很,很多年了。我想给她找些药,你有啥子药?”   
“哦,当然有!这个?你看看,是玫瑰油里练出来的,我们自己都用过。”   
李遥挡开她的手:“不行,这个我知道,性子慢,没什么用。”   
“喏,这个怎么样?”她用两个手指头拈一些绿色的药粉放在他手心里,“你尝尝,这个来得快,男女适用,放水里喝了,马上就坐不住,而且时间久,一夜都不过劲。”   
“真有这么厉害?”他装模作样蘸了一点放进口里尝,然后说,“好,就要这个!”他掏钱出来。   
“谢谢哥哥,祝你夫妻幸福美满啊!”   
李遥回避着苗族妇女们意味深长的笑脸,迈着两条竹竿般的长腿赶快离去。   
六月十七日的晚上,阿哈和王鹰在火宫殿试演出服。   
这个夜晚有一股特别的腥味儿。   
从傍晚开始,不,从午后,阿哈午睡醒来的时候开始。   
阿哈午睡做了一个梦,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候场,快到自己出场了,才发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怎么办?大幕已经拉开,她转身疯狂逃到后台,想着大幕拉开的瞬间观众已经看到自己的模样了,心里万分沮丧,痛哭起来,醒过来了。醒来后觉得渴,她去喝水,那水有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记得布摩说过,男人梦见自己没穿衣服是好事,女人就不能在梦中赤身裸体。这梦让她心情不好,紧跟着看不见的腥味无处不在地将她包裹了。   
是腐烂的树根的味?是脏水里的鱼的味?是她十四岁初潮时藏起来的濡湿的裙子的味?它来自房屋阴黑的角落,来自河水,来自那些百年古树潮湿的根部,无论她在哪里,都会呼吸到这味儿。   
一段时间以来睡眠不足,让阿哈的嗅觉更灵敏了。她想,也许是初夏来到,南明河的水回暖了,河底的水草开始随着水流摇摆起来。河水回暖的时候,河底淤泥的味儿、绿色水草的味儿,都跟随气泡冒出来,人们闻不到那味儿,一是因为他们天天看见河水,但心里没有河水;再是他们对一种气味闻久了就再分辨不出它的异常了。   
阿哈吃饭的时候河水的腥味就在米饭里,令她难以下咽。喝水的时候水草的腥味也在杯子里,她喝一口就要吐。山里的树木和疏松的泥土以及过路黄花,还有喜鹊的羽毛,都会在雨后天晴的时刻散发出腥味,不过,那味儿是阿哈喜欢的,会给她带来如饥似渴的食欲,像大地吮吸阳光雨水一般贪婪的吞咽阿妈准备的食物。但是这城里的腥味,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否则,这腥味会搅动她的五脏六腑,发生天翻地覆的呕吐。   
阿哈感到不安。   
服装全部是在省歌舞团租的,它们也有一种味儿,是灰尘和陈旧的人汗混合的味儿。女服是大红大绿带裙箍的露肩晚装,轻纱珠片的背后是乱糟糟的针脚,裙身庞大如国庆节省政府大门入口的大号灯笼,女人被套进这样的服装里是不能动弹的,她连上下舞台都需要别人的帮助,然后只能是站在原地提着气拼力唱,双手缓慢、简单地比划。   
可怕的道具!她不喜欢这种古不古今不今洋不洋土不土的俗又艳的演出服。   
共有六套演出服,但相对于她的身材来说都太大了,必须要在背后和腰间用别针一路往下缝。被李遥冷落了很久的麦黄今天格外殷勤,跑上跑下,李遥又开始对她产生感激之情了。她主动要求帮阿哈试衣,李遥同意了,他没有留意到她虚假热情底下的阴狠。阿哈感觉到麦黄总是不自然,脸上是应付的假笑,但她没有多想,因为娱乐圈里年纪较大的女人都会这样,一半是做作,一半是对别人的妒忌和自己内心的焦虑。阿哈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好些,以弥补李遥对她的不公。   
麦黄早先在艺校学舞蹈,毕业后分到省歌做了伴舞,跳了几年没跳出名堂,团里又发不出工资,年近三十的她虽然嗓音条件不是很好,好在通俗歌曲容易蒙,她就到舞厅唱了一段时间歌。火宫殿开始营业后,李遥每晚都泡在酒吧和舞厅里,到处挖人。麦黄就是他从百花影剧院的舞厅挖来的。他看中她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以为是爱神降临,满怀憧憬从此就只在火宫殿唱,成了火宫殿的支柱,固定了一批客人。李遥了解她的心思,对她就有所特殊,处处关照,其目的,是要让她永远保持对他的幻想,永远为火宫殿唱下去。   
一晃,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七、八年时间男人或许没有多大变化,女人却经不起太多风霜,嫩嫩的麦苗真的硬梆梆地黄了,小小的花骨朵错过了开放的季节就那么萎顿了,当事人尚还在这个没有痕迹的过程当中,只是有许多的幽怨和长年积累的忧郁,时时浮在脸面上来,她的脸色不是发青,就是蜡黄。   
试衣间里,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衣服。   
麦黄回避着阿哈的目光,做事的时候动作也很不自然,阿哈没在意。   
麦黄在用别针缝住阿哈腰间多余衣服的时候,突然颤抖着手将针使劲扎进了阿哈身体里。阿哈失声尖叫,同时准确疾速从麦黄手里抓出了那根大号别针。血从针孔冒出来,透出了衣服,衣服是红色的,血染的部分有些发黑,阿哈感觉到衣服湿了,风一吹就凉凉的一片,并且有着和河水一样新鲜的腥味。她以为麦黄不小心,刚一转身,就看见麦黄揸着的两手还在发抖,新割的双眼皮拉不住已经松弛的脸往下掉,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可怕地望着她。   
“麦黄,你……”   
“知道吗,这件裙子我曾经穿过,”麦黄的声音在发抖,“我认得它,火宫殿八周年的时候他也是给我租的这裙子!”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拿了一把雪亮的剪刀扑过来。   
“你想干什么?想杀人吗?”阿哈敏捷地跃上一张堆放着破旧幕布的台子。   
“我要裙子,我要裙子!”麦黄围着台子想抓住阿哈。   
“你疯了吗?好,我给你!”阿哈迅速脱下庞大的礼服裙子,扔到她头上。   
麦黄被绊倒,费着劲爬出来以后,她安静了。她抱着裙子就往后阳台跑去。阿哈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跑下阳台石阶,趟进河水里。   
“你去哪里?”   
麦黄不回答,也不回头,阿哈远远地看着她游到黢黑的对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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