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之后,阿哈来到城市的人民广场,布摩在那里等她两个时辰了。身躯高大的他,戴蓝色头巾,裹一身蓝色布衣,在这繁华城市的广场久久站立,引起过往路人的注意,时尚悠闲的青年男女,更是聚集在不远处观察他,喳喳耳语。
“他们是不是以为你是外星人?”阿哈故意快要接近他了,才从人流中现身出来,突然站到他面前。白日的太阳底下她显得那么娇小和苍白,好似发育不良的孩子。
“他们以为我是行为艺术家。”
布摩的头巾遮了脸,只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明亮深邃的黑眼睛,阿哈还是看出来他笑了。那永远是亲人疼爱、欣慰的笑容。
“布摩,我看见你笑,就像喝了阿妈熬的鸡汤一般舒服。”
布摩心痛地说:“闺女,是不是没吃东西?脸那么白!”
“是没胃口,没什么东西好吃。啊,太阳好刺眼!”
“长长的夏天就要来到,明朗的日子已经开始了。如果你心里没有阳光,太阳就会将你的眼睛刺痛。”
“你不是奉命要带我回去吧?”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带你去参加查白歌节。”
查白歌节是布依青年渴望的节日,那是歌的盛会,也是爱情的盛会——在查白歌节上,妙龄男女将寻觅到自己的佳偶并私定终身。
“我不能再唱歌了,我怕我的歌不再纯洁。”
“你永远是我心里纯洁的花朵,是布依人纯洁的花朵。”
布摩告诉阿哈,按照土司太太伶俐的安排,六月二十一的查白歌节上,阿哈到歌场上亲自相亲,届时,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也会来到歌场,和阿哈对歌。
“布摩,你知道,已经不会有人娶我了。”
“王姓后生一直对你情有独钟,我想即使他知道了,也一样会接受你。牧羊人爱他的羊儿,不会计较它是否受过伤。”
“我怕我会是一只找不到牧羊人的羊羔,注定要在山野里流浪。”
“不会的,闺女,当你一出生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就告诉我了,你是文曲星里最亮的一颗,人生之路会有曲折,但终究要发出最亮最迷人的光。为了你能够度过现世的坎坷,你阿妈在生邦之前的几个女孩都不足三个月就拿掉了。”
“天,阿妈怎么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
“你阿妈也是天上的女子啊。”
“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坎坷?”
“我天天为你祈祷。闺女,如果你听你阿爸阿妈的话,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是会带给你幸福的。等他入赘金竹大寨后,你就像一个真正的布依公主那样幸福长久!如果……”
“那又怎样?”
“不单我要为你祷告,全寨子的人都要为你祷告。”
“我不能回去了,布摩,我真的回不去了,就算你们都不嫌弃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是从前那个洁白无暇的阿哈,山里的每一只鸟都会将它们看到的事情四处传播。”
布摩沉默良久,费力地、缓缓地告诉她:“这不是你的过错,上天让你以女子的身份生存,这不是上天的处罚,相反,是对你的欣赏和奖励,你要把它视为恩典,因为你是那么的美丽,森林里的孔雀见了你也会羞愧。至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它终究要发生,所不同的是由不由你选择,是不是你的期待罢了。如果你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你心里的痛苦就会一点点慢慢全部消失。”
“亲爱的布摩,为什么我会把握不住自己?为什么?我预感到了厄运,为什么我没有能力阻止它发生?”
“我的女儿……”
“我还担心,我心里的痛苦,会在我阿爸阿妈的心里百倍地发芽。”
“土司老爷和太太心地宽广,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幸福播种在你的人生道路上。”
“亲爱的布摩,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我是布依的女儿,但如果嫁给布依小伙,就给他、给布依人带来了耻辱。我不想嫁人了,除非嫁一个汉人,因为他们对这种事情的看法和我们是不同的。而且……”阿哈沉默不语了。
许久,她才贴近布摩,在他耳边低声说:“而且,布摩你不知道,我杀了人,我将他打死了。也许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我,不久,他们就会抓到我。”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确定他……你不会杀人的,我已经为你算过,你这一生都不会伤害任何生命,哪怕是无意,都不会……我的心已经将碎了,我又将它缝补起来;你年纪那么小,所有的伤口都将很快愈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的青春依然是无价宝。女儿,你就跟我走吧。”
布摩不由分说,带阿哈乘上去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兴义的公共汽车。
农历六月二十一日布依族的查白歌节,和三天之后彝族的火把节极其相似。
查白歌节的歌场在兴义市不远的顶效镇。
传说中,顶效生活着一对布依族青年,男的叫查郎,女的叫白妹。查郎仪表堂堂,而且勤劳勇敢,有一身好武艺。白妹花容月貌,手巧心灵。他俩都有一副叫爱唱歌的布依人羡慕的好歌喉,而且才思敏捷,开口成歌。查郎和白妹互相爱慕,有心相与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一天,白妹只身一人越过一座山岭时,突然间风声大作,白妹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已向她扑来。就在白妹命在旦夕之际,查郎拍马赶到,一箭将虎射死,从虎口下救出了白妹,两人紧紧拥抱,倾吐了彼此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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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查白歌节(2)
高兴至极的查郎,将自己亲手射死的老虎抬至场上,熬成了一大锅虎肉汤锅,邀请父老乡亲们共同享用以庆贺。
听说白妹要嫁查郎,当地一个大富豪不答应,他想要越长越漂亮的白妹做自己的小老婆。
白妹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了,富豪老爷再忍不住,派出家丁去抢白妹。查郎与家丁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被富豪老爷的家丁打死了。
白妹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农历六月二十一日的这天半夜,她摸至富豪老爷的大宅院外,向他的房子投了一把火。当富豪老爷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火海时,白妹飞身跳进了火海中。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们看见查郎和白妹手牵手地在火光中飞向了天堂。
一路上,阿哈望着车窗外的山峦出神。云贵高原六月天,天空明媚,遥远的青山绵延起伏,一座座的森林如绿色的云,覆盖在一座座山冈上。衣着鲜艳的苗族妇女的身影,不断在车窗前蝴蝶一般掠过。
“布摩,去天堂的路太遥远了,阿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但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大寨了。”
“我的好闺女,你说这话又让我心痛了。女人家哪有一辈子完好无损?重要的是,你要找回自己的快乐。阿哈本来就是一只快乐的鸟,不要将你美妙的歌喉藏起来。查郎和白妹是布依人最崇拜的歌仙,你的嗓子比白妹还要美妙呢!”
曾经,快乐是一串金色的风铃,最最轻微的风吹也会令它喧响,快乐在阿哈的心里永不停息。但是现在她恰似大病之后尚未痊愈,一切美丽的景色都给她带来忧郁和感伤。
四面八方的布依人都汇集到顶效了,一面青翠广阔的山坡上,盛大的歌会从下午就已经开始。这歌会既是对查郎和白妹的纪念,也是布依族青年男女们寻求和倾吐爱情的场合。瞧,成群结队的男青年,正勇敢地向女孩子们站立的地方悄悄靠近。他们唱着动听的歌谣,在这歌的节日里,努力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她们的目光略带羞涩又欢乐无忧,这又令阿哈觉得自己离她们远了。
一块青色的大石头上,有个英俊的青年在等待、张望着。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簇新,头上的包布扎实有型,就连脚上的草鞋,也是用最韧的灯心草编织的,上面还有他已经出嫁的姐姐送给他的一对红色绒线球,是为他期盼的幸福、为他的好运准备的。他才十九岁,还没有被沉重的农活压榨过,没有被悲伤的事情打扰过,所以身板子格外挺拔,脸庞清秀并带一丝隐约的羞涩。他就是花溪天鹅李村善于吹笛子又特别会唱歌的的王姓后生。此时,他手里握着竹笛,头巾上不经意粘了一丝枯草,微皱着眉头,向各处涌来的人群张望一阵后,坐在石头上,紧张焦急地注视从山下到山上的各条道路。
山下越来越多的人往山上爬,他们身穿节日的盛装,男人们是一色青蓝的新衣服、新头巾,姑娘们的盘头上有鲜艳的绒线,青蓝的衣服上绣着艳丽的玫瑰、月季和牡丹。无论男女,他们肩上斜挂着的布包也是一样的艳丽,是布依女人们一针一线绣缝出来的。所以,所有的人只能分得清是男是女,男的女的看起来全都一个样,不知道谁是谁。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山下的各条小路涌到山上来,山坡立刻就成了花的海洋。
王姓青年在等心上人阿哈,阿哈久不现身,他因为紧张脸色发红。
阿哈其实早到了,但她躲在布摩宽大的衣衫里不愿露面。
“就是他。”布摩小声对她说,他们站在一群人后的高处,刚好将王姓后生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小时候他来金竹大寨拜年,整天躲在寨墙上偷看你踢踺子呢。”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太太不准说嘛。”
山坡上开始喧闹起来,一圈圈的人群里男女对歌此起彼伏。
一个厚实的男声唱道:
哎,姐家门前有条河,
河边柳叶似剪刀。
有心为姐唱首歌,
又怕剪刀剪舌角。
歌声起时,旁观的人们立刻将歌者围住,形成一个大圆圈,一是为听他唱,再是看有谁与他接对。
他的歌声刚歇落,就有一个泼辣的女声接了过去:
哎,我家屋后有条沟,
蜻蜓点水滑溜溜。
你是哪镇哪乡人,
哪年上山砍疙兜?
显然,这一对已经眉眼对过了,男的要表达心意,女的想知道对方是哪里人、年庚几何。这般直截了当,四周的人们欢呼起来。
阿哈三岁时就踏入歌场,七岁就开始在人群里唱歌,对任何“歌语”“歌调”都熟悉。人群越拥越多,他们后退着。她只想看看那王姓后生,躲在布摩的衣角将他往人群外推。
在那块大青石上,王姓后生经不住众青年男女的磨缠和起哄,轻举长笛,吹出悠扬的曲调。阿哈远远地看他犹如挺立空中,风掀衣裳,笛声回旋,不知是天上的云在飞,还是他在移动。突然,他令她想起王鹰。王鹰平素沉默不语,一副傲慢冷漠样,但只要到了舞台上,就变得充满激情,就会打动人。特别是在演奏爵士乐的时候,他更近乎热情而疯狂,引得紫蓝色灯光里的人们频频举杯,发出嗷嗷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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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查白歌节(3)
阿哈心里发紧,痛苦得将头低了下去。
一个姑娘看中王姓后生,等他的笛声止住,就对他唱道:
山上的斑鸠多又多,
你鸣我唱真快活。
一人吹笛声寂寞,
两人唱歌歌成河。
王姓后生并不应答,他低着头用手巾擦竹笛。
不应答是不合规矩的,人们准备要起哄了,他只好回道:
崖上喜鹊多又多,
人家成双我成单。
喜鹊飞过阿哈水,
剩我一个守空山。
布摩推阿哈一把,想将她推出去,阿哈抱住了他的腰坚决不动。
那姑娘知道他心里有人,还是不放弃,又唱:
太阳渐渐要落坡,
哥哥要渡哪条河?
若能与哥同船渡,
当牛做马也快乐。
他回:
心不甘来意不甘,
山不转来水在转。
不见喜鹊飞回转,
我愿从此守孤单。
对方不甘心:
喜鹊一飞无影踪,
马儿吃草钻布筒。
妹心是那蓝天云,
为哥落入大河中。
他沉默了。
人群里发出了嘘声,那痴心的姑娘自己表白了又没结果,很不高兴:
崖畔花开崖畔红,
大河涨水小河涌。
青春年少不找我,
腊月梅花枉自香。
阿哈不由得叹息:阿哈恋颜如卿,这后生恋阿哈,那姑娘恋这后生,同是有情人,同被无情抛。人若有情,就会对别人无情?
太阳快要回到森林的后面,回到山的那面去了,它在山冈上拖下了金色的轻柔纱幔,在西天空里浸染出玫瑰一样的酒红。阿哈独自登上坡顶,看这大自然最短暂的美丽时刻。她伸长了脖子沐浴这花瓣一般的霞光,闭上眼睛享受它微弱的温暖。醉人的晚风,细细雕刻着她精致的脸庞和脖颈,将她的倩影留在黄昏蓝色的天空中。
转过身来,她看到了山坡的另一边,接近城镇的边缘,恰好有一弯列车嘶鸣而来,它来自远方云贵,一路南行,很快就要跨越省界,去向南方广东。列车长龙一般钻进大山的隧道,她脚下的大地,这巍峨的大山,长久地震颤……
太阳落山之后,群群星辰出现在深蓝如瓷盆的夜空中。
西边的一群姑娘在木叶、笛子、唢呐的伴奏声里载歌载舞,她们要舞到长夜过去,东方发白。东边的牛肉汤锅已经煮沸,添加了药材的汤锅肉格外香,人们饥肠辘辘,口水要流下来了。
有人递给布摩一大碗肉汤,他想给阿哈,发现阿哈不见了,他才抽了一锅子烟叶啊!他迈开大步,睁大鹰鹫一般钢亮的眼睛,在艳丽欢乐的姑娘堆里寻找。但是,所有的篝火旁都没有阿哈的踪影。
“闺女!阿哈——”
“阿哈——”王姓后生找到布摩,还来不及高兴,布摩告诉他阿哈不见了,黝黑的脸膛上流露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沉重。
“阿哈,我的闺女啊!”
“阿哈妹妹——”王姓后生的呼唤比布摩更急迫,在人群的边缘回荡。
山风呼呼响,很快将他们的呼唤吹得破碎,人们的欢声笑语将那些呼唤的碎片掩藏。牛肉汤锅吃光了,布依人自酿的米酒也倾饮一空,篝火将所有的脸膛照得发亮。森林里的夜色浓浓地滚来了,滚过峡谷,滚过大山。夜色滚过的地方,篝火更加红艳,布依姑娘的舞姿更加疯狂又轻盈,火光映红了姑娘和小伙子们的笑脸。夜,无比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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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马在梦中飞翔(1)
4。马在梦中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