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情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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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情觞-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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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处。石夹耳前,有两排插大旗的石基座和木旗杆。   
沿大寨两侧极目远望,是两人多高的石头寨墙,呈圆弧型向大寨包围而去。寨墙上长满剑麻、杂木和仙人掌,色彩缤纷,有绿有紫,有红有黄。   
忽见救大家出沼泽的少女现身寨墙头,挺立在五彩草木上,眼含秋波,粲然微笑,身裹金黄夕阳光辉,女神一般。   
众人愕然。   
少女含笑挥手,寨门大开,众人着魔一般进了大寨,她又消失了。   
寨墙内道路洁净,鸡鹅慢行,但见片片民居的青砖青瓦,古老安详。一头被绳子拴在树身上的山羊望着陌生人发愣。   
众人正在踌躇,山歌随风涌来——   
哎,甘泉来自森林的心脏,   
花溪水从西又流向东。   
远方来的贵客啊,   
请不要嫌弃,   
将布依人的米酒品尝。   
一群年青俏丽的布依女子不知从哪个院子、哪条巷子踊来,出现在眼前,她们双手端大碗自酿米酒,迎向来客。   
众文人十分兴奋,纷纷豪情牛饮。一碗饮罢,一天跋涉之劳顿全无;三碗下肚,头重脚轻,神思恍惚。   
入得寨内,但见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弯曲幽深。街道宁静清爽,墙面苔藓丛生。每家每户的凹型窗户有红黄紫白小花,屋前屋后有随风轻摇蓊郁翠竹。   
这些夜郎王的后裔,有的人家住三合院、四合院,也有的住横直两排房。家家有鹅卵石铺就的院坝,院坝里晾晒着金黄稻谷、烟叶和红艳艳的辣椒、雪白的青岩豆腐干。门前有树,屋后有井,门楣包了红绸,门上贴着年画,门枋贴了对联。   
街衢通途,鸡犬相闻,垂髫怡然。   
喜欢京剧的老槐哼起西皮:“难道这,就是那,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颜如卿身体轻飘,满目梦境,跌跌撞撞地在街巷里穿巡,寻找那面孔粲然的少女——她的身体里或许有不尽的空气,所以能够像云朵一般轻盈;她的身体里一定还在发光,那光就从她的脸庞和头发、从她的四肢喷薄而出。当她出现的时候,她的光彩给身边的一切草木丛林镀上金辉。   
神又回来了,颜如卿又为一些幻象而发抖了。   
他仿佛有救,想抓住它。   
这是一种轻飘的微醺的感觉——他是不善饮酒的,但很期待这种微醺的感觉,让自己飘浮和上升。   
只有当神回来,当幻象将自己占据的时候,他的身体才会轻飘起来,胸腔才会激动得嘭嘭响。嘭嘭的响声让骨头也痒了,才会有创作的冲动,也才能够忘形地在画室待上三个小时以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沉静地呆在画室里了,一幅秋林的草图还一直是那潦草的几笔,记载着最初的微弱的冲动,灵感的轻微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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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阿 哈(2) 
他希望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时刻更多地出现,长久一些,紧紧地将他拽住。否则,他就是个庸俗无聊的小男人,除了和老槐他们到处去看风景挖树根疙瘩,傍晚回来在煤火上给自己煲一碗老火汤,他就别无是处,无所适从,捱着时光。   
(说“小男人”,或许他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的男人信念并不那么坚定。即使是在性别上,他也时刻处于自我怀疑的边缘。)   
一只山鸡在屋脊上散步,高傲而悠闲。它羽毛丰厚绚丽,确实是一只美丽的大鸟,而不是普通的公鸡。颜如卿一时看不清那到底是公鸡,还是大鸟。还有那个满身藤蔓和花朵的少女,是在墙头,还是在半空。他就那样站在院子里呆呆地张望。   
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来到他身边。这样的老者,总是和古老的东西在一起,负载历史,半仙半人,博学睿智,无所不知,颜如卿在云贵市东山阳明寺,还有南明河畔的古玩市场,都遇到过。   
颜如卿自言自语:“这,是鸡,还是鸟?”   
老者轻捻白髯,悠悠道:“《山海经·南山经》说青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乃此物也。”   
“灌灌……古人称灌灌,那么今人叫什么?”   
老者笑:“古今既一以贯之,又何有古今之分!”   
颜如卿不知说什么好。   
老者又说:“我等山民以此间为世间,不问今昔何年,实为自闭,落得孤陋寡闻。老朽虽不知先生从何而来,不过适才见先生痴迷专注,定非为灌灌而来。先生究竟寻觅何物,可否告知老朽?”   
颜如卿一阵脸红,吞吞吐吐,欲倒退,差点撞了人,只听“哎哟”一声,原来那花冠少女就在他身后打了个趔趄。   
颜如卿又慌又傻,口里只说:“靓女、靓女……”   
老者笑:“此乃我山寨公主阿哈。”   
“阿哈,阿哈——”颜如卿像受了惊吓,结巴起来。   
阿哈放声大笑。   
这笑声阳光、青春,有着山泉和水晶一般的质地,仿佛傍晚柔和晴空的颜色。颜如卿就此定了神。   
是夜,众人宿晒谷场。   
晒谷场在大寨高处,一片广阔的平地上,堆满了新鲜的稻草,散发出清甜的香味。金色的草梗是柔滑而又锋利的,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男孩子们在稻草堆里打仗,女孩子们则弹跳和滚爬,玩得十分尽兴。夜色笼照了高原,大人们吆喝小孩回家了,四周安静下来,众艺术家用上衣包住脸,钻进芳香滑爽的谷草中。不出三分钟,老槐的呼噜比四野的蛙鸣还酣畅。   
高原的夜空,星辰硕大而鲜亮。在黑夜的旷野上,星星就在头上伸手可摘。孤独的夜行人在半透明的光芒里疾行,往往会自言自语,因为他认为自己离上天很近,上天听得见他的声音。   
颜如卿在谷草堆里仿佛看见有温暖的红色光芒,从谷草里爬出来,眼睛立刻睃巡到是阿哈在拨弄一堆篝火,立刻凑过去叨咕。   
“靓女,不回家睡觉的吗?”   
阿哈扭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不语。因为她在火光里,所以他看得见她的笑脸,红红的笑脸,秋天的果子一般。她在夜的中心,在夜色的包围之中。   
“那老者是谁?”   
“布摩,就是经师,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   
“他好像什么都懂哎,挺有文化的。”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知道过去能预测未来。”   
他只想与她套近乎:“哇,那你一定跟他学了不少!”   
“布摩世袭,但传男不传女。”   
他对布依的经师没有兴趣,也不知道如何与她更好地交流,唯恐说错了什么话,只反反复复的说:“真想不到,你的性格如此开朗。”   
他说这样没趣的话,她就不打算开口了。他坐到篝火旁,又试探着靠近她身边,她始终笑而不语。   
在颜如卿的男性意识里,一个女人明明知道男人的进攻却不做任何防范,也不应接,往往是有一定阴谋在其中,是要与男人玩擒拿游戏的那种。不过,眼前这个还是个孩子,一个乡下的少数民族孩子,他没有必要动那复杂的心思。他看她不好意思,就又凑近些,闻到了她浓密的头发里麝香的迷人幽香。   
他感到一阵心悸。   
“阿哈的意思就是仙女,对吧?”他讨好地。   
她笑而不语。   
他以为她会的汉话不多,想了一想,立刻产生了勇气,准备对她背诵他从柔桑那儿借的《西方爱情诗选》里学习来,且唯一能够记住的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诗人柔桑是个优雅的女子,是他到贵州后唯一能够在精神上与之交流、带给他心灵安慰的人。   
颜如卿想,阿哈虽然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但肯定会被他朗诵的东西打动和着迷。以他自己的经验,人在似是而非、是懂非懂的时候,最容易迷惑和感动,并因为不太明白而容易产生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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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阿 哈(3) 
他不敢直视她,半闭着眼睛,用藏人念经“阿嘛弥嘛弥嗡”一般的含糊低音朗诵——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   
值得你接受。你知道,爱就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焚着的是庙堂   
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   
燃烧,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当我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着有一道新吐的皓光……   
他的朗诵绵绵不绝,给她带来了对汉语言的奇妙感受,他的声音,那些语句,是音乐,另外的音乐。那种感受,仿佛仰面向天的时候,星星闪烁的光芒此起彼伏。   
阿哈专注地听,看火焰将他的脸映照成红色。火焰像凝固的柔软的风,令对面的人表情朦胧。她不知道他的目光是不是在看她,于是,她更加甜蜜地微笑起来。   
美丽的少女如果甜蜜地微笑,奔涌的河流会更加宽厚,夜晚的天空也会倾斜下来。颜如卿就感觉到了天空的倾斜,夜愈深,天愈近,天空倾斜着来到他们的头顶,笼罩了晒谷场,笼罩了他俩和这堆篝火。   
他被她的微笑弄得惶恐,打住,看她。   
她说:“真好,真的!是你写的吗?”   
颜如卿又迟疑了。他很想点头,但他又拿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从小时识汉字,母亲伶俐是汉人,她是跟自己的母亲学的。后来,伶俐又将她送去花溪清华中学读书。   
“这,是一首诗,很有名的爱情诗……”他犹犹豫豫地说。   
“我知道这是诗歌,”她点着头,“它的意思很好。是你写的吗?”   
“是谁写的不重要,”他突然狡猾起来,“重要的是,它表达我了的心情,我对你的感受,我心中那种……爱……”   
“哦……要是你把它写下来给我就好了,我想多读几遍,多明白些……”   
“好啊好啊!”他欣喜地叫着,浑身上下摸纸和笔。找到一支圆珠笔,但没有纸,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最近收到的老乡名片——云贵人好像还没有派名片的习惯。他挑出一张白色的,正面是“贵州大峡谷饮食娱乐有限公司总经理苏瑞龙”,这苏瑞龙是他读美院附中时的同学。就这张名片背后是空白的,他就用很小的漂亮的字,将这几句诗写下来给她。   
阿哈激动又兴奋,夜色也掩不住她脸颊的酡红。火光里,她的脸庞泛着润泽的光亮,双目像星星一般深邃,储满奇异的幽光。山风吹过,火苗扑扑响。她用竹根在沙地上写了自己名字的汉文,写上“十七”,又画上自己的星座,要小颜全部记住。   
但聪明的女孩很快就有些犹豫了。   
这犹豫是因为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这个白净的陌生汉人。她认识的汉人不多,他们也往往在第一时间,就用粗鲁的男人的方式向她示爱,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弓箭、腰刀、银针,甚至蒙汗药,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都一样,哪怕他们才刚刚认识。难道汉人不喜欢他们自己的女人,而就对异族女子有兴趣吗?   
她柔顺妩媚,一动不动。她有些喜欢他。   
他是个不敢动手的男人,只有有学问的男人才这样,越有学问有教养的男人越胆小。当然,他们还知道女人的心比她的面孔重要,俘获女人的心比命令她服从更重要。   
她对这个山外青年隐隐约约的喜欢,像四月的湖水,有着皮肤一样的温度,她将自己慢慢浸入这水中。   
他多么年轻,看起来十分单纯,像寨子里的龙井水清见底。他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好青年,面孔干净,说话温和有节,礼貌脱俗。而且,他对她燃起了熊熊的火。   
布依人有句话:燃得最旺的火总是最先熄灭。   
阿哈打算让他的火燃着,但只是留着小小的火星,不会很快燃尽又保持着温暖。   
她问:“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我呀,南方人。”   
“贵州也算南方啊。我说你是哪个省的?”   
“我是广东人。我的家乡在海边,所以,我们只把自己看作南方人,广东以外的都是北方人。”   
“你们真会有你们的道理!。”   
“那么你呢?你在哪里长大?”   
“在我阿妈的花房里长大。”   
“花房?什么花房?”   
“那是祖先遗留下来的,它象征着夜郎王族的后代繁衍兴旺。”   
“是你们的寺庙吗?”   
“它和寺庙一样神圣。”   
“那里有很多很多花儿?”   
“很多很多。”   
“这个,我还只是在童话里读到过。”   
她笑了,不语。   
颜如卿教她说些简单的广州话,告诉她他的家乡在澄海,那里有无际的蓝色海水和银色鱼虾……   
蓝色和银色,这就是以后阿哈梦里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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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阿 哈(4) 
她唱起一首古老的布依歌谣——   
阿哈的水啊森林一般绿,   
水里有千万座山的影。   
夜郎王的故事唱不尽,   
就在布依人心里变成歌……   
颜如卿听她唱着,还有远处溪水流淌的声音和四野的虫鸣做背景……这众多的声音混合起来,使他既晕晕乎乎又格外清醒,类似于过去在课堂上睁着眼睛睡觉。他在大学里,一上西方美术理论之类的课就在课堂上睁着眼睛睡觉。好在大学里的老师不像中学老师有那么重的管教欲,他们有的是言说欲,自顾自地说,对做白日梦的学生最多说几句调侃或讽刺的话,如果你还是没反应,他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晕晕乎乎地,他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光里她鲜活的面孔,心里的火已经变成了火星星,连他自己也感觉到温暖、舒服。   
他说:“阿哈,你如果去当歌手,肯定很棒!你的声音很甜、嗓子很好你知不知道?”   
“我本来就是歌手!每年金竹大寨、花溪大坝的歌会都没有人唱得过我。”   
“我的意思是去酒吧……去舞台上唱,演出的那种。哎,只要你记住这首歌,你就记住了我家乡——”   
“你唱啊,什么歌?”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   
风吹榕树沙沙响。   
渔家姑娘在海边哎,   
织呀织渔网……   
阿哈对音调天生敏感,听一遍就会唱,但吐字不清爽(或者是故意调侃颜如卿的广东口音),她唱——   
“大海偏哦,沙滩松哦,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偏哦,织呀织渔晃……”   
小颜笑得肚子痛。他说:“阿哈,你很像我家乡的姑娘,虽然她们的皮肤没有你这么白皙,脚板也因为水里的劳作而显得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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