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罢。
伶俐其实十分贤淑,像一只小鸟爱恋着她的丈夫。她在寨子里的青石板上写字,教孩子们学习汉族的文化。农闲的时候,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也跟她学识字记数。很快,她教过的孩子已经可以去镇上汉人的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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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竹王送子(1)
5。竹王送子
和所有渴求繁茂强盛的民族一样,繁衍后代是夜郎王族的头等大事。金竹大寨的布依男女婚后,就要祈求竹王送子。没有孩子的夫妻,祈愿的仪式一年四次甚至十二次,在每季、月之初举办。祈愿仪式悄悄做,由布摩(经师)主持,隆重而神秘,只向夜郎王和天地神灵祈愿,并不惊动世俗人间。但得子之后的还愿,就要大张旗鼓,万民同欢。
伶俐十七年前生下阿哈后,又怀了两次孕,每次怀孕不到三个月,她都梦见流星将阿哈湖里的礁石炸成几瓣。布摩经过测算,伶俐怀的是女孩,对他们的女儿阿哈不利,遂配药让她堕了胎,此后就一直都没有生养。年年月月,金定和伶俐在祈愿,长老和寨民也暗暗祈祷:既然汉人和布依已经是一家,愿祖先竹王早送贵子,以保夜郎王族香火不断、族姓绵延久远。
阿哈十七岁那年冬天,年近不惑的伶俐终于怀孕了,而且是个男孩。金定小心呵护,寨里家里的大事小事,全由他和女儿阿哈打理。怀胎十月,伶俐今秋生下了胖儿子,高鼻纵目,前额宽阔,双唇笃实,由布摩取名为邦。
云贵的艺术家们就是为竹王送子的仪式而来的。
第二天早上,漫天大雾,三步以外不见人影。浓雾中听见人们互相吆喝和叮嘱,寂静中船夫的桨橹碰撞发出噼啪声。大雾之前的黎明时分,阿哈和颜如卿相依着在草堆旁睡着了。大雾弥天而来,他们的衣服、头发全湿透,被冻醒,发现寨子里的人们都差不多走空了。那些睡稻草堆的艺术家,在夜半寒凉时全钻到草堆深处没有人影,阿哈和颜如卿将他们一个个扒了出来。
寨门已经打开。
云贵高原的山区,大雾总是带来暖洋洋的艳阳天。少顷,太阳升起,山顶的森林露了出来,金竹大寨也露了出来。大雾如白云,一直往下退,退到阿哈湖上,再退向山下,最后沉迷消散在花溪水中。
寨前岸边,大木船的两边并排聚集了十数只木船。头戴纶巾身著长衫的布摩站立大船头,凌空起舞祈祷上天。只见他长袖挥舞羽扇舒展,大木船无声离岸,向湖中的凯龙岛迅速驶去。大木船的正中,端坐着白皙美丽的伶俐,她含笑放眼江山,泪光盈盈,纤美红润的双唇蠕动,在默默地歌颂、低低地诉说她对天地神灵的感激。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男婴邦,邦一直熟睡,世界的喧哗无法将他惊扰。金定年老的父母,慈祥温和,分坐在她的两边。在他们的身后,站立着英武的金定,手撑一把巨大的红色油纸伞,遮挡在父母妻儿头上。
新鲜的太阳光芒照在湖面上,满湖是玉米般嫩黄的波浪。大船驶出百米远之后,岸边的十数只小木船在鼓乐声中突然起航,向大船追去。
小船很快列成半圆队形,拥护在大船后面。每只船的船头上都站了一排唢呐手,船舱里是盛装的山民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们有着新奇激动的表情,山民们则按着节拍起舞,他们手、足上的铃铛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
布摩挥动羽扇发出了号令,唢呐齐鸣,锣鼓喧天,阿哈湖一片欢腾。湖畔森林上空惊飞起一群北方来的候鸟,它们在天空里稍作盘旋,就乘风继续往山下、往南飞去不见。
全部船只靠岸后,岛上巨大的祭台上摆好了香案,衣著洁净的山民将猪肉、豆腐、糖果点心以及山里美丽鲜艳的浆果一一摆放好。供品摆好之后,又将敞口木升子装上洁白的大米,再插上红蜡香烛。竹筷和酒杯也摆好,大红公鸡也准备妥当,翠绿的竹苗,根块还包着新鲜的泥土。
香烛点上,布摩开始念祷——
布依根生住云贵,
祖先本是夜郎王。
夜郎王乃天神降,
金竹竿内把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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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竹王送子(2)
竹竿顺着山溪走,
寻得浣衣竹王娘。
竹娘取竹破开竹,
竹王跳出迎风长。
护身竹片长成竹,
转眼绿遍万山冈……
竹王森林降猛兽,
虎豹见他也乖张。
还有遍山野牛马,
从此躬耕产稻粮。
布摩念祷的时候,由金定的母亲抱着婴儿邦,金定和伶俐恭敬静立两旁。
布摩继续诵念夜郎王的齐天功勋,他开梯田、种粮食,清蛮匪,战强敌,筑哨堡,保家乡……
顶礼叩拜之后,伶俐抱过邦,金定执竹苗,随布摩到神指定的地点栽种。众人高声呼喊:“谢竹王送子!”
祭酒杀鸡,唢呐呜咽,鼓锣齐鸣。
仪式完毕之后,阿哈代表父母,请远方来的客人吃乌红的糯米饭,饮甜酒。众人则向婴儿邦送小礼物。云贵来的艺术家们不了解这个习俗,没有准备,主人就请他们摘一片新鲜的树叶,放进婴儿的竹篮表示祝福。
当竹篮子送到颜如卿跟前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觉得一片树叶未免太轻,而身上也别无他物,于是迅速滑下左手腕的一串蜜蜡串珠放进去。举篮子的阿哈欠身还礼,然后微笑着对他偏了一下头,将那还留有他的体温的珠链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得意地向他举一举手。
颜如卿看她戴上了自己的珠链,心里产生一种甜蜜的激动。
吃完饭,山民和客人们手拉手跳圈舞,颜如卿的手被阿哈紧紧攥着,跟着众人吆喝、转圈。他感到晕眩,看阿哈围绕着他旋转,她的笑脸美丽灿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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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忧郁的颜色(1)
1。忧郁的颜色
颜如卿相信他是受贵州气候的影响,自己整个人才变了性情。这里四季变化起伏太大,不像他家乡夏季漫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明明亮亮。天无三日晴哪,贵州,最好的季节就是夏、秋。而明畅和煦的夏天,多么珍贵,竟然就在他的几场懒觉里睡过去了。
时令进入秋天,秋高气爽的日子格外难得。一入深秋,会有绵绵细雨洒下,阴湿的寒冷就要来了。某天仲舒请他去教仲舒的儿子画油画,在仲舒的画室他看到一批女人体速写,全是线条,曲线奇谲,有实有虚,构图大胆。他心有所动,想仔细看,仲舒却收起来了。
这也是云贵市画家们的一个特点,他们都是躲起来画,决不和同行交流,从不把自己的半成品示人。
颜如卿发现,同是男人,对女人的美和媚的欣赏是各不一样的。同是男性画家,有人画女人画她的眼睛,更多的人是画她的脸蛋。仲舒画的是丰乳肥臀。颜如卿脑子里如果出现了女人,一定是她的背影。一个优美的女人的背影,梦一般飘渺,可以令人无限猜想,会占据他的梦境。那个影响了他的就业选择的贵州模特,他后来经常想的一件事,就是她的背影到底是什么样的?在速写课上,她赤裸的背影像一把浅棕色的小提琴,如果有手指拨动琴弦,一定会发出奇特的声音。在他的思索里,小提琴变得柔软,动荡不安,像达利的钟表一样变形,她的背影没有了固定的形象和色彩,真的如同蝙蝠的翅膀,在幽暗的空中忽现忽没。
那是虚无。
他很想抓紧时间画一批画,以线条为主,就画城市满天空里遒劲的光树枝,它们那种细瘦苍凉又直指上空的态势,唤起他内心的某种渴求。
他的手拿笔的时候还有些懒洋洋,想再等一等,等有了真正的冲动、非画不可的时候的到来。到那样的时候,他要不顾一切冲上相宝山、狮子山,将山下的人间烟火全忘掉,孤独失意也全平息,呆上几天,整天画画,让这个秋天结出硕果。
这个念头让他愉快了很久,觉得自己总算是有了想头,有了事搁心里,和同事闲侃的时候也从容了许多,不像平时总感到自己内心的无聊虚空,和同事一正经侃艺术上的事就心虚,唯恐别人将自己看透。
他刚到云贵市的时候,近视很厉害的文联主席许诺说,因了他,早就要建的书画院一定要尽快建好,要将贵州的书画事业发展和繁荣起来——一个广东画家、中央美院的高才生,都来支援贵州了,还有理由不发展么?他很兴奋,认为自己真是找对了地方。艺术就是这么奇妙的,它的机缘,永远都在路上,在你有所感觉又不可全知的地方。也许就是在这被人们视为蛮荒的贵州,匿藏着他艺术生命的种种元素呢,他盼望着。
但书画院迟迟建不起来,财政的原因,编制的原因,人员安排的原因等等,催问多了,主席厚镜片后面的目光就不愉快地躲闪起来,委婉又残酷地告诉他年轻人要面对现实:“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办公桌还是几个人轮流用呢,你们现在工作的条件不知有多好了,难道一定要有高楼大院才能够创作吗?不对嘛,有什么条件做什么事,书画院就算建不起来,你照样可以画你的画!对不对?”
颜如卿被说得哑口无言。这不是工作条件的问题,是他能不能有个梦想的问题。他早先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这事有多么的困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财政是困难的,各职能部门是无法协调的,毫无任何利益的驱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积极地往这件事情上使劲。
老槐劝他:“再等等吧!”
这里的人们都习惯了等待,大家都生活在等待之中。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但你可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等待;你什么都无须做因为你已经在做一件事情——它就是等待。等多一年工龄工资就会增加一元钱;没有恋爱的人或许会等来一场恋爱;没有发表过作品的人或许会在日报或晚报或外地的杂志发表一篇小文章;做了多年副主编副主席副主任的人或许会因为老主编老主席老主任的突然去世而挪一挪位,换一张好些的写字台……牟二在等他的画眉会说更多的话,到斗鸟场上就有更多的人下注;仲舒在等待德国人的邀请;耀明在等待他情人的身影;山思在等待文学女青年的想入非非……中年艺术家们在等待恐龙般的老艺术家入土,文艺青年等待着窜进圈内的机缘。传达室的老头或大嫂无所期盼,就盼着有人来问事儿,盼陌生的面孔出现。
更深一层次的等待则是借助岁月和习惯的累积,人们的脸皮子增厚,能够不知不觉将过去的一些追求放弃,同时又更加坦然自信的自欺欺人。什么事情都可以等,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无数的面孔在时间的迁移中憔悴和变了形,但人人浑然不觉。
颜如卿不认为自己在时间上富有,他不想等到暮年才成熟才知名才被人尊重被人阿谀和瞻仰。要么,就不要做这个。要做这个,他又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是没有前进动力的。别看老槐一年只下河洗两次澡,老槐可是有理想的人,又画画又做砂陶,老槐觉得自己很崇高,他的砂陶正将贵州少数民族的形象传播到法国,走向世界。别看仲舒为艺术而艺术的模样,他或许计划着要将那个曾经在云贵市街头被围观的金发德国美女画家娶到手,说不定还可弄个瑞士户籍。
只有他颜如卿,活在蝙蝠的幻象,或说是阴影里,矛盾,徘徊,烦躁,面色苍白。
颜如卿被暂时安排在《黄果树》做美编。
这是个没什么内容的活儿,杂志形象某年某月由某届市委宣传部门领导亲自确定,就决不随便更改,一年十二期都那样,内里的排版也是固定模式。
对活儿没兴趣也不尽力,诗他倒读了不少,特别是柔桑的诗,她是市电台节目主持人。她的诗既有很强的可视性,有画面,又是一些遥远又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在他心灵里撞响。这柔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是穿着土蓝色布依族蜡染裙子的贵州村姑,或是包头巾穿长裙束细腰的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
有一次,文联召开一个座谈会,她来了,穿了一套咖啡色天鹅绒连衣裙,坐在一个角落里,皮肤白皙细腻,可爱的上翘的鼻子,戴眼镜,一头栗色卷发十分富有光泽,真的如同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那是一个在知识分子的书房里、在十九世纪的书本里长大的女子,浓浓的乡愁和古典的情怀像带蜜味的薄雾,将她整个的人包裹着,永远远离现实。他凭直觉,坐到她身边去:“请问是柔桑吗?”
她对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总是躲在角落里?”他问她。
她淡淡一笑:“你呢?为什么总往角落里找?”
“我就怕开会。”他说。
“我也是。”她说完又开始发愣。
“我其实一直在找你。”他轻声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找她了吗?他好像一直在找她,也似乎从来没找过。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看她,她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目光迷茫,又不知神游何处了。
他悄声地在她耳边朗诵她的诗——
稻草人在哪儿啊,
稻草人,
我要与你再见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
留给你了。
除了你,
谁更有权利,
拥有果实累累的领地?
她听着,一言不发。
他只好说话:“知道吗?你的诗里有告别童话的忧伤,有许多还没清晰地诉说的美和幻想。”
她不说话,还是那种思考的茫然的样子。
他继续凑到她耳边:“你的诗影响了我,知道吗?”
她回头望他,有细微的惊讶在洁净白皙的脸上。
他继续说:“现今精神的美和幻想越来越边缘,躯体的、表面的美作为一种时尚追求走向日常生活,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坚持某些东西,比如你诗中的那种温婉隽永,那种于淡淡的忧伤中挣扎蜕变上升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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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忧郁的颜色(2)
她悄声说:“听说你们这些画家又在讲与国际接轨,玩抽象,模仿毕加索?我不明白,毕加索是可以模仿的吗?”
“唉,”他叹口气,“与其以模仿毕加索为创新,不如追求你诗中的那种美和隽永,看它在朦胧之中透露出光芒。”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