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跟随着她缓缓地进了巷子。黑暗里死一般的寂静,偷拍者的呼吸声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而沉重。漆黑的墙和转角迅速地变换,突然闯进来的微弱光线下一瞬间又消失无踪。
跟着映入镜头的古井和大榕树陡然增添了不少恐怖电影的氛围。浓重的夜色像鲜活的心脏突兀地跳动着。在黑暗里出现和消失的影子,人非人,鬼非鬼。特别是镜头突然对准了安锦言家的纸扎铺。烧给死人用的金银衣纸让人不寒而栗。从铺子里探出来的脸是用纸做成的,面无表情的白和红。
可以发现偷拍者似乎也被铺子里的纸扎公仔给吓着了,呼吸变得更沉重,经过铺子时脚步有明显的加快,而且好像还嘀咕了些什么,听不清楚的〃……那个人……〃。
过了纸扎铺,庄嘉惠也快到家了。镜头停在墙角后,对准着她的背影。她在掏钥匙,开门。一切并无异常。庄嘉惠真的有点不明白了。这种视频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镜头中她家的老房子,古香古色,出了名的西关大屋,在夜幕中散发着神秘和宁静。幽深的月影下仿佛会遽然飞出来扑动翅膀的蝙蝠。从黑暗中膨胀出的压抑在视觉里肆虐。
然后镜头悄悄晃动。偷拍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把镜头转向二楼的窗口。半开的窗户,窗帘被卷起来,幽静的房间被困在窗口那么大的旋涡里,稀薄的月光被挡在玻璃窗外。
黑暗中,窗户边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与黝黑形成剧烈反差的白色,安静地从房间里衍生出半寸。推断出那应该是谁穿着的白衣。在剔透的夜色中,依稀可见仿佛是女人模糊的脸孔。
那张脸似乎在笑。
是谁站在二楼的窗口?那里正是她的房间!
难怪同学们看到这个会惊慌失色。就连庄嘉惠,此时也觉得冰冷的胸腔漾满了不可抑制的恐惧,慢慢膨胀,慢慢膨胀,接近爆炸的临界点。不能不觉得害怕呀!那东西就在她的房间里!不是幻觉。被拍下来了的。每个人都看到的。
第32节:鬼灵重现(4)
镜头随即微微地颤抖,然后毫无节奏地抖动着地面和墙壁的影像。
大概是偷拍者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了吧?
月光消失。镜头关闭了。
庄嘉惠手里捧着DV机,身体久久僵着,血液无法回流至心脏,在血管里走失。这个季节最闷重的天气,挥之不散的阴霾笼罩在心头。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回过头去吓了一跳。
〃米岚,你……〃
别像个鬼似地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呀。
米岚看着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语速很慢。
〃袁少芬就快回来了。〃
〃哦。是吗?谢谢你提醒我。〃
庄嘉惠刚把DV机塞回到袁少芬桌子的抽屉里,果然看见那女生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庄嘉惠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袁少芬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只是跟平日一样用厌恶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教室外面的世界,又下起了洋洋洒洒的细雨。
有的人也许曾经有过似乎回到旧时光的感觉。遇到旧同学、老朋友,在老地方像过去一样聊天交谈,在别人的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
于是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如此便是令人怀念。
但如果,不可能出现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
五月一个潮湿的夜晚。永远不会变老的黑夜。星空中寿命漫长的月球运行在几亿光年不变的轨迹上。古旧的老房子,面目衰老得看不见过程。屋子里的摆设几乎跟从前一样。
会觉得时光就此停滞在这里,一点也没流逝的样子。
庄嘉惠从外面回来,关上门之前特地巡视了一下房子外面,心想着袁少芬今晚会不会也跟在后面偷拍。这么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次偷拍到的在她房间里的奇怪白影,身子在清凉的雨后空气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曾经想过那会不会是妈妈站在窗边。但经查实,妈妈那天晚上是在医院里值班的。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不可能再有别人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竟然会出现来历不明的白影,每次想到这怪异的事情她就不寒而栗。
跟妈妈说起这件事,她起先也表现得十分惊讶,〃那么,小惠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妈妈似乎松了一口气,〃也许是看错了吧。可能是小偷进来了。〃
总之,是不可能有人在那里的。妈妈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这个。
可是,庄嘉惠仍然无法用这些敷衍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真的有人在呀!
时间是七点半。天色早已黑下来。
刚从医院赶回来的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庄嘉惠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节目,是关于哪对明星情侣结婚的大肆报道。班里的女生这几天也在八卦这种娱乐新闻。她觉得听腻了,干脆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若幻若实地漂浮在梦境中。
后来有谁坐到她的旁边,她倒是知道的,也以为那不过是妈妈。随后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喊道:〃吃饭了。〃她便站了起来,走到客厅里餐桌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从沙发跟过来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庄嘉惠抬起眼……
呼吸在喉咙里活生生地被剥夺。
氧气在寻找肺腔的路途中失去了方向,坠落在心脏里不知名的荒原。
大脑缺氧后一片空白。
庄嘉惠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眼睛突然刺痛了一下。呀!姐姐庄凌就坐在对面。庄凌穿着干净的校服,温和地微笑,额头、发线、眉梢在句点处被阅读出时光的轮回。
好像回到失踪前的日子。
妈妈、姐姐和妹妹,在同一个客厅吃饭。
最美好温暖的回忆,重现在眼前时却变了质,不安,疑惑,恐惧像腐烂在血管里的各种情绪,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恶臭,弥漫至神经末梢。
不可能的。姐姐明明失踪了!可是,她亲眼看到了,七年前的姐姐就坐在对面。
是现实还是梦境?
真真假假。
妈妈捧着菜肴走出厨房,招呼着姐妹俩。
〃吃呀。多吃点。〃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庄嘉惠看着妈妈和姐姐愉快地吃起饭,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优雅地疯掉了。人生中度过的那七年一下子成了无中生有的片段,被人生硬地抽掉。
第33节:鬼灵重现(5)
爷爷没有死,姐姐没有失踪,她也没有转到香云中学。一切都没有发生。真的是这样子的吗?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发现自己睡得太久了。
第二天一大早头就痛得要命,可庄嘉惠还是忍着,跑下楼去问妈妈:〃妈,我昨天晚上看见姐姐了。〃
正在弄早餐的妈妈从厨房里回过来一张困惑的脸。
〃姐姐?你见到姐姐了?是不是做梦了呢?〃
是……梦吗?
据说如果深深思念一个人,她的魂魄就会跟随在你的身边,直到你忘记她的那一天。
生命力很强的雨季,持续了一个多月,仍然旺盛。雨季的尽头还很遥远。
傍晚的时候,庄嘉惠被关在了体育馆里。
陆平那帮人约她放学后在体育馆〃谈判〃。虽然短信里用了〃谈判〃这个词,但从头到尾她都是被压迫的那一方。由不得不答应,她一下课便来到体育馆。馆里空无一人。一只篮球安静地躺在地板上。
等到六点多,陆平他们还没来,但是却不断地来短信提醒她不能走开。
快要燃尽的黄昏,云朵的骨架也被燎烧成深色。在最远的天际出现了黑暗的疤痕,疾病般地漫过来。月球在窗外越发明亮。
庄嘉惠忍不住给陆平回短信。
〃我不等了。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她低头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下发送键,抬头却发现体育馆的大门被人拉上。哐啷一下关门的声响。
接着是陆平那帮人得意可恶的笑声。
〃庄嘉惠,今晚就好好在这里过夜吧!〃
是个陷阱。什么谈判?他们根本就是打算把她关在体育馆里!
可恶的混蛋!
骂够了。庄嘉惠拼命地拍打那扇冰冷的铁门大喊救命。巨大的声响回荡在空阔的体育馆里,却夭折在被人听见的距离之外。看来陆平早就计算好的,这种时候,体育馆附近不会有什么人逗留。任凭庄嘉惠撕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弄不好真要在这个地方过一晚。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终于从体育馆里完全撤退。千沟万壑的夜色缝合进不均匀的暗蓝,目光所及,是深不可测的疆域。那棵孤独地站立在操场上的枯树,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庄嘉惠打安锦言的手机,不通。又发了短信,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回复。她后来打给韩傲然,那男生说会从家里赶过来。
把手机放进口袋。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月光在墙上打出树影,时间慢慢过去。校园四周寂静如梦境。什么时候雾来了,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气里。一点人声也没有,有时好像听到有谁在窃窃私语,但又好像不是。好像有很多人在附近,又好像不是。
渐渐堆积起来的孤独始终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女生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手机掐算时间。都半个小时了,韩傲然怎么还没有来呀?
还要等多久?
她躺下去,身子碰到湿而冰凉的地板立刻又坐起来。拍拍被濡湿的后背,她回过头。
咦,门什么时候开了?
夜色从半开的门口涌进来。外面笼罩着浓浓的大雾。
是韩傲然来了吗?庄嘉惠试着冲外面叫了一声,声音扔出去便没了影。好像没有人的样子。但铁门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的。她犹豫着该不该走出去。
时间太晚了。不回家不行。
庄嘉惠刚走出去,便感到身上袭来一阵巨大的寒意,像水银一样朝着身体里每一个罅隙冲刺进去。
她站在体育馆外,面前是一大片黝深的夜雾,黑洞一样碾碎和消灭着脆弱的物质。教学楼的轮廓隐约可见,宿舍楼那边黑灯瞎火,连操场上的路灯也不亮。
周围黑乎乎的。
静默得像一场葬礼。
全校大停电吗?还是到了熄灯的时间?
无法对这想法进行确定,后面却传来了细碎的声响。有人在背后。庄嘉惠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只觉心中一惊。皮肤上的温度哗啦啦地冷下去。刚才喊话的时候,明明没有人回应的呀。
〃谁……是谁?〃她哆哆嗦嗦地问。根本不敢往回看。脖子僵硬在之前的角度。
第34节:鬼灵重现(6)
〃是……我……李……信……远……〃
那是浸泡在阴沟里一样的声音,隐忍的,诡谲的,疲倦的,像一条肮脏的虫子爬过来。
庄嘉惠觉得更冷了。
如果不是错觉,李信远早就死掉了的。那么,这时站在她后面的只能是……那种东西。
〃你……你还回来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早已崩溃掉。
〃你打电话给我,叫我来救你的。〃
〃没有!我哪有打给你!〃
见鬼了!庄嘉惠清楚记得自己只打过给安锦言和韩傲然两个人。根本没有打给李信远。更何况她又怎么会蠢到打电话给李信远?
现在讨论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月光像糜烂的花瓣从跟前一瞬闪过,随即又没入深深的黑暗中。两人都没有动,仍旧面对面。男生全身湿漉漉,冷白的脸,线条短暂而简单的微笑像墓碑一样平静而苍白。
男生深邃的目光好像旋涡要把女生吸进去。她颤抖,却仍站在原地,安静地体验着恐惧像乌云那样聚集起来的感觉。大风在空旷的周围游走碰撞,一颗心找不到安详着陆的地方。
〃我说过,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男生缓缓地咧开笑容,要走过来。
女生差不多吓得瘫倒在地上。黑暗中仿佛有人在说:〃快逃呀!快逃!〃
这声音催动着她,哆嗦的骨头和肌肉被灌入麻木的力量,像个扯线人偶,她不由自主地转身跑起来。前面是不可预测的黑暗,她这样盲目地跑进去,呼吸越来越急促,步伐越来越仓皇。
她回头看见,李信远就追在后面。
跑到哪里去?应该怎么办?对了,校门口呢?
啊,好像刚刚跑过去了。
李信远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差点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发出一声尖叫,拐进了教学楼。
又是那条幽深的走廊,安静得只充斥着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
慌忙中好像听到谁在悄悄地说:〃这里……二楼……〃
是的。她在惶恐中六神无主,根本忘了二楼是什么地方。她知道在怎样的绝境也不该去那个地方。可是她忘了。
李信远跟着她跑进了楼梯间,他邪恶的笑声令人头皮发麻。庄嘉惠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身把楼梯的铁闸关上。关不及的,李信远半截身子夹在了中间。他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她被绊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下。
骨头里的巨大疼痛让她想要哭出来。顾不上擦掉眼角的泪珠。李信远夹在铁闸里疯狂地抓住她的脚,想把她拖下去。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眼角澎湃着阴毒,突出来的青筋席卷了整张脸颊。
〃你是我的!〃他咆哮着,并且用另一只手推开铁闸。
但不知为何,铁闸反而越夹越紧,好像有另一股力量在反方向关紧铁闸。那是李信远不能抗衡的力量。他也注意到这点,松开庄嘉惠的脚,用双手合力拼命地想推开那铁闸。
一切皆是徒劳,铁闸仍然在慢慢地关紧,黑暗中清晰听见胸骨缓缓破裂的声音。他的腰变得纤细,像古代女人引以为傲的细腰,但还在继续变细,细得畸形。铁闸像一把钝重的铡刀,铡进了他的身体里。
庄嘉惠呆在楼梯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李信远愈加绝望的神情。
〃救我……救我……〃他喃喃地喊,一只手伸出来想抓住虚无的希望。
他的眼睛流出血。令人目眩的血,点燃黑暗中的眼睛。接着是鼻子、嘴巴、耳朵。身体的血液奔腾着要寻找所有的出口。一道道的血受尽了压迫,从最深处的痛苦逃亡出来,像脉络一样流淌在脸上。他渐渐停止呼吸,眼睛无神地看着庄嘉惠,熄灭了最后一丝光。
伸向她的那只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横在离她几寸的地方。
他死了。又死了。
她从不知道鬼魂的死状是这样的恐怖和真实。她以为,鬼魂的死亡是灰飞烟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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