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老爷一直念叨辞官回家乡去,哪里想到就……”
素琴忙使眼色让嬷嬷不再说下去,我淡淡道:“嬷嬷就留在这里,我会让素琴送你安全离开的,出宫之后就立即有多远走多远。”
我细细地用青黛描摹长眉,在额间点上海棠妆,又仔细挑出一件藕荷色的衣衫穿上,在发间插上珠翠点点。素琴不安地看着我:“小姐是要做什么?”
“放心,绝不是自尽。”我站在镜前看了看自己,眉目如画明眸皓齿,脸色却是可怜的苍白凄楚,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我正襟危坐,沉声道:“备一桌好酒好菜,去请皇上来。”
素琴见我神情肃穆,一连问我几遍要做什么,我却什么都没回答。她跺跺脚匆匆去了,我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等着自己亲手斩断与他的牵连。
湛恒来得很快,见我打扮一新十分高兴,揽着我说道:“找我?”
他身上有甘冽的酒气,我微微皱眉。他忙说:“陪着使臣饮了几杯,你若不喜欢,我马上去更衣……”
“不必了,我找你来,也是想跟你喝一杯的。”
他诧异,已有宫人鱼贯而入在桌上摆好酒菜,又默默地退了出去。我示意他落座,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拿起一杯,说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记恨从前的任何事。为此干了第一杯吧。”说罢仰头而尽。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唇边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微笑:“谢谢你,芳涵。”也一饮而尽。
我又给彼此倒酒,端着杯子说:“这一杯,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我又干了,倒上第三杯。
他虽然喝了酒,却有些不安地看着我,犹豫地说:“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么?”
“呵……”我笑起来:“其实本来你我之间根本划不清界限的,因为我的肚子里曾有你的骨血,这如何能撇清干系?这可是你自己要斩断干系的呢,与我无关。”
他喉头一滚,紧张地站起来靠近我:“我从没想过和你再无牵连,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啊……”
我笑着端起酒杯:“你还会有的,我有没有……可真的不知道呢。”
他握住我的酒杯不许我再喝,凄惶地问:“芳涵,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彻底放下?我真不知要怎么做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好啊,先把这几坛酒都干了再说罢。”我随口一说,他还真的上前拿起一坛酒大口地吞起来,很快喝罢又拿起另一坛灌下去。
他喝完之后晃晃悠悠地坐下,还挣扎着去拿最后一坛。我见他已有些醉酒糊涂,冷不丁地问道:“我父母,就那么妨碍你么?他们在你心里算什么?”
他搂着那一坛子酒,含混不清地说:“我心里……我心里……只有你……芳涵,只有你是重要的……”
“只有我?”这情话一点都不感动人,反而让人心寒,我神情冷冷却难免心中酸涩:“因为这个只有我,连孩子也能舍弃?即使你怀疑是太子的,难道就没想过也可能是你的?并不是完全确信的事情,你就残忍下手了?”
他歪着脑袋看我,恍然之间竟落下泪来:“我自诩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自己……但这件事确实无法回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让一切重来了……我不敢奢求你很快……很快就会原谅我……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惩罚我,惩罚到你愿意看开的那一天……”
一番话说得我心酸落泪,忍不住说道:“不共戴天的仇恨,要怎么看开?”
作者有话要说:
☆、54
他苦涩忧伤地痛心而笑:“不共……戴天吗?竟然这么恨我吗……”他突然站起来掐住我的肩膀,借着酒劲大声说道:“我也不想的!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这些天我都无法入睡!可是那只是失误,只是错漏!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下?为什么就是不能试着原谅我?”
我被激怒,三条人命就只是失误和错漏?他大力地摇晃着我,不断重复着让我原谅他的话,我激愤难当之下失控地顺手抓起一个物什向他胡乱砸去,却听得他闷哼一声倒退几步,震惊地看着我。我才发现手上拿着的竟是一柄象牙摆件,那象牙的牙尖染了殷红的血迹,而他正捂着胸口痛苦地看着我,咬牙吐出几个字:“你,你……如此恨我……”
他虽痛苦难耐却又向我走来,我心中绞痛纷乱,眼见着他到了跟前,一转身就奔了出去,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很远,仿佛还听见他在身后痛楚地叫我的名字,一声声刺在我的心上。
我压抑难过地躲在宫里偏僻的地方,不知道该如何进退。很快看见四处侍卫出动,看样子是在找我。我躲在冷宫里,甚至在侍卫出现的时候潜在水底,才躲了过去。
躲了约莫几个时辰以后,我趁着夜色潜入了密道。这密道是太子告诉我的,从凤翔阁搬到坤元宫的时候,素琴收拾东西发现了一张地图,隐秘地夹在那个我曾执意还给太子的八宝匣内。自从嫁入东宫我便再没有开过这匣子,一直嫌弃甚至厌恨地丢在仓库角落,没想到太子会把皇宫密道地图放在这匣子里。素琴也知道这密道,希望她也能一路顺利地离开。
密道就在冷宫中唯一的小湖边假山堆叠的地方,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假山上的洞穴看起来也是死路,没有人会往里走。我试探地走了进去,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长长的通道不知是通向何方,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摸着墙壁缓缓前行。忽然间,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跌倒,我害怕地退后几步,却仍然看不清地上到底有什么。我踟蹰着不敢向前,却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力地说道:“你,终于来了。”
竟是太子。
“你怎么……你不是……”我惊讶出声,他竟然还活着?
他讪笑了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着说:“世人大概……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吧?其实现在,我,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只是……咳咳……我总痴心想着……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咳咳咳……天可怜见,终是,让我等到了……”
我心里有莫名的酸涩:“你怎么了?怎么会……逃出来?”
“他一直没杀我,一直想知道密道到底在哪里……因这密道只有我一人知晓,所以只要关着我,旁人不知道倒也没什么威胁……可当他气急败坏地冲到我面前要我立即说出密道所在……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跑了……”
我默不作声,不知道要说什么。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神情,那语气中似乎带着嘲笑甚至得意,可最终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一阵咳嗽。
“他故意让侍卫留了疏漏,故意放我离开……他确信我一定会从密道逃跑,想顺着我找到密道……可宫中的密道并不止这一条……你知道的。这条密道不像那两条那边有那么多侍卫,我猜……应该说我赌你会走这里……我还真怕你没有发现那地图……你看了那八宝匣子?你最终,还是有些……想起我吗?”
“素琴收拾东西无意发现的。”我实话实说。
他咳嗽着干笑了一下:“面对将死之人,你都不肯敷衍一下……”
“你出了什么事?怎么会……”
“我竟不知道他是何时给我下了毒……因为他一直想得到地图,我以外饭食定然不会有问题……但方才跑了几步就……咳咳咳……吐血不止……不过想想,这确实是他的手段,所有被他怀疑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心里一痛,被怀疑身世来历的孩子,被怀疑是否会泄密的父母,果真都没有好下场。
他痛苦地哼了一声,似乎身子也翻滚了几下,接着痛苦地低吟:“你……你能过来……过来么?”
我微微犹豫便上前几步蹲下,他摸索着伸出手,我将手给他握住。他的手有些冰冷,还在微微颤抖,声音却有着异样的欢欣:“谢谢你……不拒绝……我从前总想着有一天……能这样一直握住你的手……而你,面容宁静,带着满足的笑意……”
我心中酸涩,不忍多言,也不敢轻动,只任凭他握着。
“这密道……真好啊……黑乎乎地看不见你的表情……即便,你现在是强忍着,是不耐烦,是嫌弃……我都看不见……我都能想象着,你是,高兴的,满足的……”他握紧了我的手:“刚才我本来想说……想死在你的怀里……可我怕你拒绝……我……我……沈芳涵,沈芳涵!芳……”
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在这黑暗之中,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他仍然死死抓着的手。我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摸索着找到他的双眼,轻轻帮他合上。他的荣辱爱恨,落寞繁华,都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他,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
我无法将太子掩埋,也无法拖着他一起走,只好在原地默默立了半响,再起身继续前行。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想着去拜别父母之后,四处寻找一个能让我的心安宁下来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也不知道会有多远,甚至无法确定能不能找到。但我相信那里一定没有你,也没有任何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55尾声
皇上面色铁青地站着,对着一众禁卫军喝道:“废物!都是废物!她才走了不到三个时辰,你们都追不上找不到吗?连她从哪个宫门出去的都不知道?!朕养你们是做什么的!”
首领太监姜寒看着那些大气也不敢出的侍卫长们,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刚才太医来过,已经查验过沈相夫妇的尸首,确定是中毒身亡。侍卫长也细细盘问了沈府所有人,但最近几日出入相府道贺的人实在太多,人多手杂的完全没有头绪。”
“都是混账!”皇上愈发怒不可遏:“全都是饭桶!”说罢又焦虑心酸地自言自语:“你认为是我毒杀了他们吗?是气我恨我才突然消失的吗?可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啊!我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这是个误会?”
皇上想起刚才,他快步走向宫内西北角的一个偏僻所在,七拐八弯才入内,大力踹开房门,直冲进去对着太子道:“地图给我!”
太子转身,发现他胸口被胡乱包扎过,还有丝丝血迹渗出,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犹如一只失了方向的斗鸡。太子不觉笑起来:“急什么?我还以为你有耐心等到我熬不下去的那一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有敌军入侵了?”
皇上心口一疼,捂住了喘息,还怒视着太子:“地图……快给我!不然我立即杀了你!”
太子稍加思索立即明白,大笑着说道:“太子妃逃跑了?哈哈哈哈哈!逃得好!逃得好啊!”
“什么太子妃!她是我的皇后!”皇上怒不可遏:“你个被囚禁的太子,还有脸说太子妃三个字?!”
“哼,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做过我的太子妃。要不是介意这段历史,你会杀死自己的孩子么?”太子仰头大笑:“这真是这么多年来最让我高兴的一件事呢。”
“你分明是故意的!”皇上怒吼:“你明明早已无法生育,却偏偏让我误会,还不停地把你和她夜夜宿在一起的消息告诉我,你……其心可诛!死千遍万遍都难恕罪孽!”
“再怎么说,你还是不信她。”太子慢悠悠地说:“活该。”
皇上被他说到痛处,神色一变,心口更是灼烧地疼起来,痛苦地捂住胸口,却仍是怒视着太子:“她,无依无靠,身无长物,就这么离开皇宫,她能走多远?又会遭遇到什么?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太子眉眼一跳,故作平静地看着皇上:“我只想好好欣赏你痛苦的样子,至于她,早都不是我的事了。”
皇上一把抓住太子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早说这句话?为什么不早点把她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你要是早这么做,你,我,还有她,会这么痛苦吗?她是无辜的,你把她卷入我和你的纷争里来,已经折磨得够多了,现在还不肯放过她吗?!”
太子没有挣扎,依然平静地说:“你要记住,她所有不幸的遭遇,都是因为你。你对我做过什么,我就会成倍地加诸在她身上,这很公平。”
“皇权争夺,势力抢斗,这不过是男人之间的游戏,你扯进一个女人,还是她——犯了我的大忌。你输不起么?既然一早就开始玩这游戏,你就应该早有准备一败涂地!”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对我说过什么?”太子眼神凄楚地盯着皇上:“你说,怀嘉,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只要你遵守约定,我必定不负诺言。”
皇上微眯了眼睛:“你遵守了么?”
太子原本凄楚的双眼蒙上了一层嘲弄:“还以为你有多大度,原来还是如此小肚鸡肠。不是说不在意么?”
皇上一把掐住太子的脖颈:“说什么废话!告诉我密道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太子断断续续却异常坚韧:“你说过……只要我不碰她……就给我解药……让我能……再有……孩子……可你……可你……我定会……让你遗憾终生……饮恨而死……”
皇上再也忍不住,死死扼住太子的喉咙,掐得他直翻白眼,却在最后关头松了手,一转头恨恨而去。
太子在他身后不住地咳嗽,却还用尽力气喊出一句话:“你越想留住她,失去得就越快。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皇上发疯一般继续布置人寻找,一边盯着太子的动静,却没想到侍卫很快来报,已经失去了太子的踪迹。
他恨得牙痒痒,咬牙对侍卫长吼道:“再去找!挖地三尺把皇宫翻过来都要把慕容怀嘉找出来!”
芬儿已经走到了离京城二十里以外,她身边的是章华的父母和两个兄弟及妻子,一行人在茶铺歇脚。她回头遥望,带着愧疚的神色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了娘娘,若我不下毒杀死你的父母,你是无法下决心离开他的。娘娘,您待我不薄,还曾为了帮我牵红线而一次次纡尊降贵探听章华的心思……娘娘您放心,等送他的父母家人到了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