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碗盘搁在大木盆里,黑暗狭小的饭馆,为了方便照顾客人,盘子便在柜台后面洗刷,洗刷干净后再搬去厨房。
昨天,她当掉自己最后一对珍珠耳环,因为当铺的朝奉说颗粒太小,所以并没有当多少钱。一会儿闲下来的时候,她需要去一趟青瓦路——静玥的夫家,频繁的去往,使她自己都感到脸红,静玥又时常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使她没有办法回答。
但她必须筹够钱去看一趟父亲,上次去探望父亲,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有一个喝醉酒的客人喊她添酒,雯因收回神思,擦干手取了酒壶送过去。
査奶奶撩开竹帘,手拿着一只碗,走到柜台边,跟周老板打酱。
査奶奶老客,周老板笑嘻嘻道:“孙子回来了,做酱汤是不是?就您识货,整条街数我家的酱最够味儿,不然能千里迢迢将奶奶您的勾来。”
査奶奶亦眉花眼笑:“就你爱卖瓜,只差说皇帝用膳也蘸你家的酱。”说着喊门外的査小七进来捧碗。
周老板刚夸完酱就夸人,问他现下哪里高就。
査奶奶笑眯眯道:“这次回来可就不走了,自己做点小生意。”
周老板赶紧应景儿附和:“那可恭喜恭喜,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您这孙子,一看就是个本事人。”査小七只在一边敷衍着笑。
噼里啪啦,一阵杯盘落地声传来。
三人一齐望过去,只见醉醺醺地客人叼着一颗烟卷,伸手将雯因拉住。
“来嘛,一起喝。”
雯因连连后退:“我不会喝酒。”
他突的扑过来,将她拉到自己腿上:“你不会我教你,一口一口的教。”
雯因吓得跳开:“先生,这是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老子有的是钱,不就是钱么,过来。”带着猪血味儿的票子摔她身上去,又是一番拉扯。
周老板一溜小跑上前骂开雯因,那醉汉一路追逐着,雯因躲在周老板身后也难躲得开。
査奶奶心中怒火立时腾起,撸起袖子,这就准备挺身而出。
査小七赶紧腾出一只手拉住:“这种事儿多了去,不与咱们相干。”
査奶奶没理会,端出老女侠的派儿上前教训醉汉,那醉汉如何听得教训,管你老弱病残孕,一律拳头当道。
査小七这可就不干了,拳头对拳头,两三拳就打得那厮头晕眼花,屁滚尿流。
雯因鞠躬道谢,这次倒没感到难过,受欺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有人出手相助,却是第一次。
雯因抬头,査小七“呀”的叫一声:“你不是梁小姐吗?”
査奶奶也随即大吃一惊:“梁小姐!”
“你们是?”
雯因脑袋里没有任何记忆。
査奶奶拍着胸膛着急:“我以前在梁家后厨帮过工的,对,麻油,麻油小姐还记得吗?当初厨房里的管事非说我顺利家里的麻油,还是小姐让人给查个一清二楚,还了我的清白。”
过不久,雯因搬去査奶奶的住处,低价分组她一间小小的房子。
査奶奶送了她一条新草席,又手把手教她糊窗纸。
雯因糊坏了两张,大大的不好意思。
“我太笨。”
“哎,哪里笨了,一回生二回熟,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这么个伶俐姑娘,下会呀说不定比老奶奶我糊的好。你去看过梁老板了?”
“是,多亏小七那些朋友帮忙,奶奶您帮我谢谢他。”
“这值个什么,左邻右舍的住着,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对了,梁老板还好吗?”
“不是太好,判了十五年。但我父亲没有贩卖假药,仁寿堂世代不卖假药,我们也是上当受骗,我父亲是白白受了冤屈。”
査奶奶拍了拍手,不无叹息:“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这大户人家,劫数来了,也是病来如山倒。当初我离开梁家的时候,太太还命人多赏了银元,没想到没想到,这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哟。”想着不该惹雯因伤心,便又劝她,“好孩子,放宽心,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就悟出一个道理,但凡老天爷还让你喘着气儿,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雯因点头,希望査奶奶的话是个真理。
査奶奶又道:“我这里离周老板的饭馆不近。”
“我早起些,我年轻,没关系。”
“你早起晚回的,可不大安全。”
“那,那没法子了,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査奶奶央道:“不如你留在我这里,别看奶奶现如今支的是个水饺摊子,过不久等小七盘下店面来,可就有的忙了,我正愁没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可不你就来了。”
“我?可我不会包水饺。”
“奶奶教你,我们南方人的水饺啊跟你北方的水饺可不大一样,一会儿我做给你尝尝。”
不等雯因答应,窗外便传来査小七的咳嗽声。
“奶奶,我那双新鞋呢?”
査奶奶嚷道:“就在柜子里,这么大小伙子了,别什么都尽着我给你找。”
査小七还是往外喊她:“柜子里找过了,没有,非得奶奶你来找。”
鞋子还是从柜子里找出来。
“喏,这是什么。”査奶奶道。
査小七开始穿鞋子,奶奶媒婆之心,孙子皆知。
“奶,咱别干那不靠谱的事儿成不?我不依啊,人家以前是大户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硬凑一起我还不乐意呢。”
“靠谱不靠谱不用你管,横竖我有主意。你那店铺前凑足了吗?其实按我的意思,不一定非得买下店面,租一租也蛮方便的,你又没那么多钱。”
“钱的事情只管放心,最早今天,最迟明天,店面的事情搞定,您等着瞧,我先出门去。”
走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
三更半夜,给他开门的是雯因。
査小七用力推门,冷不丁门开,整个人失去平衡,摔进院子里。
雯因作势扶他,不及上前,他整个人已扑向前去,捡起刚从手中甩出去的一个手掌大小包袱。
包袱散开,皎洁的月光下,雯因看到黑红的一角方块。
“这是什么东西?”
査小七目光躲躲闪闪:“没什么东西,说了你也不认得。”说着赶紧包好。
雯因奇怪:“是什么东西我不认得?”
査小七不耐烦:“是我们南方人吃的糖年糕,你们不常见的,我难得买到,带回来给奶奶尝尝。”
雯因点了点头:“原来是糖年糕。”
査小七憋着一股火气:“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院子里做什么?”
“不是说好铺面落定后我再从周老板那里辞工吗?我前脚进门,正在关门,你就来推门了。”
“行行行,赶紧回去睡去,明天别胡说八道。”
明天胡说八道的是査小七,一觉醒来日上三竿,一夜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抽出来,手掌空空如也。
査小七光着膀子从床上跳下来,惊天动地:“奶奶,我的……我的东西呢?”
査奶奶一阵小碎步赶来:“什么东西?丢了魂儿了还是丢了命,值得大吵大嚷的。”
査小七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是昨天晚上我带回来的东西。”
“你昨晚?”査奶奶连孙子几时回的都不知道,“昨晚什么东西呀,你倒是说明白,害人干着急。”
昨晚!
冷不丁脑门上挨了一下似的,査小七夺门而出,査奶奶追在后面喊:“衣服!”
査小七气势汹汹地冲进周老板的饭馆,硬将雯因拖出来。
雯因皱眉:“你轻一点。”
他拉她到死胡同里,松手的时候,手腕上已擦掉一层皮。
“我问你,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
“少装傻,糖年糕。”
“糖年糕?我吃了。”
“你吃了?”査小七火冒十八丈,“你怎么吃的给我怎么吐出来!”
“吐是吐不出来的,不过可以买一块还给你。”
“还?你还得起么,把你卖了也不值它一个角。”
雯因不客气地揭穿他:“我还不起的不是糖年糕,是芙蓉糕,是正宗的印度红土。”
査小七只觉得背脊冷飕飕的:“你认得!”
“实话告诉你,你的糖年糕被我烧掉了。”
“你烧了!”査小七气得满地乱转,雯因若是条狗,他早拿棍子将她打死了,“你个疯子,你知不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分到那一小半块,你竟然烧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一起烧干净。”
“那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我不知道,我没你那鬼大小姐良心,我得吃、得穿、得住、得看病,我得活着。别人家破人亡跟我自己活命之间,我选我自己。我就不信你饿的身上就剩下一块饼的时候,你还管得了别人是死是活。人自私那是本性,你少他妈假装清高。”
雯因道:“我如果饿的就剩下一块饼,我或许没有能力再顾及别人的生死,但最起码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去抢别别人最后的饼。人自私没错,但那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私。不是你拼了性命,冒了风险,你就有资格去伤害别人的性命。别忘了,你如今早就不是大小姐了,连我都不如,还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打牙逞强,真有本事你跟上战场去,你跟外国人抢地盘去,倒在我跟前蝎蝎螫螫,让我哪知眼睛瞧得上。”
雯因道:“我如果饿的就剩下一块饼,我或许没有能力再顾及别人的生死,但最起码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去抢别别人最后的饼。人自私没错,但那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私。不是你拼了性命,冒了风险,你就有资格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査小七一挥手:“少在这跟我讲道理,我警告你,赶紧还我,不然我打死你。”
“打死我?”雯因挺胸抬头,全然无所畏惧,“好啊,我同意,你打死我吧。”
査小七挥起的拳头反而僵住,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闹婚礼2
雯因冷笑:“胆小鬼。”
大丈夫能屈能伸,査小七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拉住她不住地央告:“我不卖,总会有人卖。没有卖就没有买,那都是推卸责任的话。那买来吸的人,都是自己意志不坚定,怪得了谁。你还给我,就当报答当初我帮你解围的恩情,从此咱们就各不相欠了。你想想,我没钱就买不下店面,买不下店面,奶奶就得跟着我四处漂泊,孤苦无依。她那么大的年纪,又一身是病,你就忍得下心?亏她吃点什么好吃的,都还惦记着你,留你一份。”
“你说完了吗?”
査小七愣了愣,审视真局势,暂时没再开口。
“东西可以还给你,但你必须保证是最后一次。”
査小七喜不自禁:“保证保证,我如果再干这种混账事,我就天打雷劈。”又重新拉起她,“在哪里,快带我去找。”
急匆匆回家,迎面撞上査奶奶。
“东西找……”査奶奶问了一般,戛然而止,赫然发现査小七牵着雯因。
査小七道:“找着了,找着了,奶奶你忙你自己的吧。”
东西在厨房,雯因彻底寻出之前道:“我既然还给你,你势必拿它去卖钱,不过你必须卖去药房。”
“药房?哪家药房会收这东西,我可没听说过,你可别又跟我耍心眼。”
“我知道哪家收,不过价钱会稍低一点。你如果不同意,就自己在这里找。”
査小七也只好认栽。
小半块芙蓉糕的价钱是一百零几只洋,花去八十块大洋的店铺钱,剩下不足二十块,紧巴巴准备店铺内一应器具。
水饺铺开张不久,査奶奶就盘算着双喜临门,时不时拉雯因到自己房中说悄悄话。
有一日更是塞给她一只金灿灿的镯子。
“你年轻姑娘,身上一件首饰都不带,显得太素净,这镯子搁在我老人家这里,白白糟蹋,不如你拿去戴。”
雯因如何敢收:“我从早到晚都得干活,戴在手上,又得浸在水里,又得烤在火上,那才真真糟蹋,不如还是奶奶您先收着吧。”
金镯子是査奶奶硬给套上手腕的。
“浸就浸,烧就烧,值个什么,如今小七的生意做了起来,还怕没有更重更好的给你戴。说起来惭愧,我们家也没什么祖传的宝贝,就这儿还是小七孝顺,省吃俭用攒了好些日子买给我传家的。你别看他平日里粗声大气,又有点不顾别人,可他对自己人是不一样的,他只要肯将你当做自己人,那是愿意为你掏心掏肺的。”
査奶奶越说越让雯因害怕,这辈子还从没想过会嫁给孟毅以外的人。
悄悄地,她将镯子交给査小七,依旧还到査奶奶手中。
査奶奶当时不做声,暗中却做好准备等着,机会这个东西,但凡你肯等,它总会光顾你。
査奶奶的机会是梁廷仁伤寒。
狱中传来消息,父亲已持续高热三日。
査奶奶卖掉镯子,去药铺包来一小截老参。
父亲的重病,再次使雯因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无能是无法立刻改变的现状,父亲的病情则是火烧眉毛的紧迫。
她不得不再次求助静玥,然而受过静玥妯娌们一番奚落之后,方才得知静玥怀有身孕,数日前与丈夫延平回乡祭祖。
走投无路之际,她不得不去求助她不能见的那个人。
父亲病势凶猛,汤药灌下亦不见起色,依她看来,必得住进外国人的医院,方才有望。
雯因侯在帮会的门外,无论是否能见,她都必须见到他。
白天过去,夜幕降临,一辆车从她面前,缓缓驶出帮会。
透过车窗,她再次看到一个冰冷的背影,当初的话带着凌厉的锋,时至如今,回荡在脑海中,疼痛分毫不减。
她是想见不能见,他却真心不想见到她,也许他心里就当做完全没有她这个人。
汽车停在望江大酒店门外,今晚薛五爷与南京政要会晤,影后叶梦压场。
雯因不死心,等在灯火辉煌的酒店外,今晚无论何种结果,她必须见到他。
大约两三个小时,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送叶梦出门,叶梦则陪同一个男子,坐上来时的那辆汽车。雯因揉了揉眼睛,忽而追拦到汽车面前。
司机刹车,雯因跑到车门边,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