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外公的书房依旧挂满字画,墨香浓浓。无数写意山水中独独挂了一幅歪瓜裂枣图,大煞了一墙风景。外公的学生俱笑道:“老师的画风实在变化莫测。”外公却哈哈大笑:“莫笑,日后我们小树的画啊,千金难求。”
画面急转直下,书房里一片狼藉,满墙画作俱毁,一帧一帧书画被秘密运走。她躲在门后不敢哭出声。有人过来扯她的胳膊,她拼命挣扎,转头间却看见满堂白布,耳边哀乐凄迷。
蓦地惊醒,冷汗涔涔。手腕一刺一刺地疼,朦胧中似乎看见台灯下肖清让的脸。
他看上去很疲惫,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说:“洛芬,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一时有些疑惑,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如外婆那般优雅高贵,如母亲那般知书达理,如琼榭木家的幺孙女那般逆来顺受,还是像酒吧里打了三个耳洞的假小子那般桀骜放纵?都不是。她该是什么样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睡一觉,睡吧。”是肖清让的声音。
怎么睡?一闭眼都是梦境怪象。然而她太累了,很快便再度阖眼沉沉睡去。
这一次的梦境是一条望不到底的小路,路边种满了芒果树。空气里弥漫着芒果熟透的香甜气息。她还是初入琼榭时的模样,人前乖顺,人后偷偷地哭。抬头,枝桠间坐着记忆深处的少年,轮廓英挺,眸色湖蓝。他背着光对她微笑,嘴一张一合,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想要靠近,只来得及捉住他伸出的手。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一步步从光影中走出。她努力捕捉他的容貌,却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糅合了东方的古典与西方的浪漫,轮廓分明,眼窝深邃。
这是……祁先生?
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湖蓝色的眸子如烟雨蒙蒙的地中海,温柔而和煦。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失去了思考。
再一次睁开眼睛,她已分辨不出今夕何夕。
后来从老安口中她得知,这一觉,她睡了两天两夜。期间,宅子里医生不断。
她醒后,发现宅子里的仆人又换成了新面孔,而她的身畔,再无锋利器物可寻。肖清让又回到了宅子里,一待就是两天。
每天依然有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她隐隐听见肖清让和医生的对话,各种医学术语听得她云里雾里,唯一肯定的是这些医生无一例外都是精神科的专家。
她觉得好笑,肖清让觉得她是个神经病么?呵,这倒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肖家的孙字辈,怎么也不可能娶一个精神有疾的女子为妻吧。
两天后,肖清让又消失了。而她身边的老安终于开口和她说话。
老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木小姐,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少爷知道了会难过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他难过?是木家那群人给了他压力还是他自己良心发现了?哦不,木家人才不会管我死活,那就是他良心发现咯?也不对,要想‘良心’发现,他首先得有‘良心’才成啊……”
老安安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笑完,说道:“少爷这么喜欢小姐,小姐感受不到么?”
她听完更觉得荒唐。她想起许久前的一个午后,她傻傻地企图以肖清让心仪之人为由劝他回心转意,谁知他条缕分明地答了她三点。
最后一点是什么来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她当时惊愕的反应似乎取悦了肖清让。他唇角微扬,精致的五官眉眼生动。
半晌,他讥诮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小女孩心性。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就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了么?”
“你对爱情的期待迟早要让你对它绝望。”
她已记不清当时自己反驳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像被人剥光了衣服般狼狈不堪。
此刻,听到老安的回答,她不由嗤笑一声:“原来你们家少爷喜欢人的方式如此特别。这样看来,被他喜欢上的人真是个的悲剧。”
老安不再言语,只恭敬地垂首立在她身后。
“老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知过了多久,她问。
老安没有回答。
她自问自答道:“今天是开学的第一个月。很快就要月考了,月考过后,月考的榜单就会盖过上个学期期末考的榜单。”
“话说我还不知道最后一个期末考自己考得怎么样呢。可能超越不了何哲云,但是应该不差,因为我把数学都做完了。”
“不知道高美人,霸王花和泰小和怎么样了。”
“还有啊……”
她又开始自说自话。整个人缩在椅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光线由盛转暗,直到月上枝头,她又沉沉睡去。
厚厚的毯子悄无声息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肖清让冲老安微微一点头,老安福了福身,安静地退了下去。
睡着的木小树并不安稳,依旧眉头紧锁。
肖清让静静地盯着木小树的睡颜,眼里一片暗沉。最后,他终是以拳捶膝,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夜无话。
木小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闭上眼就陷在梦境中不可自拔。被刻意压制的往事一件一件冲破记忆的闸门蜂拥而出,吞噬她最后的意志。
醒来的时候,她安静得若无其事,哪怕心灵深处最恐惧的噩梦也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医生告诉肖清让:“必须让她说出来。说出来,噩梦攫取意志的时间就会缩短。”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木小树连自言自语也烦了。清醒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看书,抑或说,一本一本地把书默诵下来。大脑有了事情可做,终于可以免于闭眼沉入噩梦之苦。
肖清让在宅子里的次数逐渐增加。他诸事不理,陪在木小树身侧,企图撬开她的嘴。
“告诉我你来琼榭以前的事情。”他温言软语。
木小树依旧一页一页翻着书,不答也不应。
他一掌拍掉她手里的书,钳制住她愈发瘦削的下颌,迫着她与自己的眼睛对视:“木洛芬,听着,你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精神也是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以昏睡不可以生病,你听到了吗?”
“没有我的准许,你连噩梦也不可以做。”
木小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看到他原本深沉无波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怒意,她感到心里有一股扭曲的快感风一样滋长。
她静静地回望着他的眼,笑得恶意:“你就是我的噩梦。”
他脸色剧变,一把将她甩开,摇动轮椅转身摔门而去。
她跌坐在地,却不觉得疼痛,咯咯地笑个不停,直到笑出了两行清泪。
从那次冲突以后,肖清让再也没有出现在宅子里。木小树的怪疾有所好转,昏睡的时间也逐渐简短,不过清醒时就往书房钻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掉了。
又是一个闲散的午后,木小树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百无聊赖地翻了过半本以后,她转身走回书架想要换一本书,却被窗台上陡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美貌灵动的女子,身材修长,充满了活力。
她拍了拍锁住的落地窗,冲着木小树手脚并用地比划。奈何木小树一句也听不见。宅子里每个房间,大到一堵墙,小到一片装饰镜,隔音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好。
木小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生面孔,更遑论如此活泼的女子。她就这么愣在原处,直到那女子不知用什么手段撬开了窗户上的锁走进屋来,才堪堪回过神。
那女子走到木小树面前,蹬着一双缀着鹅黄色亮片的水晶高跟鞋俯视孱弱的木小树。
她挑了挑眉,似乎对眼前的女孩不甚满意。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清让每次莫名其妙抛掉正事的原因?没听说他有个妹妹啊……难不成是肖家的私生女?”
木小树已惊愕得不能自已,只见那女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单晓清,是你哥哥的未婚妻。”
哥哥?
木小树的大脑回路转得有些吃力。眼前这位,难道是肖清让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绑架
木小树看着单晓清,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
“你是怎么上来的?”她问。书房在宅子第三层,单晓清单靠双手双脚爬上了阳台居然没被守卫发现?
单晓清满不在乎道:“爬上来的啊,这么点功夫算不了什么。”
“你这么……爬上来,没有被其他人发现?”木小树眼中适时地闪过怀疑的神色。
单晓清轻蔑地觑了一眼窗外:“你指的是那群脓包?被他们发现了才丢人好么。”
木小树心下百转千回,只一瞬,已做好决断。她抬头看向单晓清,微微一笑:“其实,肖清让不是我的哥哥。”
单晓清一愣。
“他强行把我囚禁在这里,说是要……娶我。”木小树小心翼翼地观察单晓清的神色。
果然,单晓清勃然大怒:“你胡说!就你这个样子,清让怎么会喜欢你?”
木小树淡然:“那你看看,这栋宅子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么。”
单晓清又是一滞。半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木家人?”
木小树不答。
单晓清自己却笑了:“怎么可能?那是百八十年前老爷子随口一说……”
木小树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真的,你想不想试一试?”
单晓清没了声音。她探究地再度打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美眸里流光转换。
木小树依旧平静,撑着桌脚的手掌却渐渐濡湿。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单晓清打了个响指:“成交,量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折腾起什么风浪?”
******
站在西城东门口时,木小树依然久久不能回过神。
梦魇一样被囚禁的日子突然戛然而止,她回到了纷繁的世界里。
把她带出宅子后,单晓清说:“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别指望依靠我。但你要记住,肖清让是不会喜欢你的,且不说门当户对,就算你是木家的人,清让也不会看上眼。你死缠烂打,最终只会落得幽禁一辈子的下场,你自己掂量。”
木小树心里早已对单晓清感激涕零,唯有不住地点头:“是是是,是我先前糊涂了……”
再入西城东,木小树已觉恍若隔世。
酒吧里嘈杂依旧,舞台上Fox的队员唱得声嘶力竭,台下群蛇乱舞,光怪陆离。木小树却觉得亲切。
胡安见到木小树的第一眼,尖叫起来:“天呐木小树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木小树扯了扯嘴角:“先给我一口水,然后我们再来探讨我是人是鬼这个问题可以么?”
胡安把木小树领进休息室后便离开了,离开前他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不要乱跑,就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去打个电话就回来。”
胡安的休息室小而舒适,木小树抱着一杯热奶茶,蜷缩在软软的转椅里。她打开胡安的电脑,查阅了最近一班开往F省芸城的火车。
查阅完毕,她正要关电脑,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Q。Q图标。
灰色的建筑头像在好友栏里不断跳跃。木小树心里微微一跳,点开了跳动的图像。
木小树恍惚,忆起当初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在休闲吧的网络服务区给祁先生留了言:“亲爱的祁先生,如果一个人被全世界抛弃了,那他应该怎么办?”
此刻,她看到了他的回答。
对话框里,祁先生回复:
“任何人不可能被全世界抛弃,除非他先抛弃了他自己。”
看到这则留言,木小树心里不由后怕。就差一点点,她就要放弃了。所幸她坚持了下来。
数条留言紧跟着那条回复。
“期末考的结果如何?捷报可否传来?”
“寒假断网了吗?许久没见你的留言,近来可好?”
“木小树,你还好吗?”
“你在哪里?”
……
木小树一条一条翻阅聊天记录,胸中忽喜忽悲,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却又被一股苦涩压住了唇角。
千里之外,有人在默默牵挂着她,真好。
蓦地,她停下了按着鼠标的手指。留言的最后一条,只有四个字,却生生把她的心提了起来。
“我回来了。”
她忙不迭去看最后一条留言的日期。日期显示,这条留言为一周前所发。她的心慢慢沉入谷底。已经过去了一周,祁先生还会留在国内吗?就算仍留在国内,他们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他回来了,她却要走了。
休息室的门被大力掼开,单伯飞气喘吁吁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内室,转头冲胡安吼:“她在哪里?”
胡安往门内一看,傻了眼:“刚刚还在这里,怎么……”
桌上电脑的屏幕依旧闪着荧光,电脑旁一杯奶茶犹自带着温度,独独喝茶的人不见了踪影。
出租车里,木小树看着周围的景色不断向后倒退,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突然,她发觉周围的景物越发荒凉陌生。
“师傅,这不是去火车站的路吧!”她惊呼。
驾驶座上,带着鸭舌帽的男人忽而一笑:“不用急,木小姐,很快就到了。”
她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再也掩藏不住。
******
“人呢?”
次啦一声,瓷器坠地粉身碎骨。
书房里,老安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额角冷汗涔涔。
肖清让满眼戾气:“早上谁进过书房?”
一列仆人战战兢兢,谁也不敢答话。
“说啊!都哑了吗?”肖清让吼道。
老安答:“回少爷,早上只有木小姐一个在书房,没有其他人进过。”
“那为什么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肖清让挑眉。
老安低头。
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紧闭的落地窗处。肖清让摩挲着完好无损的窗锁,若有所思。
倏而,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阴戾的弧度:“单晓清到N市了?”
老安一愣:“是的,表小姐昨天刚到。”
“让她来找我。”
“是。”
******
出租车停在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前。
木小树被拉出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