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牌,到黄大老爷公馆去请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床上抽鸦片烟。对哪一种烟土最带劲,他倒是有过调查,别的他就从来没有想去调查了。
黄大老爷对于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问题,也不责怪他,只要他肯从鸦片烟床上爬起来认真去做点调查工作就行了,便告诉他:“小老弟呀,共产党无孔不入,睡不得大觉呀!你要找两个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张牧之他们的根底,要从他带来的几个人的身上下工夫,特别是那个秘书师爷,把他能拉过来,我们的事就好办了。”
胡天德领命去了,而且也认真派他的调查室的人去做调查工作。但是搞了一阵,毫无成效。因为张牧之带来的几个人,都是铁了心似的,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想和他们联络感情,交交朋友,总是靠不拢。他们几个都是烟酒不沾,请吃饭不到,更不敢去送钱送礼,怕反而弄得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从这一点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觉有点像共产党,他越是紧张,于是决定亲自出马,找机会去联络陈师爷。虽说陈师爷这个人比较随和,交际应酬也还通人情,可是要从陈师爷口里探听张牧之的底细,比叫泥菩萨开口还难。是哟,陈师爷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对于胡天德这样的人是干什么的,难道还不明白吗?胡天德不仅没有摸到一点情况,反倒被陈师爷从他的话里套出来,是谁叫他来打听的。陈师爷马上告诉了张牧之,黄大老爷正在叫胡天德想办法来摸他们的底。这些人绝不会安什么好心肠的,要大家多留点神。
张牧之说:“黄天棒这个浑蛋,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设法除掉他,总不甘心。”
“是啊。”陈师爷说,“擒龙要擒首,打蛇要打七寸,把他除了,这县里的事情才好办。”
于是大家都来想除掉黄大老爷的办法。
胡天德向黄大老爷汇报了情况,黄大老爷更加坚定地相信,张牧之一定有不寻常的来头。你想,他带来的一般下人都那么一滴油也浸不进,是简单的人吗?因此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叫胡天德上省去送到省党部,请那里“调查统计室”派两个高明的“调查专家”来。
等到那两个“调查专家”到来的时候,正是本县的老百姓真心实意要给张牧之送万民伞的时候。张牧之最近又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惩办了两个大家恨得要命的恶霸。这两个家伙横行乡里,杀害农民,逼奸妇女,越来越凶。他接到了许多乡下老百姓的请愿书,就把这两个坏蛋抓起来审问。这两个家伙根本不把什么国法放在眼里,他们在堂上公然供认真情不假;要他们在口供上按指拇印,他们也满不在乎地按了,心想,这些东西顶个屁用。这下好,张牧之抓到罪证,就请本地机关、法团、学校和参议会的绅粮派出代表来会审,连黄大老爷也不得不派出代表来参加。会审结果,硬是证据确凿,罪不容诛,于是一致公议,明正典刑。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才晓得这一回碰上了硬码子,一下就蔫了,连黄大老爷也不好出面救他们。
杀这两个大恶霸的日子,县城里真是万人空巷,都涌到河边沙坝去看热闹。一看到这两个恶霸被五花大绑,跪在沙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大家都不禁鼓掌欢呼起来。从此,“张青天”的名声就传开了。大家没有想到几十年来到底还出了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于是老百姓自发地凑钱要给“张青天”送万民伞。这把万民伞,再不是那些县太爷要卸任了,估倒本县绅粮们送的那种万民伞,在上面签名的寥寥无几,这把万民伞真是万民来签的名,何止万民,二三万都过了。
老百姓真心实意给张青天送万民伞的时候,正是省党部的两个调查专家偷偷地到县里来调查的时候。除了黄大老爷和胡天德,谁也不知道来了这么两个人。他们听了胡天德的并不清楚的汇报和黄大老爷很清楚、很有见地的情况介绍后,对于张牧之干的这些非凡的事,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一听到他们介绍原来进行的调查工作都失败了以后,就笑他们“逗错了膀子”了。那个姓李的调查专家(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李,听说这种担负着特别任务的神秘人物都是隐姓埋名的)说:“你们完全逗错膀子了。这样的人,你们以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钱就拉得过来吗?”
另外一个姓王的调查专家下结论说:“这要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才行。”
到底王、李二位调查专家提供了一些什么“科学的”方法,不是你我懂得了的。总之,这姓王的和姓李的两位专家忽然在给“张青天”送万民伞的活动中成为特别的积极分子。姓李的一个是在县立中学当训导主任,当然可以代表教育界,那一个姓王的是新开的一个茂华贸易公司的经理,自然可以代表商界。他们不放过一切机会来歌颂“张青天”的德政,甚至吹到“张青天”一定是党国专门派来推行国民党的新县制的。他们在活动送万民伞的当中和张牧之、陈师爷自然就有了一些接触,从他们的“真诚”的歌颂中,居然给张牧之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他们对于“张青天”惩办了两个恶霸,认为是为民除害,好得很,只是还少了一点。这一点颇引起了徐大个的同感,他在和王经理闲谈时,说出了:“哼,要依我那几年的脾气,不砍他一百,也该砍他五十。”
“好,好。”王经理称赞,他对于这位“张青天”的卫队长的“那几年的脾气”很有兴趣了。不知“张青天”那几年又是什么脾气?又在哪里使出脾气来?
但是混了两个月,两位调查专家的科学方法好像也没有帮助他们调查出张牧之的什么根底来。原来他们的科学方法,对付共产党也许有效,对付张牧之就不行。弄来弄去,实在看不出张牧之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看他们讲义气的江湖习气,说是刘总舵把子的门生倒是有几分相像的。看起来他们也“逗错了膀子”了。
要不是张牧之自己在一次冒失的行动中露了馅儿,又加上一个十分偶然的真相败露,他们再怎么灵,也不见得能得手。
怎么一回事,听我慢慢说来。
跟张牧之进城当跟班的几个兄弟伙,每天在衙门里事情不多,也很少上街去游逛:因为一上街就是看到土豪劣绅和地主老爷欺压老百姓的事,又打不得抱不平,生了一肚子闷气回来,何苦呢?住得久了,难免几个就在一些发起牢骚来:“我们进城这么多天,也没有狠狠整治那些大坏蛋,给穷苦老百姓多办点好事。尽这么下去,不把肚子叫闷气憋破了才怪。”
“我恨不得在街上砍他几个,还是回山里过自在日子。”
“要生个什么法子,暗地里整治他几个害人精才好。”
他们就这么三言两语议论起来。过了几天,还是张德行“得行”,他就生出一个法子来了,而且第一次出马就成功,叫他们高兴了好几天。
张德行想出了一个什么得行的法子呢?
他们平日在街头巷尾,听到哪家老爷,怎么欺侮哪家穷人;哪家绅粮,估倒向老百姓要多少东西。诸如此类不平的事,见天至少也有三五件传到耳朵里来。可是他们却没有办法公开出面去打抱不平。他们几个就商量了一下,确定了报复的目标,定出暗地报复的办法。晚上,就乔装打扮起来,上街去走。他们尽量不走大街,尽量不叫那些打更的、巡街的看到了,不过就是那些巡街的、打更的偶尔看到了,都知道他们是县衙门里当差的,大概是出来办什么案子吧,也没有理会。他们轻脚轻手山去,过不多久,就把要办的事办了,轻脚轻手地回来了。比如前几天下午,他们在街上亲眼得见本城的镇长,在光天白日之下,敲诈南街一家老百姓,把钱勒索走了。他们当天晚上就出动,走到镇长的小公馆外墙边,不费什么手脚,就翻墙过去,这些本事本来就是他们拿手的。他们一直摸到镇长睡房里去,把他叫起来:“你把今天下午在南街讹诈别人的财物交出来!”跟着一支手枪就抵到镇长的后脑勺上了。镇长没有想到来了这么几个蒙面的强人。他要不认账,一颗“卫生汤圆”就会要他的命,只好乖乖地交出来。他们拿到财物后,把镇长锁在内屋,用刀威胁他,如果叫喊,马上回来杀他。还警告他,今晚的事,以后如果说了出去,马上来取他的脑壳。然后他们几个又悄悄翻墙出来。把这些财物送到南街,敲开那家的门,把东西扔进去,扬长而去,回县衙门了。那个镇长第二天竟然不敢声张出去,害怕什么时候,这些蒙面强人又来光顾他,取他的脑壳。
张德行他们几个干的这件事,无论事前,或者事后,并没有和张牧之通气,更没有告诉陈师爷。他们认为干这样惩办恶人的事,张牧之还会不同意吗?而且不止干一件,还一连干了几件差不多的事。无非是为穷苦老百姓办点好事,惩治那些土豪劣绅。当然,他们一次也没有动刀动枪,也没有惊动很多的人。因此,除开那吃了苦头的恶霸和暗地得到好处的穷百姓外,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吃了苦头的恶霸都得到了警告,说是把他的脑壳暂时寄存在他的颈上。那也就是说,假如要说出去了,随时有人要来取走他的脑壳的。他哪里生得出第二个脑壳来让他吃饭、说话、打烂条整人呢?只好哑巴吃黄连,算了。
但是事情总不能封得滴水不漏。过不多久,在街头巷尾,就传出一种神奇的神话,说是从天上降下什么神灵,专门惩恶扬善,很办了几件好事。比较肯相信实际的人们,却说是有几个侠客黑夜进了城。和在街坊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评书里说的一样,添油加醋地说,都是飞檐走壁,来去无踪,专门扶弱济贫,惩治强霸的几个好汉。
这样的传说,也传到张牧之和陈师爷的耳朵里。他们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只反映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希望有什么侠客一样的人出来,替他们惩治横行霸道的人罢了。这种传说也传到黄大老爷的耳朵里,说得活灵活现的。他对于冥冥之中有什么奖善罚恶的天神在飞来飞去,有些害怕,但一想他做的恶事,实在也太多了,还是不相信的好。至于说有来去无踪的侠客,却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什么时候有一颗复仇的子弹向他射来,或者在睡梦中忽然他的脑壳搬了家,他一直有些担心。因为他自己明白,他从来没有宽恕过一个人,也就从来不敢希求别人宽恕他。因此,他做了一些防御性的安排。他不大走出他为自己筑起来的像监狱一般的高墙大院。要出街,他从来不事先叫人知道时间。突然出街了,也是前呼后拥,跟着一大路提着张开机头头的盒子枪的保镖。他坐在那四人换抬的凉轿里,像风一般地过去了。他还不放心,有的时候,他叫前面一乘凉轿上坐上一个和他模样打扮差不多的下人,自己却坐在一乘普通轿子里,像个跟班。这样有个替死鬼在前头替他顶住,就是刺客动手,他还可以溜掉。他还知道,侠客总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出来活动,他偏偏也是一个喜欢昼伏夜出在黑暗里干勾当的人。所以他尽量不叫人知道他在夜晚的行踪,比如今晚他在哪一个姨太太房里烧鸦片烟过夜,谁也不知道。有时,他在吃过夜饭以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带两三个保镖,从旁门溜出去,到后街他养的几个候补姨太太家里去过夜。
正因为这样滑头,他才算逃脱一次惩罚。
张牧之到底从张德行他们的口里知道他的兄弟伙在城里干的秘密活动了。一谈起来,大家哈哈大笑,说:“日妈这才叫快活哟!”这样神鬼不知,轻轻巧巧就办了一桩复仇的买卖,比在衙门办事要痛快得多了。在衙门办事,要想好多条条,挽好多圈圈,才能惩治一个坏人,还免不了带来这样那样的议论,以及明的暗的抵制。
这种活动,竟然对于坐在衙门里的大老爷张牧之也产生了意外的诱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脸蒙起来,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飞檐走壁、开门破户的精巧本事,去干几回浪漫的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伙们阻止了:“你到底是出头露面的老爷嘛!”
但是这一回,当他听到他的兄弟伙们在暗地商量,想去干一桩非凡的活动时,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亲自去走一回不可了。原来是他的兄弟伙们在商量着,想要钻进防备最森严、墙高屋深的黄公馆去和黄大老爷开个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脑壳并不是铁打的,搬不得家的;颈项也不是钢浇的,砍不断的。”警告他再要作恶,有人是能够进他的公馆来找他算账的。张牧之赞成偷偷干一下,他坚持要自己参加,算做是他当县太爷的业余消遣。
事先,进行了周密的侦察,张牧之专门利用办一件公事的机会到黄公馆去找一回黄大老爷,知道黄大老爷住的上房在哪里。几个跟班也趁老爷们在谈公事的时候,随便在公馆里暗地看清进出的门路。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半夜里出动了。张牧之带头。他们很容易就翻过黄公馆的围墙,直奔黄大老爷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头说,黄大老爷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个姨太太房里过夜(这丫头也不知道,其实黄大老爷今晚根本不在黄公馆里过夜,到后街一个叫“夜来香”的半开门的女人家里过夜去了)。
怎么办?张牧之当机立断,砸开黄大老爷上房的商柜和箱子,抢了一些钞票、金银和珍宝,然后把一把匕首插在黄大老爷睡的大床的枕头上,就迅速退了出来。
他们正要按原定路线,从后门旁边猪圈矮房子爬墙翻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走漏了风声,黄大老爷的卫队赶过来,向他们开火。这时候还有一个兄弟伙没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弹封住了。张牧之他们就伏在墙上和藏在柱后的卫队对射起来。但是在黑夜里,彼此都看不清,一枪也没有打中。当时一个卫队的人拿出一支装七节电池的长电筒来,像盏小探照灯一样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个最后正在爬墙的兄弟伙被一枪打伤了手,几乎滚落到院子里去。张牧之举起手枪来正要开枪,一个光柱射到他的举枪的右手上来,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个也不叫翻墙跑了!”张牧之一见事情紧急,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那个兄弟伙再爬墙的时候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