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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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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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
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你两个月没给
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
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内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
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
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满。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
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
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干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
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
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
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
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入,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满身澡堂肥皂水味的
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压压地站在他的
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皮是黄色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兴趣,
《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睡觉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
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
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
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干,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
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棍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
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屁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操心的办法,就是告诉
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交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阳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
上的树耷拉着落满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色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
出胳膊、胸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藏住脸部,使它免受毒日的烤晒。老人们
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私人卖
的汽水不是黄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李意泉的摊子位置不好,背对马路没什么,面朝太阳却糟透了,东大饼百贤商场的
门楼勉强挡住一些阳光,但阴影只及停车场的中部,他的摊棚离停车场还隔着几米宽的
便道呢。他完全置于烈日之下,他把摊棚后帘掠上棚顶、把衣服架子重叠着搭在棚壁两
侧,仍旧没有凉风,却把柏油的热气从背后引过来了。
工商管理所给每个摊位装了一个灯头。以前是共用几盏大灯的,电费分摊。现在每
摊一灯,想卖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坐在摊群旁的一把小凳上,为每个
摊位计算点灯的时间,以后好按比例收费。
李慧泉也改成晚上卖货了。晚上不比白天人少。十字路口是乘凉人聚集的地方。带
眼睛比带钱的人多。生意做得让人不耐烦。
他有一个星期没上咖啡馆。
那天晚上,片警刘宝铁突然出现在他的三轮车前边。他吓了一跳。
刘宝铁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儿紧张。
“找你有点儿事!”“我……怎么了?”“能提前收一下吗?收了吧,咱俩一边走
一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怎么了?!”“别紧张,不是你的事……”刘宝铁笑得不
太自然。他帮助李慧泉整理衣物,好像要竭力安慰对方似的。周围的小贩都看着他们。
当警察给李大捧子递上一支烟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门前,刘宝铁站下了。商店已经关门。他招呼李慧泉在两排台阶
中间的凹处蹲下。
“你认识方广德吧?”
“方叉子怎么了?”
“你跟方广德关系怎么样?”
“你知道就别问了,我卷宗里有。到底怎么了?”
李慧泉有点儿不高兴。刘宝铁用一种神秘的目光过于认真细致地观察他,让他觉得
受了侮辱。一定出事了。有人怀疑他。
刘宝铁吐了口唾沫。
“方广德逃出青海了。”
“越狱?!”
“算逃脱吧……到火车站拉煤,扒火车跑了。沿途没堵住,不是漏了就是在中途下
车了……刚刚接到通报……”
刘宝铁很宽宏地看看他。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李慧泉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方叉子这下完了。方叉子总是干一些让人吃
惊的事。他打架不勇,却动刀把人捅了;他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儿,却弄了三十多岁的卖
花生仁儿的乡下女人;他来信口口声声要争取减刑,却逃跑了。他是个什么东西1李慧
泉傻了一样蹲在那儿。刘宝铁的表情缓和多了,他拍拍慧泉的肩膀。
“瞧你交的这份朋友,怎么跟没长脑袋似的!……你一共跟他通了几封信?”
“我……”
“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到方广德家去过了。再说,等青海那边转过材料来,里面搞
不好就有你的信。他给你的信没丢吧?”
“留着呢。”
“几封?”
“……四封吧。都留着呢,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没写什么……”
“他当然没那么傻。”
“你们派出所对我不放心是不是?”
“不放心就不跟你说了。明天把信带到派出所去。万一有情况,比如他来找你,你
看见了他,你知道怎么办吧?你有我的电话,拨匪警也可以,反正你别放跑了他,别提
供藏身的地方,当然,最好是抓住他……我琢磨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可不能不防,万
一……”
“我知道了。”
“慧泉,你小子可得稳当点儿呀!”

“我明白。”刘宝铁离开了。
去找一个外号“八哥”的女人。
方叉子早年跟她测过夜。她的家在神路街西巷尽头的铁路宿舍,已经有了孩子,是
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了。李慧泉在菜店和牛奶铺见过她。昏了头的方叉子能到她那儿投宿
吗?不可能!就像方叉子来找他一样不可能。除非方叉子不够朋友,想拉几个垫背的。
只要为哥们儿打算一下,他也不会往这儿闯。
派出所的人有点儿神经过敏。
李慧泉在烟摊上买了两包凤凰牌的香烟。神路街坏了几盏路灯,房屋显得高大,黑
暗的角落也增多了。树后边,墙角,没有光线的门洞,似乎随时有可能窜出一个人来。
方叉子没那么傻,他想。
拐进东巷,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下,接着便
平静了。
十八号院门对面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看书的人。轮廓熟得不能再熟,可实际上却是
方叉子的弟弟。半年不见,他又长了半头。李慧泉知道他来干什么。他按响车铃。小五
猛地抬起一张清秀的高中生的面孔。
“您回来了!等半天了……”
“看的什么书?”
“英语。我妈让我来……”
“进去说,进去说……”
“不啦,我还得回去温功课呢,快考试了……我妈让我跟您说……我哥跑了!”
“公安局都告诉我了,甭你说。”
“不是!我妈的意思……反正吧,就是吧,我哥要是回北京了,可能来找您,万一
来找您,我妈让您帮帮他……他快完了。”
“他已经完蛋了。我没法帮他。帮不好连我也完了。”
“不是!我妈不是这意思。他要来找您,您劝他去自首,让他自己去自首,他要不
去了,您再报告派出所什么的,反正吧……”
“你妈还说什么了?”
“说……她就怕别人把我哥打死,现在公安局抓人都带枪,我妈这两天老哭。”
“打死和让人枪毙不是一样吗?你哥怎么也完了。回去告诉你妈,你哥来了我就把
他捆上,然后叫你妈来劝他自首……”
“您真逗。”
小五哧哧地笑起来。他对哥哥的命运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英语考试。
“我走啦!过几天该考试了……我妈净瞎着急,着急有什么用!”
“你想你哥哥吗?”
“不怎么想。他跟傻帽似的,活该!”
“你长得像你哥哥,特别像。”
“街坊也这么说,我姨说我的眼睛比他长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白白净净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让人恶
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给他一脚。
方叉子的妈妈总算动心了。她不认自己犯了罪的儿子,几年不给儿子去信,现在却
着起急来了。
她是爱儿子的。或许,她意识到儿子是因为想念亲人想念家庭而逃脱的吧?她那么
想就对了。
方叉子给他的每一封信都问:我妈怎么样?我爸怎么样?他无法详细回答,回信只
说:他们都好,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别惦记这边儿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扒上火车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下场吗?他现在逃到哪儿
了?说不定正在附近哪个角落里盯着我吧?他到底他妈的想干什么!
李慧泉解不开这个谜。人跟人不一徉。谁也别想猜透谁。当妈的不了解儿子,儿子
也不了解当妈的,更别提别的人了。别人的谜解不开,自己的谜更难解。如果方叉子突
然出现在眼前,他准备拿这个昔日的朋友怎么办呢?打昏他,去报功?稳住他,去告密?
或者,干脆叫他滚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会怎么做。
小五晃着酷似他哥哥的身坯走了,一边走一边就着路灯的光线看几眼英文课本。是
个爱学习的孩子,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将来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号院门外抽着香烟,呆呆地想着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这么
干的。对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谁也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意义。想死就让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见了朋友那张女里女气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脑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
摇摇摆摆、绝望地在上面东奔西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饿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轮挡道啦!”
是罗大爷。自行车后架子上横担着一条十几斤的大胖头。空前的收获。罗大爷缺牙
的嘴在黑暗中咝咝地漏气。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里,想吃你过来切。”
“哪儿弄的?”
“海子水库!”
“您真行。”
“明儿还去……”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朋友正在四处奔逃,而他则深深地陷
入一种痛苦,他害怕朋友会找到他头上来。他同情朋友,却不想给朋友任何帮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交到了派出所。刘宝铁领他见了所长。所长正在忙什么事,
只跟他说了几句话。
“这是个关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记住了这句话。出门时,刘宝铁揪揪他的袖子。
“别那么紧张,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也想该于什么干什么,但是不行。想出摊,把衣服袋子扔上三轮又搬了下来,不

想动。想在家呆着,四壁空空,屋外蝉鸣,心里慌慌的难受。来到街上,如流的人群里

似乎藏着那个正在寻找他的人,他担心方叉子会突然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电车到北海,进门租了一条船,背朝船头没命地划起来。他来过几次。单身男
人或女入喜欢划船,这是他不久前的一个发现。划船时的确有一种境界让人陶醉。这既
可以展示孤独,又可以表现一种优雅的自傲。大片碧水中独自挥桨漂荡,既便丑陋不堪、
忧郁得令人厌恶的人,也能焕发出淡淡的美来。李慧泉划船跟他在美术馆看油画一样,
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在湖中转起圈来,怎么也划不到对岸的植物园。他绕着琼岛在水中漂动,一沉一
轻两只木桨笨拙地拍打着绿水,岛上的白塔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倾斜,马上就要压到
湖中来了。塔下的绿树把它托住了。
“妈的,想来就让他来吧!”
他靠在后舱座板上嘟哝了一句。太阳很刺眼,水面上跳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身边
一条快船划过,舱里只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赏她。
“追上去,跟她交个朋友怎么样?”
站娘脸上有许多斑点。看不清是雀斑还是麻斑。肯定是处女。一个没人要的老处女。
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交什么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
又在原地转起圈来。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勾引都将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铁船上突然兴致勃勃地想起了女人。他抓着桨,两眼望着蔚
蓝的天空。白云和湖水都淫荡起来了。
湖中有几个跟他神态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园外边也有。远远近近的各种角
落里都有。人跟人不一样,但有时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操!”
李慧泉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他表情平
静。平静的脸恰恰是神秘莫测的脸。神秘莫测的脸有时令人惊奇。
岸上有人在注视他。他也在注视别人。别人在注视另一个人。人们对别人感兴趣的
时候实际上是对自己感兴趣。
麻斑站娘已经划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章

针织路咖啡馆增设了露天冷饮摊。几把太阳伞蘑菇似地出现在便道上。伞下是竹桌
和藤凳,漆成白色。晚上喝冷饮的比白天多些。营业厅不挂窗帘,里面的情景看得很清
楚。因为有空调,密封的窗户使声音不能传出来,营业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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