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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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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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跟别人压马路,甚至跟别人胡搞,等着别人把她
扔掉,再等着他把她当宝贝一样抢起来。
命中注定的事情实在让人猜不诱。
晚上睡不着,想得多,心情也烦躁,手有些痒痒。前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没完没了
的吵闹声像是即将爆炸的地雷,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没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儿!”
“没能水儿,我有命!”
“少跟我来这个,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儿去,欺负老婆算什么能耐?!”
“我碎了丫头养的!”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里,凉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头上来一下子,
照女的头上来一下,这有多痛快。他在脑海中重复这些动作,心情渐渐平静。最让他满
意的一件事是,那个女的哑巴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配得到这个,对付
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应当用这个办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条出路、杀了她。然后
自杀,这个傻王八假惺惺地发怒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他是单身汉。这可能是难得的幸福,不过,独自一个在炎热的夏夜里流汗叹息胡思
乱想,如果说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强了,幸福的人不可能这样狼狈,桌子上蹲着长城牌
电扇,刚买了一礼拜就坏了。得抽时间去修修。他想。里屋外墙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
人打个招呼。是买黑白电视机还是买彩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委托商行有十二英寸的,
只要二百三十块钱,一个人看也挺合适的。不过,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没电视的生活,不
看电视也没什么。他也许更需要一台洗衣机。他不爱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罗大
妈就要帮助洗,这是很过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来,他得自己动手修房子,雨
水越来越大,不修墙皮非湿塌了不可。找谁帮忙呢?需要办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
认真对待。他已经学会照料自己。刚刚解教时的无所适从感觉正在彻底消失。明天干什
么?
早上跑步。上午交税,到批发公司看货。中午在东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
洗澡剃头。下午修电扇,买一本《大千世界》或《蓝盾》。晚饭自己做,六点半到东大
桥025号摊位、十点半回家睡觉。
他对明天干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又一个明天使他变得成
熟,他把明天一个又一个地打发掉。他不怕它们,可也谈不上喜次。归根到底,大多数
日子是没什么趣味的。
看看街上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人群就知道了。听听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齿相互咒骂的
声音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别的样子。
八月的一个黄昏,有雨。李慧泉没有出摊。雷阵雨过去以后才八点多钟,天气报凉
快,他翻翻晚报夹缝,决定到朝阳工人俱乐部看场电影。那儿的小卖部卖一种很好喝的
自制的冷饮。片名《审判者》,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到俱乐部才知道是叙利亚的片子。票卖光了,但售票厅前围着不少人。票价三角五,
人群里有人卖六角和八角,爪子里电影票一叠一叠的。他买了一张。上一场没散,他蹲
在便道里侧抽烟。人脚和人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水泥砖和柏油路上的雨迹闪着亮晶晶
的黄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见了马义甫。他是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贵您一边凉快去!”
马义甫的虎牙龇在唇外,样子很丑。右眉上的痛子像盯着一只大甲虫似的,仿佛在
随着傲慢的语音缓缓爬动。人是更瘦了。
“刷子!”
马义甫想把票掖好,来不及了,很尴尬地颠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干上了?”
“没法说……你带烟了么?几点了?……我下班就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活该!”
李慧泉把烟递治他。马义甫点上一支,又抽出几支塞在衬衣口袋里。
“又缺钱花了吧?”
“没法说.说它干嘛!”
“‘十一’就结婚。现在还搂钱,太紧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后推推?”
“已经……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买卖好么?我手里没东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这儿碰上
了……我以后……一定还你。”“去你妈的!谁让你还了?”“不合适……”“快卖,
把我这张也卖喽,你剩两张挨着的,咱俩一块儿进去看。”
“你一人看吧。这票得耗到开演,越拖越能卖好价。有的骚娘们儿就喜欢人家在电
影院里摸她亲她,比公园有味儿多了……”马义甫故意抬高嗓门,其他票贩子都叽叽嘎
嘎地笑起来。马义甫的眼神儿很伤心,快活是装出来的。
李慧泉没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这么惨。“你朋友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她在
东大桥看见过你,回去还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么式样的衣服,让她找我。”“那
么胖,穿什么也不行……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这个简单
的问题过去一直没人间过他。猛然听到,倒真有点儿奇怪了。
“这还用问么?”他笑了笑。
“有了?!”“有个屁!”“没有,哥们儿想办法给你划拉一个,成不成的,玩儿
玩儿再说,别难为自己,可惜了的岁数……”“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
刷子,你不干这个成不成?多寒碜。”
“一言难尽。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进去吧,回见!我这儿还二十多张票没卖出去
呢……谁要票,八毛一张哩……”
人群呼一下围了上来。俱乐部大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块一张了!不要拉倒!一块一张,不买没了,一块……”
电影枯燥乏味。胶片发绿,演员哭起来像中国演员,假得让难受。双双对对的青年
观众在干他们想干能干的事,不时有人鼓掌,发泄一下对电影情节的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来了。座椅之间的缝隙很窄,搂成一团的情侣们四肢伸展,像
裸露的树根一样任它们自由蔓延。有人把脚搭在无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横了一段朽木。
李慧泉见过这种情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恼火。隐隐约约的欲望在心头闪了一下。
他想打人。他近来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机会。
马义甫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告牌下抽烟。俩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过去。
“还没走?”
“吃了两碗馄饨,想等你出来说点儿事。刚一个小时……”
“没意思。你想说什么事?”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
“你借我的钱……我输了………”
“输了?”
“我以前玩儿过,可是我跟你借钱的确是买录音机,凑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块
怎么玩也不怕,打算赢一点儿、没想到输了……我想捞回来,输惨了……”
李慧泉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输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着六百多块。我倒票还了一百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输给谁了?”
“在日坛敲扑克认识的。”
“住哪儿?”
“哪儿都有,赌也没准地方,不说了吧?这里有规矩,说了麻烦。”
“你告诉我干嘛?”
“……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三天两头跟我要钱,我怕让我朋友知道,也不
敢跟我爸说,我自己实在还不上……倒票又怕让人逮着……我完了……”马义甫捂着鼻
子蹲下来。
“倒票还债也比赌好。你还赌吗?”
“……我……”
“我他妈问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赌行么我?”
“你问问去,我不赌行么我?”
“你拿倒票的钱赌去?”马义甫点点头,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着他往体育场方向
走,马义甫呼吸急促,然后轻轻抽泣起来,他垮了。
“你‘十·一’结婚是假的?”
“恩。”
“你跟我借钱时已经赌上瘾了,把我当傻瓜涮着玩是不是?”
“……哥们儿对不起你。”
“现在又让我帮你还赌帐是不是?我的钱花着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操你大爷!”
“你救救哥们儿!”
“我操你大爷!”
“你骂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该,我任了!哥们儿今天不要脸
了……你打吧……”
马义甫艇着脚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衬衣领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勒得人喘
不上气,也让人害怕。马义甫擦一把眼泪,昂着头,虎牙在路灯的柔光中闪亮。
李慧泉在刷子脸上打了一掌。“啦”一声。在雨后的夏夜和体育场外的小松林中,
响动大得出奇。马义甫跌在泥地上,后背捧上了草坪的铁围子。
他不说话,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弯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马义甫用胳膊垫住了,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别打脸,我明天还上班呢……”
“骗到我头上了!”
李慧泉往后退,手掌发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几年没有动过手,感觉很古怪。刷
子是他朋友。
他怎么把朋友给打了呢?
朋友在欺骗他!
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马义甫蹲在地上摸险。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险,小松林外边有自行车驰过。便道
上传来行人的说话声,树枝上仍有水珠滴下来。
李慧泉记起多年前揍马义甫的情景,用擀面杖一顿足抡,马义甫轻而易举一点儿也
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服了!服了?!”那以后,刷子对他确实不错。刷子很可能
从懂事起就胆小,混到打架人的堆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刷子跟他一样,是没什么
出息的、很可怜的人。他们到老都干不成正经事。赌博。这是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们显示
愚蠢的最好机会。
马义甫伸出两个手指,李慧泉把整包烟都塞给他,点烟时,李慧泉看到刷子嘴角上
有血,上唇翻起一块。
马义甫显得胸有成竹。
“你想替我垫多少?”
“顶多二百,一分不多。一年以后还我,一分不许少。”
“行。”
“你要还赌呢?”
“随你的便,右手中指……”
“这是你说的。要赌了你自己剁掉它算了,别指望别人,你要骗人,别让我碰上!”

“……钱……”
“明天晚上到摊上取。”不知为什么,马义甫又抽抽嗒嗒地耸起了肩膀,李慧泉扭
头走了。朋友的处境和朋友的欺骗,都让他伤心。
远处有雷声,辨不出响在哪个方向。整个黑夜在轻轻摇动。
他疑心马义甫在装洋蒜。能骗一次,为什么不能骗两次呢?
马义甫在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
有时候,不能把人的哭当哭。眼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刷子伤心落泪的时候说不定
正在下定赌赢的决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谁知道五
尺高的汉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也无法

了解。他琢磨不透马义甫。不过,马义甫倒好像把他给琢磨透了。

这也许就是别人比他聪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东大桥025摊准时相见。李慧泉扔出一个纸包。马义甫撕开封纸数了
两遍,很激动,像久渴的人在饮水。他的脸肿得不大明显,嘴唇破了的地方抹着紫药水。
李慧泉摆弄衣服架子。
“一年后在这个地方还我。”
“一定还!我不赌了……”
“甭跟我说这个,我不爱听!”
“谁赌谁是孙子。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叫你……”
“随你的便,我不指这个。”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还你,等我缓过气来砸锅卖铁也还你!”
李慧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不信这些话。他不信这个曾经欺骗过他的朋友的任何
保证。他跟这个人的联系算是吹了。以后,马义甫遇到麻烦他将袖手旁观,一旦姓马的
伤害了他,他就用不着什么客气了。
他在小松林里那两下子未免过于优雅。这种小动作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
什么问题,这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已经淡忘的属于李大棒子的快速凶猛敏捷镇定的风格。
他想重操旧业井不困难。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女朋友、这都算不了什么,他有办法
使自己心情舒畅,他也有办法让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惧他.就像他早年做过的那样。
他还记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斗,他应方叉子之邀,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
阵,他与双方素不相识.却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车链子、铅球、弹簧锁、垒球棒、刀
子、叉子、砖头,—切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挥舞着枣木擀面杖如入无人之境,他像一只
舒展的雄鹰,在郊区的公路上飞翔,对手像野兔子一样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
而刚烈的满足,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他呀!他赢架
就像玩儿一样,在新桥饭店双方请他的客,他的脸上竟留着血迹,擦都不擦。
一块砖头擦过他的前额,打下了光荣的标记,他为自己骄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
不发,也不笑,只是没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管说,他喜欢酒更喜欢似醉非醉
的舒服劲儿。他赢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样坚硬、耿直、一丝不苟,也像大
棒子—样单调、冰冷、怒气冲冲,那时他十八岁,处在最有勇气最有劲道的年华,他是
一个在地狱中东奔西跑的十八岁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更没想过以后会为自
己曾经干过的什么而隐入深深的窘境。他以为自己活得不错,在一段有限的时间里。
也许,处在那种状态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种状态的诱惑,在疯狂忘我和
对自身极度关注的敏感中,人的体味就像醉酒一样,随心所欲而又无法控制自己。他喜
欢这种状态。这是摆脱烦躁、孤独、空虚的避风港。但是,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找不到这
个港口了。它淹没在令入沮丧的往事之中。
他确实是个笨蛋。
当别人在知识和平静的生活中寻求的时候,他在暴力中寻求;别入或多或少得到了
什么,他却一无所有,他在梦中包括白日梦中思念那个唇上长着绒毛的姑娘,却不懂得
采取任何有益的行动。
他丧面清心寡砍,内心却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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