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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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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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人和医生护士都到哪里去了?那人摇摇剃光的脑袋说:“我听说他们都走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她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夫人。他们可能都回家了。你知道日本人,他们的计划每个月都在变。”

我拉拉明妮的袖子。“咱们走吧。”

很多医护人员都是日本人,战争还在进行,他们不可能回国去,更不要说中国的病人了,他们根本无家可归。

我们离开工地,又去了天华孤儿院,想看看莫妮卡知道不知道医院解散的情况,可是,比上次更苍白的莫妮卡,对此也完全不知情,她连医院没影了都没听说,还一个劲儿地向我们道歉。“千万别自责啦。”明妮说。她给莫妮卡留下了一盒核桃酥,这本来是给玉兰带去的,临走时明妮要她对自己的身体多加小心。这次看上去她的病情更重了,两颊下陷,双眼无光,可她还是心情很好,看到我们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我却担心她很快就无法工作了。

回到学校,明妮给楚医生打了电话,问他现在日军医院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听打听,病人都到哪儿去了?”她问。

他答应去查一查,明妮还邀请他来我们这里喝茶。

第二天下午楚医生来了,他看上去身体不很好,眼神呆滞,面容消瘦。我给他倒了乌龙茶,又在茶几上放了一碟小麻花。他坐在办公室正屋里的帆布沙发上,说医院的解散一事他查到了,不过,拿不准工作人员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可能被合并到别的医院去了。”

“那么病人呢?”明妮问。

“从一开始就没多少病人。”

“我想知道玉兰去哪里了。”

“让我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我听说他们把一些病人送到了满洲去。”

“为什么送到那里?”

“有一个专门研究细菌战的机构需要用人体做实验。”

“‘细菌战’?太可怕了!他们被送去的地方是个实验中心吗?”明妮问。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细菌战”这个词。

“我了解的也不多。”他回答,“不过我听说,东北那边有一个日军机构,用人体做细菌和病毒实验。他们一直在收集‘人体圆木’,供做实验用。”

“也就是说,送去的人都不会活着出来了?”明妮问他。

“真抱歉,是的。在某种程度上,玉兰和另外那个疯姑娘死得越早,对她们本人就越好。”

“这个说法太可怕了!”

“她俩都得了性病——据我所知,非常严重。两人实际上被当做了性奴隶。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很多中国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如果活着就是受罪,那还不如结束这条命。我必须说,如果我是她们,早就自杀了。”他盯住我,仿佛在看我是不是想反驳他。我却只想说赞成他的看法。

“可是她们俩头脑都不清楚了。”明妮说。

楚医生没有回答。他在腿上把两手绞在一起,移开了他悲伤的目光,好像对自己的话感到羞耻。明妮又说:“我要请你帮个忙。你能找到那个机构的名称和具体地点吗?”

“你是说,做细菌实验的那个?”

“是的,请你帮我找到。”

“我尽力。”

这次谈话让明妮陷入了更深的抑郁。一连几天她不停地说,如果她早点儿度假回来,说不定会把玉兰给救出来。她认定了,玉兰的遭遇打一开始就有一部分是源于她的过失,要是她留在这里过暑假就好了。她可以搬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住,这样就不必和丹尼森夫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了。明妮责难自己,太在意自己的个人感受和丢脸不丢脸。她怎么能够因为私人意气之争而误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营救一个女子的性命和保护两所学校!她至少可以给大刘或我写信来,好对学校的情况有所掌握啊。她陷在对自己心胸太狭窄的自责中难以自拔。她该怎么弥补呢?她越想自己的过错,就越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的自责令我不安。不管我怎样努力劝她不要内疚,她都不停地谈论玉兰和我们失去的那些妇女。我觉得明妮有些钻牛角尖了,对她说,就算她当时在这里,可能也根本没有能力救出玉兰——日军怎么会让一个美国女人来横插一杠子?

我知道明妮和大刘关系很密切,可能也对他谈过这些问题。他还是一个星期教她两次古代汉语。可是这些天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因为美燕再一次打算逃出南京,去四川参加国民党部队,或去共产党在北方的根据地延安。美燕憎恨这里的一切,甚至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水、这里的一草一木,更不用说这里的人了。她把金陵学院称为“耗子洞”。不再去教堂,把《圣经》也扔了,说她看透了,上帝对人类的苦难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她告诉丽雅说,再也不信基督教了,在她看来,基督教就是要削弱人们的抗争意识。大刘曾对女儿寄予厚望,她的头脑像刀锋一般锐利,可是现在,她变得让他越来越痛心。更糟的是,有流言说她开始跟路海眉来眼去,总是在外边待到下半夜才回家。丹尼森夫人已经跟路海谈过话,他答应不再见美燕了,还说他们两人之间绝对没有什么事儿,可是,人们仍然看到过他俩一起溜出校园。





四十四


九月十八日那天,约翰·埃里森邀请明妮到美国大使馆去吃午餐。她问他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他表示欢迎。我们到的时候,埃里森还在开会,但叫人把我们带到餐厅。餐厅里好明亮,宽阔的窗户、螺旋花纹的天花板、黄铜大吊扇,屋角里还有两盆仙人掌。不多会儿埃里森走了进来。

午饭是奶油菠菜和通心粉拌海鲜。我们吃了几分钟后,主人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个织锦小盒,把它放在明妮面前。“我应该把这个交给你。”埃里森说,朝小盒子摊开巴掌,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戒指。

“给我的?”她问。

“对,打开吧。”

她打开盒子。丝绸衬里内,躺着一枚向日葵形状的金色勋章,勋章中心镶嵌着晶莹的蓝玉。“我们中有多少人得到了这样的勋章?”她指着那个金花冠问埃里森。

“只有你和活菩萨约翰·拉贝。”

“霍莉·桑顿也应该得到一枚。”

埃里森咧嘴一笑,露出结实的牙齿。“霍莉可能会在下一批得奖的人里吧。依我所见,路易斯·斯迈思也应该得奖。”

“约翰·马吉也应该得一枚。”明妮加上一句。

我拿起奖章,翻过来看看,明妮的名字刻在背面。与奖章一起还有一张证书,嵌在皮面夹子里。我打开证书,是中华民国中央政府颁发的一张嘉奖令,表彰她拯救了上万名南京市民的生命。“太好看了。”我说。

埃里森微笑着放下手里的叉子,浑圆的前额闪闪发光。“这奖章叫做采玉勋章,是中华民国政府颁给外国人的最高荣誉。”

“它有什么意义吗?”我问他。

“它意味着,奖章得主是中国最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居住都受欢迎。”

我对明妮说:“恭喜你!”

“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换了我们中的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那么做的。”

埃里森接着说:“我希望你们两位对奖章这事不要声张。战争没有结束之前,这件事千万不要公开。”

“好的,我不会透露出去的。”我说。

“你觉得战争会很快结束吗?”明妮问他。

“我想不会。俄国刚刚入侵了波兰。欧洲的形势看来十分险恶,很可能会爆发战争。”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俄国的入侵,以前倒是知道,德国已经占领了波兰西部。我们惊骇不已,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窗外的蝉鸣高一阵,低一阵。大街上一头驴叫起来,还气急败坏地甩动着挽铃。“人们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明妮叹息道。

“为什么邪恶总是占上风呢?”我说。

“我们每天都为和平祈祷,”她接着说,“显然祷告不管用。”

“欧洲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希特勒。”埃里森说,“我担心会有一场世界大战。”

“斯大林会怎么样?”明妮问。

“他跟希特勒狼狈为奸。”

饭桌上我们也谈到中国的形势,入侵的日军似乎已经陷入了泥潭,然而和平解决是不可能的。国民党军队去年在花园口掘开了黄河大堤,试图以这种办法来阻止日本部队的前进;蒋委员长仍被这个丑闻所困。根据最新公布的数字,共计八十万平民死于水灾,用任何军事计划的名义也无法为此辩护。更愚蠢的是,国民政府对北方各省的贫苦农民征那么高的税,完全不顾他们已经陷于干旱造成的饥荒中。有报道说,由于付不起沉重的赋税,乡下有人开始拥护日本人了。

饭后,埃里森拥抱了我们一下,爬上铺了地毯的楼梯去三楼开会了。我们步行回金陵学院,一路谈着前途未卜的欧洲。德国和俄国入侵波兰,使欧洲的前景凶多吉少。我们知道丹尼森夫人计划了明年夏天访问德国,她也许不得不取消她的德累斯顿、维也纳和布拉格之行。我逗明妮说,她现在最好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她的勋章吧,不然可能会被人偷走呢。

“要是能卖的话我会把它卖掉。”她说,“如果丹尼森夫人听说了,会嫉妒得发疯。”

“那是一定的,必须得保密。”

这个话题让明妮感到不快,她话锋一转,谈起我们在秋季必须着手进行的几件事情,比如为两个学校储存足够的大米和燃料,为周围穷苦人家的孩子提供冬衣和鞋子。

第一场霜冻之前,我们得购买大量蔬菜,让家庭手工艺学校的妇女们腌制起来。我们还得组织她们缝棉被和棉衣棉裤。我得多弄些煤来,因为丹尼森夫人有指示,一棵树也不得再砍。如果需要,我们将雇人来看守,防止偷伐。她说长成一棵树要很多年,而砍倒一棵只需要几分钟,我们应当保护它们。

为了买到煤,我找了几家煤场,结果都没弄成,因为除了供应管制,日本人还把开采出来的大量原煤直接运回日本。一连几个星期,我见到的煤商都告诉我,他们只能零售,一次两三百斤。我估计,他们这么卖一定是为了赚得更多的利润。

一个月后,我终于弄到十二吨无烟煤。也就是说,至少我们的办公室冬天里可以取暖了。




楚医生给明妮捎来了信,说日本实施细菌战研究计划的部队代号叫七三一部队,领头的是石井四郎少将,尊称“博士将军”。七三一部队驻扎在哈尔滨城南的平房区。不少外国人,像俄国人、朝鲜人,也被囚禁在那里,被用做活体实验的标本。由于这一研究项目属于最高机密,楚医生让本顺把信直接带到金陵学院,并叮嘱他,如果在路上被日本人扣留,一定要把信毁掉,吞到肚子里或全部撕碎。他还嘱咐明妮,看完以后一定要烧毁,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泄露信的内容。明妮看了两遍,然后给我看了,因为她想听听我的意见。等我读完,她划了根火柴,把信烧掉了。一连几天,她都在考虑亲自去一趟东北,幻想着她的造访可以把玉兰从那里救出来。这些想法明妮对谁也没说,只告诉了我。

我激烈地反对她的打算。“你这是发疯了,”我对她说,“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你出现在那里,会给你自己和其他人都带来极大的危险。”

“怎么会呢?”

“日本人会把你也关起来,你不说出来是怎么知道他们秘密计划的,他们就不放你走。其实,他们也许会直接把你杀掉灭口,除掉见证人。”

“我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一切都在上帝的手里,如果我该死,我就死好了。但你不觉得,我到了那里可能有助于把玉兰救出来吗?”

我摇头叹息。“说句老实话吧,我看你是钻进牛角尖了。我们连玉兰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一旦他们把她弄进去,她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那我就这么放弃了?”

“不放弃你还能怎么办?而且,你必须考虑你这一去的后果。学校里找不见你,会引起种种猜测,各式各样的谣言会满天飞。更糟的是,就算你运气好能够回来,丹尼森夫人也一定饶不了你。你这么一走,只会造成丑闻。”

明妮终于明白了我这番话的逻辑,所以她同意打消这一计划。可是关于救玉兰的念头却一直在吞噬着她。她情不自禁地想象其他营救她的可能性,并经常和我商量这些办法。“你别走火入魔了,”我提醒她,“有时候我们必须学会忘记,才能继续活下去。”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地折磨自己,身边一没旁人,她就忍不住要跟我谈玉兰。





四十五


杨爱凤暑假之后一直没回来,虽然秋季新学期都开学三个月了。七月份以来,就再没人得到过她的音讯。根据美国大使馆提供的消息说,她参加了一些抗日活动,被日本人逮捕了。十一月初,丹尼森夫人终于收到了爱凤的信,说她本人倒没事,但她的未婚夫,原是北京的一个记者,现在被关押在天津,日本宪兵说他“从事间谍活动”。她说他根本不是间谍,这其中一定有误传、误解,或是遭到某些中国人的陷害。她暂时还必须留在那边,为营救他奔走,不过她许诺,他一旦获释,她立刻就返回南京。丹尼森夫人摇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对我们说:“爱凤是个聪明人,很有办法,她会平安的。”我们的学生减少了,倒是并不缺她来教课。

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吴校长的来信,她很高兴家庭手工艺学校减少了人数。她一定认为这是向恢复大学迈进的一步。

自从暑假回来,明妮一直感到很容易疲倦。有时候,她在办公桌上就睡着了,有一次还误了跟《芝加哥论坛报》一位记者的会见。每个星期一早上,她会把一周日程交给大刘一份,这样他就可以每天向她提醒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和安排。

到我们学校参观的日本人也多起来。大多数是平民,有些是基督教徒,有一位参观者甚至把他的孩子都带来了。来访的人中间,有一位叫与口的,四十岁左右,微微有些驼背,脸儿尖瘦,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他来得很勤,一有机会就跟我们攀谈。他在满洲居住了不止十年,中国话带有东北的口音。一开始,他不肯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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