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朝他走来。兰塞姆一半是从马拉坎德拉生物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们的主人驾到,一半是他亲眼看见了——他无法否认他确实看见了——奥亚撒。他永远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光的最低微的细语——不,比那还要微妙,影的最若有似无的游移——正从高低不平的野草上迎面而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地面的某种细微的变化——太细微了,无法用五官的语言来形容——正在慢慢朝他移动。如同一种沉默在挤满人群的房间里蔓延,如同对某种淡忘已久的声音或气味的稍纵即逝的回忆,如同自然界里所有最微小、最静默、最难捕捉的事物一样,奥亚撒在他的臣民中间经过,最后,在离兰塞姆十米远的地方,在麦迪隆的中央停住了。兰塞姆感到血液在悸动,手指在刺痛,似乎闪电在他附近掠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身体都像是水做的。
奥亚撒说话了——比兰塞姆听到过的所有声音都更不像人类,温和、遥远、缥缈,一种坚定的声音,正如后来一个贺洛斯对兰塞姆说的,这声音里“没有血液。只有光,没有血液”。奥亚撒的话并不令他惊恐。
“你害怕什么呢,图尔坎德拉的兰塞姆?”他说。
“害怕您,奥亚撒,因为您跟我不同,而且我看不见您。”
“这些都不是充足的理由,”那声音说,“你跟我也不同,我虽说能看见你,但是看得很不清楚。请不要以为我们截然不同。我们都是马莱蒂的翻版。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兰塞姆什么都没说。
“你还没有踏上我的星球,就开始害怕我了。从那以后,你一直在逃避我。当你乘坐飞船进入太空时,我的仆人看出了你的恐惧。我的仆人听不懂你们的语言,但看到你的同类对你不好。为了让你摆脱那两个人的魔爪,我调动了一个贺纳克拉,看你是否会自愿来找我。没想到你却躲藏在贺洛斯中间,我的仆人叫你来见我,你不肯来。后来,我派我的艾迪尔去叫你,你仍然不肯来。最后,是你的同类把你追赶到我这儿,让贺瑙流了血。”
“我不明白,奥亚撒。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是您把我从图尔坎德拉叫来的?”
“是的。难道另外两个人没有告诉你吗?如果你不打算响应我的召唤,为什么会跟他们来呢?当你们的飞船在太空里时,我的仆人听不懂他们跟你的谈话。”
“您的仆人……我不明白。”兰塞姆说。
“尽管提问吧。”那声音说。
“您的仆人在太空里?”
“还能在哪儿呢?没有别的地方。”
“可是您,奥亚撒,您是在马拉坎德拉,我也是。”
“但是马拉坎德拉像所有的星球一样,是飘浮在太空里的。图尔坎德拉的兰塞姆,我和你一样,并不完全是在‘这里’。你们这些生物必须从太空落到一个星球上,而对我们来说,星球就是太空中的一个个地方。但是请不要试图弄懂这个问题。你只需知道我和我的仆人即使现在也是在太空里。你在飞船里的时候,他们在你周围,正如他们此刻在你周围一样。”
“那么,早在我们离开图尔坎德拉之前,您就知道我们要来了吗?”
“不。图尔坎德拉这个星球是我们不了解的。它独自位于太空之外,没有消息从那里传来。”
兰塞姆沉默不语,但奥亚撒回答了他没有提出的问题。
“并不总是这样。我们曾经认识你们那个星球的奥亚撒——他比我聪明,比我强大——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管那个星球叫图尔坎德拉。这事说来话长,而且令人心碎。你们那个奥亚撒变‘歪’了。那时你们星球上还没有生命。那是邪恶时代,我们在太空中至今仍会谈起。他当时还没有被束缚在图尔坎德拉,而是像我们一样自由。他决定摧毁所有其他星球。他用左手砸毁你们的月亮,用右手让寒冷的死亡降临我的哈兰德拉。如果不是马莱蒂通过我的手打开了汉德拉米,放出滚热的喷泉,我的星球将会变得荒无人烟。我们没有让他这样逍遥多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我们把他赶到了太空之外,并且按照马莱蒂的指示,把他束缚在自己星球的空气中。他直到今天还被困在那里,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那个星球的消息了:它一片寂静。我们认为马莱蒂不会把它完全交给那个‘歪’人,据传,马莱蒂曾经跟图尔坎德拉的那个‘歪’人进行较量,苦言相劝,严厉威胁。但对于这些,我们和你一样知之甚少。这是一件我们渴望了解的事情。”
兰塞姆没有马上说话,奥亚撒尊重他的沉默。兰塞姆让自己镇静下来,说道:“听了这个故事,奥亚撒,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星球很‘歪’。那两个带我来的家伙对您一无所知,只知道是索恩派他们抓我过来。他们大概以为您是一个假艾迪尔。在我们星球的野蛮地区有假艾迪尔,人们在假艾迪尔面前互相残杀——他们认为艾迪尔要喝人血。那两个人以为索恩正是为了这个或其他邪恶的目的才要我的。他们用武力把我带了过来。我当时极度恐惧。我们星球上讲故事的人使我们认为,在我们星球的大气层外如果有生命存在,都是邪恶的。”
“我明白,”那个声音说,“这就解释了一直令我不解的问题。你乘坐飞船刚离开你们的大气层进入太空,我的仆人们就告诉我,你似乎不是自愿来的,另外两个人有秘密瞒着你。我真没想到竟然有人这么邪恶,用武力胁迫自己的同类到这里来。”
“他们不知道您要我做什么,奥亚撒。我也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两年前——在你们的时间里大概是四年——这艘飞船从你们的星球进入太空。艾迪尔们一直跟随着它的踪迹,当它在哈兰德拉上空飞过时,他们监视着它,而当它最终降落在汉德拉米时,我的半数仆人都站在那里围观,看着那些陌生人钻出飞船。我们让野兽远离那个地方,而所有的贺瑙都对此事一无所知。当那些陌生人在马拉坎德拉走来走去,给自己建一个棚屋,当他们对一个陌生星球的恐惧渐渐消除之后,我派了几个索恩在陌生人面前现身,教他们学说我们的语言。我之所以挑选索恩,是因为他们在体形上跟你们的人最像。那些图尔坎德拉人害怕索恩,根本不听教诲。索恩去找了他们许多次,但没有教会他们多少东西。索恩向我汇报说,图尔坎德拉人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水里有太阳之血,就会据为己有。后来我看光听汇报不解决问题,就叫索恩把他们带来见我,不是强迫,而是彬彬有礼地请他们过来。他们不肯来。我要求见他们中间的一个,但是一个也不肯来。其实把他们抓来是很容易的,但我虽然看出他们很愚蠢,还不知道他们有多邪恶,我不愿让自己的权限超越自己星球的生物。我叫索恩像对待小崽子一样对待他们,并告诉他们,除非他们把自己族类的一员带来给我,否则不许再捡拾太阳之血。他们听了这话,就拼命往飞船里塞了大量的太阳之血,返回了自己的星球。我们一直困惑不解,现在总算明白了。他们以为我想要你们族类的一员是为了食用,所以就去抓一个过来。其实,如果他们走一些路来看我,我会很尊敬地接待他们。现在,他们两次航行数百万英里而一无所获,最终还是要出现在我面前。你也是,图尔坎德拉的兰塞姆,你徒劳地费了许多气力,为了躲避站在你此刻站立的地方。”
“这是事实,奥亚撒。邪恶的生物总是怕这怕那。但我现在站在这里了,我愿意知道您将如何处置我。”
“有关你的族类,我有两点要问。第一,我必须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是我对我的星球应尽的责任。第二,我希望了解图尔坎德拉的情况,以及马莱蒂在那里跟邪恶之王进行的那些奇怪的战争。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这是我们渴望了解的一件事。”
“关于第一个问题,奥亚撒,我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至于那两个人,一个心里只想着太阳之血,因为在我们的星球上他可以用它换取许多乐趣和权力。而另一个人会给你们带来灾祸。我认为,为了给我们人类腾出地方,他会把你们的生物全部摧毁。然后他还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其他星球。我认为他是想要我们的族类永远存在,并且希望他们能从一个星球跳到另一个星球……一个太阳消失后,总能奔向另一个新的太阳……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的脑子受伤了吗?”
“恐怕没有。也许我没有准确描绘他的思想。他比我有学问。”
“难道他认为他能进入浩瀚的群星?难道他认为马莱蒂会希望一个族类永远存在?”
“他根本不知道有马莱蒂。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奥亚撒,他会给你们的星球带来灾祸。千万不能让我们族类再到这里来了。如果您只有杀死我们三个才能阻止他们,我会欣然赴死。”
“如果他们是我的臣民,我现在就会干掉他们,还有你,兰塞姆。因为他们邪恶得无可救药,而你,等你变得勇敢一些,就可以去见马莱蒂了。但我的权威仅限于我自己的星球。杀死别人的贺瑙是一件可怕的行径。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们很强大,奥亚撒,他们隔着许多英里也能置人于死地,他们能朝对手射出致命的空气。”
“当飞船还在太空航行,尚未到达马拉坎德拉时,我的几个微不足道的仆人只需轻轻一触,就能让它变成一个以不同方式移动的物体——而你连物体也算不上。但是要记住,你们族类没有人能再进入我的星球,除非我召唤他。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跟我说说图尔坎德拉吧。把一切都告诉我。自从邪恶之王从太空坠落,陷入他自己星球的空气中,被他自己的光伤害之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你怎么又变得害怕了?”
“我害怕时间的长度,奥亚撒……也许我没有听懂。您刚才不是说,这些是发生在图尔坎德拉有生命之前吗?”
“没错。”
“还有您,奥亚撒?您已经活了……还有那块石头上的画?画的是哈兰德拉上的寒冷屠戮了众生。难道那幅画讲的是我们星球开始之前的事情?”
“看得出来,你终究还是贺瑙,”那声音说,“毫无疑问,当年面对空气的石头现在肯定已经不是石头。石头上的画剥落,被一遍遍地复制,复制的次数比我们头顶上空气里的艾迪尔数量还多。但是复制得准确无误。因此,你看到的那幅画完成于你们星球还没有完全建成的时候。但是请不要考虑这些事情。我们这里有一条法则,不要跟别人谈论规模或数量,即使索恩也不例外。你不明白,这会使你对虚无顶礼膜拜,而对真正伟大的东西却视而不见。你还是跟我说说马莱蒂在图尔坎德拉所做的事情吧。”
“根据我们的传统——”兰塞姆刚说了这么一句,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打破了庄重肃穆的集会。一大帮人,简直像游行一样,浩浩荡荡地从码头的方向朝丛林走来。兰塞姆看到队伍主要由贺洛斯构成,他们似乎还抬着什么东西。
19
队伍越走越近,兰塞姆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几个贺洛斯抬着三个又长又窄的东西。他们把东西顶在头上,四个贺洛斯顶一个。在他们身后是一大批举着鱼叉的贺洛斯,看样子正押送着两个兰塞姆不认识的生物。他们从最远端的两块巨石间走进来,光线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家伙比兰塞姆在马拉坎德拉看见过的动物都要矮得多,他断定他们是两足动物,尽管他们的下肢粗得像香肠一样,简直不能管它们叫腿。他们的上身比下身略窄一点,微呈梨形,脑袋既不像贺洛斯的那样圆,也不像索恩的那样长,而几乎是四方形的。他们拖着窄窄的、看上去沉甸甸的双脚走路,每一步都带着不必要的蛮力,深深踏进土里。随着他们的脸越来越清晰,兰塞姆看见在某种毛发刚硬的深色物体周围,有一些肿胀发皱的斑驳肉色……突然,兰塞姆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人,顿时情绪突变,内心五味杂陈。这两个犯人正是韦斯顿和狄凡,而他,在这特定的时刻,几乎是以马拉坎德拉生物的眼睛看见了人体。
队伍的首领走到奥亚撒面前几米远的地方,放下头顶的东西。兰塞姆这才看见它们是三具贺洛斯的死尸,躺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棺材里。它们仰面躺着,眼睛不像我们人类死去时那样紧闭,而是令人不安地凝视着远处丛林的金色华盖。兰塞姆推测其中一个是希洛伊,而此刻走上前去向奥亚撒鞠躬致敬、开始说话的,无疑就是希洛伊的弟弟贺亚西。
兰塞姆起初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韦斯顿和狄凡身上。他们手无寸铁,被周围拿着武器的贺洛斯严密监视着。他们都像兰塞姆一样,在马拉坎德拉降落之后就没有刮过胡子,两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韦斯顿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坚毅的,甚至是复杂的绝望。狄凡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处于一种恼羞成怒的状态。两人显然都认为有足够的理由害怕,但谁都不缺乏勇气。周围都是贺洛斯,而且他们只顾打量面前的场景,没有注意到兰塞姆。
兰塞姆听懂了希洛伊的弟弟在说什么。
“对于这两个贺洛斯的死,奥亚撒,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们夜里撞见这两个贺马纳时,大家都惊慌失措。您可以说这是一场狩猎,这两个贺洛斯就相当于是死在贺纳克拉手里。但是,希洛伊并没有做什么吓唬他们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就被一种懦夫的武器从远处击中。现在他躺下了(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才这么说,汉德拉米的所有生物都知道这点),他是杀敌英雄,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死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奥亚撒的声音第一次对那两人说话。
“你们为什么杀害我的贺瑙?”他说。
韦斯顿和狄凡仓皇四顾,想确定是谁在说话。
“上帝!”狄凡用英语喊道,“可别告诉我他们有扩音器。”
“腹语术,”韦斯顿用低哑的声音回答,“在野蛮人中不是什么新鲜事。巫医神汉假装进入一种通灵状态时就是这么做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巫医学着某人说话,替你把话捎给那个人。你只要表示看穿了他的把戏,他的勇气就垮了。你看见过野蛮人假装进入通灵状态吗?天哪——我看见他了。”
韦斯顿的观察能力确实值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