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唯一的肉食。他们有大量的蔬菜,品种繁多,其中有些味道很好。必要的时候,就连覆盖整个汉德拉米的粉白色野草也是可以吃的,因此,如果他在希洛伊找到他之前饿死,那就真是守着粮仓饿肚肠了。不过,没有哪个贺洛斯会自愿去吃野草(也就是“诺德拉斯鲁德”),但它们在旅途中可以权且充饥。贺洛斯住在用硬树叶搭成的蜂巢形小屋里,为了暖和,附近几个村庄都建在河边,而且建在上游汉德拉米的岩壁处,那里的水最热。他们席地而睡。
他们似乎没有艺术,只有一支由四个贺洛斯组成的小组或演唱团,几乎每天晚上演出某种诗歌和音乐。其中一个贺洛斯长篇大论地半吟半唱,另外三个时而独唱,时而轮唱,不时打断第一个的吟唱。兰塞姆弄不清这些插唱只是简单的音乐插曲呢,还是戏剧的对白,讲述部落首领的故事。他从音乐里什么也听不出来。他们的声音倒不难听,音域似乎也能被人类的耳朵接受,但节拍奇异,跟他的节奏感完全合不上。部落和家庭的成员一开始令人迷惑。总是有人失踪几天后又重新出现。贺洛斯打鱼,还经常划船出去,至于去做什么,他始终没弄清楚。后来有一天,他看见一大队贺洛斯从陆地出发,每个脑袋上都顶着许多蔬菜。看来,马拉坎德拉存在着某种贸易。
他在第一个星期就发现了他们的农业。在汉德拉米往前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片没有树木的开阔地,延绵许多英里,覆盖着低矮的、饱满多汁的蔬菜,其中最主要的是黄色、橙色和蓝色蔬菜。后来,又出现了跟地球上的白桦树差不多高的类似莴苣的植物。有一棵植物悬在温暖的水面,你可以走到一片低矮的叶子上,美美地躺下来,就像躺在一个轻轻摇曳、气味芬芳的吊床上。而户外的其他地方则不够暖和,不适宜久坐。汉德拉米的平均温度相当于地球上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在这些生产食物的地方,都是周围几个村庄集体劳作,而且分工比他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收割、晾晒、储藏、运输,以及类似施肥的活计,都有专人进行,他还怀疑至少有几条水道是人工挖掘的。
后来,他渐渐学会了一点他们的语言,开始满足他们对他的好奇,这时他对贺洛斯的了解才发生真正的巨变。为了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解释说他是从天空来的。荷诺拉立刻追问是从哪颗星球或哪个地方(汉德拉)来的。兰塞姆本以为他的听众蒙昧无知,为了迁就他们的智力,故意用了一种孩子气的说法,因此,当他发现荷诺拉煞费苦心地跟他解释时,就觉得有点气恼了。荷诺拉说,他不可能在天空生活,因为那里没有空气,他或许是从天空来的,但他必须来自某个汉德拉。兰塞姆无法在夜空中把地球指给他们看。他们似乎对他的无能感到吃惊,一遍遍地指给他看低悬在西边地平线上的一颗明亮星球——距太阳落山的地方稍稍偏南一点。他惊讶于他们竟然选择了一颗行星,而不是一颗普通的星星。难道他们懂得天文学?不幸的是,他的语言能力仍然有限,无法探讨他们的知识量。于是他转变话题,问他们南边那颗行星叫什么名字,他们说叫“图尔坎德拉”——意思是寂静的世界或星球。
“为什么叫它‘图尔坎’?”他问。“为什么是寂静的?”没有人知道。
“色诺尼知道,”荷诺拉说。“这是他们知道的事情。”
接着他们又问他是怎么来的,他笨嘴拙舌地描绘那艘飞船——但他们又说:
“色诺尼会知道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吗?不是,他跟另外两个同类一起来的——两个坏人(贺洛斯语言里最接近的词是“歪人”)想谋害他,但他伺机逃脱了。贺洛斯觉得这很难理解,但最后一致认为他应该去找奥亚撒。奥亚撒会保护他的。兰塞姆问奥亚撒是谁。慢慢地,经过许多误会和曲解,他终于打听出了下列信息:一,奥亚撒住在麦迪隆;二,奥亚撒了解一切,统治万物;三,奥亚撒始终存在;四,奥亚撒不是贺洛斯,也不是色诺尼。然后,兰塞姆循着自己的思路,问是不是奥亚撒创造了世界。贺洛斯几乎是群情激昂地大叫着表示否定。难道图尔坎德拉的人不知道是年轻的马莱蒂创造并统治着世界吗?连小孩子都知道这点。兰塞姆问,马莱蒂住在哪里呢?
“和老人家住在一起。”
那么谁是老人家呢?兰塞姆没有听懂回答。他又问。
“老人家在哪里?”
“他不是那一类的,”荷诺拉说,“不必住在某个地方。”接着又说了一大串,兰塞姆不知所云。但他听着听着,就又觉得有些气恼。自从他发现贺洛斯具有理性以来,就一直有一种道德上的顾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义务接受他们的宗教启蒙。现在,由于他自己试探性的努力,发现被当成了一个野蛮人,他们正在对他进行文明宗教的启蒙教育——类似于简短的教理问答。看来,马莱蒂是一种肉身、器官或情感的神灵。
“他不是贺瑙。”贺洛斯说。
“贺瑙是什么?”兰塞姆问。
“你是贺瑙,我是贺瑙。色诺尼是贺瑙。皮特里奇是贺瑙。”
“皮特里奇?”兰塞姆说。
“从这里往西走十多天,”荷诺拉说,“哈兰德拉的下面不是汉德拉米,而是一大片开阔地,朝四面八方延伸,从北到南要走五天,从东到西要走十天。那里森林的颜色跟这里不一样,是蓝色和绿色的。那里很深很深,直达星球的根部。那里能从土里挖掘出最好的东西。皮特里奇就生活在那里。他们喜欢挖掘。挖出来的东西,他们用火烤软,做出各种物件。他们都是小个子,比你还要矮小,鼻子长长的,肤色苍白,整天忙忙碌碌。他们的上肢很长。要说起做东西来,别的贺瑙都比不上他们,就像论唱歌谁都比不上我们一样。不过还是让‘贺马纳’自己看看吧。”
他转过身,跟一个年轻的贺洛斯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一只小碗被传递到兰塞姆手里。他把碗凑近火光,仔细察看。毫无疑问是金子,兰塞姆明白狄凡对马拉坎德拉的兴趣意味着什么了。
“这种东西多吗?”他问。
很多,他们告诉他,大多数河里都有,但是最多最好的还是在皮特里奇那里,他们特别擅长此道。他们称之为“阿波尔·布鲁”——太阳之血。兰塞姆又看了看小碗。碗上有一些精致的蚀刻。他看见图案是贺洛斯和一些较小的、几乎像青蛙一般的动物,还有索恩。他询问地指着索恩。
“是色诺尼,”贺洛斯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几乎是住在哈兰德拉上。在大山洞里。”那些类似青蛙的动物——脑袋像貘、身体像青蛙的动物——则是皮特里奇。兰塞姆把碗在手里翻转。看样子,马拉坎德拉星球上存在着三个具有理性的物种,还没有哪个物种把另外两个物种灭绝。他急切地想知道谁是真正的主人。
“在贺瑙里,谁是统治者?”他问。
“奥亚撒是统治者。”他们回答。
“他是贺瑙吗?”
这使他们感到有点迷惑。他们认为,索恩比较擅长回答这类问题。也许奥亚撒是贺瑙,但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贺瑙。他不会死亡,也没有后代。
“索恩知道的东西比贺洛斯多吗?”
这个问题引出的不是回答,而是争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色诺尼或索恩对船一窍不通,不会捕鱼活命,不会游泳,不会做诗,即使贺洛斯给他们做了诗,他们也只能理解比较低级的诗意,但是必须承认,他们善于弄清星星的奥秘,并能理解奥亚撒晦涩难懂的言论,说出马拉坎德拉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些远古的、没有人记得的时代。
“啊——知识阶层,”兰塞姆想,“不管表面如何伪装,他们肯定是真正的统治者。”
他试着问他们,如果索恩用他们的智慧强迫贺洛斯做事,会怎么样——他用支离破碎、结结巴巴的马拉坎德拉语只能说到这个分上。这个问题听上去比较平淡,如果可能的话,他想问的是“用他们的科学资源来剥削未开化的邻居”,那样就会显得重要得多。其实他用不着这么费力了。上面刚提到索恩不能充分欣赏诗歌,整个话题就转向了文学。在接下来激烈的、显然是技术层面的谈论中,他一个音节也听不懂。
当然,他跟贺洛斯的对话并不全是关于马拉坎德拉的。作为回报,他也要提供一些关于地球的信息。在这方面他遇到两个障碍,一是他不断显得对自己的星球一无所知,这令他恼羞成怒;二是他决意要隐瞒一些事实。他不想告诉他们关于人类战争和工业主义的太多情况。他记得H。G。威尔斯笔下的卡沃尔'1'在月球上是什么下场。同时他也感到羞窘。每当贺洛斯询问关于人类——他们称之为“贺马纳”——的过于私密的问题,他就会有一种类似赤身裸体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打定主意不让他们知道他是被带来献给索恩的,因为他一天比一天确定,索恩是占优势的物种。后来,他所说的那些话,激发了贺洛斯的想象:他们都开始作诗,描述那个奇怪的汉德拉,那里的植物像石头一样坚硬,地上的草像岩石一样翠绿,水又冷又咸,而贺马纳住在顶部,住在哈兰德拉上。
后来,当他告诉他们,他在他们的星球上,在他们自己的汉德拉米里,逃脱了那些下巴一咬一合的水生动物时,他们更是兴趣大增。他们一致认为那是贺纳克拉。他们一个个兴奋得要命。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峡谷里看见贺纳克拉了。年轻的贺洛斯拿出了武器——原始的鱼叉,叉尖是骨头做的——很小的孩子开始在浅水处玩起了猎捕贺纳克拉的游戏。几位母亲露出焦虑的神情,要孩子离水远一点,但总的来说,贺纳克拉的消息似乎大受欢迎。希洛伊立刻出发去弄他的那条船,兰塞姆也陪着去。他希望自己能派上用场,他已经隐约知道怎么使用贺洛斯的原始工具了。他们一同朝希洛伊停船的溪流走去,那里离森林大概有一石之遥'2'。
脚下的小路只容一人行走,兰塞姆跟在希洛伊身后,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很小的女性贺洛斯,比小崽子大不了多少。彼此擦肩而过时,她在说话,却不是对着他们,她的眼睛盯着五米以外的一个地方。
“你在跟谁说话,贺里姬?”兰塞姆说。
“跟艾迪尔。”
“在哪儿?”
“你看不见他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儿!那儿!”她突然大喊起来。“啊!他不见了。你刚才没有看见他吗?”
“我谁也没看见。”
“希洛伊,”小家伙说,“贺马纳看不见艾迪尔!”
可是希洛伊只顾稳步往前走,已经听不见了,而且他显然什么也没注意到。于是兰塞姆断定贺里姬就像她这个物种的小孩子一样,是在“演戏”。片刻之后,他就追上了他的同伴。
【注释】
'1' 指威尔斯科幻作品《月球上的第一批人》中的主人公。——译注
'2' 指把一块石头扔出去那么远的距离。——译注
12
他们埋头干活,打理希洛伊的船,一直干到中午,然后摊手摊脚地躺在小溪边温暖的野草丛中,开始吃午饭。他们的准备工作中含有类似战争的色彩,在兰塞姆心中勾起许多疑问。他不知道战争是哪个词,但他好歹让希洛伊明白了他想问的东西。索恩、贺洛斯和皮特里奇有没有拿着武器,跟对方展开较量?
“为什么呢?”希洛伊问。
这很难解释。“如果双方都想要某种东西,谁都不肯放手,”兰塞姆说,“最后另一方是否就会动用武力?他们会不会说,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就杀了你?”
“什么样的东西呢?”
“唔——比如说,食物?”
“如果另外的贺瑙想要食物,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呢?我们经常把食物送给别人。”
“可是,如果我们自己也不够吃呢?”
“马莱蒂会让植物永远生长的。”
“希洛伊,如果你的后代越来越多,马莱蒂会拓宽汉德拉米,提供足够的植物来养育他们吗?”
“色诺尼知道这类事情。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有更多的后代呢?”
兰塞姆觉得很难回答。最后他说:
“难道在贺洛斯中间,生儿育女不是一种乐趣吗?”
“一种很大的乐趣,贺马纳。我们称之为爱。”
“如果一件事有乐趣,贺马纳就想再来一次。他想反复得到那种乐趣,结果产生的后代他难以养活。”
希洛伊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点。
“你的意思是,”他慢悠悠地说,“他不是一生中只有一两年才这么做,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做?”
“是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愿意整天吃饭吗?愿意刚睡醒了又接着睡吗?我不理解。”
“可是吃饭每天都吃。你是说,这种爱在贺洛斯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但是持续他的整个一生。年轻的时候,他要寻找伴侣,然后他要向她求爱,生儿育女,抚养他们长大。之后,他想起所有这些,心情激动,把它们变成了诗歌和智慧。”
“但是,他必须仅仅满足于回忆那种乐趣吗?”
“这就像是说,‘对于食物,我必须仅仅满足于吃它。’”
“我不明白。”
“一种乐趣,只有在回忆中才会变得成熟。贺马纳,按你的说法,就好像乐趣是一件事,回忆是另一件事。其实都是一件事。色诺尼能说得比我更清楚。但我用诗会说得比他更好听。你所说的回忆,是乐趣的最后部分,就像‘柯拉’是诗歌的最后部分一样。你和我相遇的时候,会面很快就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事后我们回忆起来,就慢慢有了点什么。但我们仍然对此知之甚少。当我躺下来死去的时候我会怎样回忆它,它在我生前的所有日子里对我的影响——那才是真正的会面。刚才说的会面只是它的开始。你说你们的星球上也有诗人。他们没有教你们懂得这点吗?”
“也许有些诗人这么做了,”兰塞姆说,“但是,即使在一首诗里,贺洛斯从来也不渴望听到一行美妙的诗句再重复一遍吗?”
不幸的是,希洛伊的回答转向了他们语言中兰塞姆尚未掌握的那部分内容。据他理解,有两个动词的意思都是“渴望”或“向往”,但贺洛斯在它们之间设定了严格的区别,甚至把它们对立起来。在他听来,希洛伊似乎在说每个人都会向往它(望得隆),但没有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会渴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