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塞顿开。后来,将俺收为义女,又在皇上那里为俺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官衔,送俺到骁骑校尉兀良哈台将军帐下修文习武,俺尝到这荣华富贵的滋味,比起那荒山挨饿、雪地乞讨,不知要强几百倍!二位婶婶瞧瞧,俺这锦裙绣袄、云肩翠袖,好不羡煞人也!今日只要你们说出那三个叛贼遗孽下落,俺一定在脱脱丞相面前保举你们加封三品诰命夫人,享尽人世间富贵尊荣。’“秦梅娘这一番话,直气得两个妇人血沸胸臆,想一跃而起,亲手扼死这个无耻贱人,无奈双臂反缚,怒极之下,两个人齐齐一口唾沫吐到秦梅娘脸上:‘丧天良、杀千刀的小泼贱!不念我二人辛勤哺育之恩,也应念乃祖乃父忠烈之志,竟然投身官府、残杀同类,真真是猪狗不如!’秦梅娘立时变了脸,喝令禁婆将陶氏、魏氏剥了衣裙,缚在大柱之上,百般用刑、肆意楚毒。这两个妇人倒也刚烈,任其拷问,不吐半个字儿。这秦梅娘小小年纪,却被那元廷丞相脱脱铸就了一副蛇蝎之心,见两个婶母抵死不屈,竟然将她二人活活烧死!”
说到此处,徐文俊忽地戛然而止。邹普胜早已目眦皆裂,一拳击在案头,直震得那杯盘碗盏叮当乱响,酒汁四面飞溅。他怒极大叫:“这狗泼贱在何处,俺将你寸磔为泥,方泄这心头之恨!”
施耐庵此时已听得目光凝瞪,须发乱抖,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嗫嚅地自语道:“毒蛇,毒蛇,晚生放走了一条毒蛇!天哪,罪不可逭!罪不可逭!”
徐文俊见状,生怕他一时急得迷了心智,赶紧走上一步,拍了拍他的后背,连声劝道:“施相公,休要气急!不知者不为罪,俺弟兄们不怪你!”
施耐庵喉中一响,咳出一口浓痰,缓了口气,方才问道:“徐大哥,只怪晚生迂腐,乱发慈悲,致使那贱人脱缚飞去,晚生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晚生还有一事不明,九年前秦梅娘官府告密,仓卒偷袭,你那陶氏、严氏二位婶母及五位患难兄弟束手受缚,你们三位又是如何逃得此难的呢?”
欧普祥闻言答道:“这也是上天庇佑,我三人命不该绝。秦梅娘指引官兵偷袭茅舍的那一日,恰好我们三人下山购买盐米,当日未归,次日在半路上听人们纷纷传言深山中缚了几个‘反贼’眷属,心中早已明白,哪里还敢自投罗网?俺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远走高飞,避难湖北,徐家兄弟改名换姓,隐居淝阳沙湖洲打渔为生,邹家兄弟藏身麻城荒山野岭之中,樵采度日,至于俺么,则潜踪晦迹,在黄冈青龙集上开一爿铁铺混人耳目。俺三人无时不在寻找秦梅娘的下落,指望一伸满腹血海深仇。”
施耐庵道:“以众位大哥这一身绝世无匹的武艺,要找那秦梅娘区区一介女流报仇雪恨,谅也不难,却为何至今尚未了却宿怨呢?”
徐文俊接口说道:“谁说不是?可哪料秦梅娘这贱人自幼跟着脱脱那阴险老贼和兀良哈台这元廷第一高手苦练文武两道,不仅狡计百出,便是寻常一二人也擒她不得。这贱人一时出入宫闱,一时游弋江湖,一时又混迹勾栏瓦舍,仿佛那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溜滑得紧,以至数月来俺弟兄三人四处侦缉,也难以擒她报仇!”
徐文俊接着说道:“一年前徐大龙头起兵罗田县,俺弟兄三人见时机已到,便相邀投了红巾义军,一边协助徐大龙头的抗元大业,一边伺机侦缉那姓秦的泼贱。数月前俺在蕲水大营闲走,无意中发现混在女营中的秦梅娘,其时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魔头吃了豹子胆,竟然混进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忙道:“啊呀,怪不得她曾胡诌自己是徐大龙头手下的头领,真真厚颜无耻!如此好机会,赶紧将她捉拿报仇才是!”
徐文俊叹口气道:“俺当时觉得这贱人已成瓮中之鳖,立时便可手到擒来。可惜俺这一回又小觑了这泼贱,就在俺拔枪而上之时,只见那一伙女兵忽地都挺剑而起,缠住俺呼喝喊杀。原来这秦梅娘不仅一人混进义军大营,而且还带来了贴身保镖。俺好不容易杀退那几个女奸细,秦梅娘早逃了个无影无踪!当时,俺一气之下,捉住一个伪装义军的女奸细,一根裙带吊在树上,狠狠教训了一顿,逼她说出了秦梅娘的行踪:原来她已得知施相公你身负一桩绿林大秘,又听说你意欲沿运河北上齐鲁,沿途结识绿林义士,指望能在徐大龙头营中等到你,窃取大秘,事败之后,便已东去两淮,伺机再施奸谋,攫走那桩武林大秘。”
施耐庵听了徐文俊这番话,心中纠结多日的许多疙瘩霎时解开:原来就在自己未至淮安前,秦梅娘早已假扮歌妓混进城池,就在知府李齐设宴“耸碧院”之时,她在酒席宴上已然得知顾逖发柬邀请自己赴席之事,立时派出手下的人分头飞报海州大营和彰德大黄,引来了董大鹏和余廷心这两个恶魔。谁知就在她诡计即将得逞之际,半路上却杀出宋碧云、张士诚两路人马,搅乱了她的计划。这女魔头不甘失手,又故意留在耸碧院内不走,听凭张士诚俘去做什么“押寨夫人”。在牛栏岗大营,她以色相窃得那盐贩子下药的机密,故意救出自己,然后花言巧语,企图将自己骗至官府衙门,攫夺那桩绿林大秘,接着演出了埝头集客栈里那一幕丑剧。思前想后,施耐庵不觉心有余悸:这个梁山英雄的不肖子孙,竟然翻云覆雨,无处不在,为了那些荣华富贵,真真是殚精竭智了。
想到此处,施耐庵又问:“徐大哥,既然你知道了秦梅娘的去向,为何不在淮安城内将她擒了呢?”
徐文俊道:“俺从蕲水大营一路向东追踪那女逆贼,一直追进淮安城内,探知秦梅娘隐身丽春馆,便欲进去擒她,却又听说一队人请她去了耸碧院,等俺赶到那里,这泼贱已然被张士诚缚到马上去了牛栏岗大营。俺思忖之下,便选了一条南去牛栏岗的必经之路,假装开一爿酒店,指望在那里将她拿住,及至一见施相公你已被她哄得视为知己,怕动手之际被你拦阻,另外,张士诚追兵在即,又怕双方为一个女叛逆伤了江湖义气,于是便故意警告了这贱人几句,以防她狗急跳墙,伤了你施相公。其时,俺认得这贼泼贱,这泼贱却认不得俺,她未曾防备,以至在埝头集露了原形!俺便趁着真相大白之际,施手段将她擒了,谁知在柳林之中,却叫相公你放走了这条毒蛇!”
听到此处,施耐庵想:这女贼四处窥伺,既进过徐寿辉中原红巾军大营,又混入过张士诚牛栏岗大营,不知探测了多少义军军机大事,此番纵虎归山、放蛇归洞,这个无耻的官府走狗一旦向朝廷告密,真真要叫江湖上血流成河了!
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三位大哥,快快设法擒住那个女魔头!”
徐文俊叹道:“这贼泼贱如鬼似魅,手眼通天,这一番鳌鱼脱却金钩去,却又待到哪里去寻?”
邹普胜双掌一拍,吼道:“翻遍这江、淮、海、泰十余州县,俺邹普胜拼着个红巾军头领不当,也须揪着那贼泼贱头发擒将来!”
施耐庵抚案而起,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梅娘由晚生放走,晚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须陪着三位找到那叛逆!”
徐文俊笑道:“你们读书人心肠软,尤其见不得女子抹脸擦泪、做张做致,有你相公跟着,没的又做出柳林边那事儿来!”
一句话说的众人呵呵笑了,施耐庵自是羞愧无言。徐文俊正色说道:“施相公,适才在虎帐辕门,俺那大龙头已然吩咐,大军今夜开拔,酉时即由俺三人送你北上齐鲁,去寻那桩绿林大秘。”
施耐庵听毕一惊,忖道:“如今自己胸藏那一百零八名梁山英雄后代的下落,举世枭雄豪杰,人人如窥至宝,无一个不是欲得之而后快,刘福通、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铁尔帖木儿,侦骑四出、千里追踪,都是为了这宗大秘。这徐寿辉为一军之主,更应该尽心搜求,眼下他分明知道自己掌握这桩秘密,竟然不闻不问,立时放走,实在是令人费解!
徐文俊见施耐庵皱眉沉吟,已然猜中他的心事,不觉笑道:“施相公敢莫是觉着俺这徐大龙头行事古怪?实告诉你吧:大龙头心高气傲,从来都是人家求他,不愿探人隐私、受人恩惠,他早知相公胸藏那桩绿林大秘,休说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尚无着落,便是挨个儿排在眼前,你不求他收留,他还不屑礼聘哩!再则,听了秦梅娘怀揣隐私,告密杀人之事,三天前他就摆下八卦阵要杀你,那缘由自然是怕这一百单八位好汉又会遭到当年闽西捕杀之祸,倘不是相公的一阕《咏剑》词对得好,你这颗人头和那脑子里藏着的那桩绝世绿林大秘早已一起埋入黄土了!”
施耐庵一头暗暗慨叹这徐寿辉为人奇特,一头赶紧收拾行囊。此时在临河集已无牵挂,他决意北上追寻那桩武林大秘。
约莫过了酉正,徐文俊、邹普胜、欧普祥三人伴着施耐庵出了临河集,沿路看到一众红巾军将士正自人人衔枚摘铃,整饬队伍,已然似要开拔。四个人下到埠头,一条鸭划子撑过了泗水河,登上对岸,眼前立时便见一派荒滩漫草、烟水寒鸦,别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盐碱荒滩,迤逦直奔正北方向。
四个人一路疾行,约摸走了十数里远近,前边隐隐现出粼粼波光,耳畔又响起哗哗水声,徐文俊道:“哟,紧赶慢赶,竟然到了运河南岸,施相公,只须过了这运河,往北一望的阳关大道,既无官兵,又无义军,你便好够奔山东了。”
施耐庵心中诧异,暗暗忖道:这京杭大运河南北走向,只有东西两岸,如何变成横向?再说,从淮安西行至临河集已然三四日,运河又怎的流到了此处?
欧普祥见他沉吟,一头走、一头笑道:“施相公只怕不知:这大运河本是南北直向,只因当年隋炀帝为了便利江南漕运,担心天旱之时,运河水势不足,便命麻叔谋临时改了河道,自宿迁至淮安一段变南北走向为东西走向,以便北通骆马湖,南汲成子泽之水。主意倒是桩好主意,可惜为了赶上炀帝那皇帝老儿的南巡之期,这一派沼泽泥泞之中,竟活活累死了十万民伕!”
施耐庵听了方才恍然,不觉叹道:“唉唉,虿盆犹湿鹿舌倾,坑灰未冷山东乱,自古帝王艰于守业,毁于暴虐,殷鉴灼灼,至今未悟!但愿往后黎民再不遭此荼毒!”
四个人说话间早到了河边,只见芒叶嘶风,烟波朦胧,河水流至此处,水势充沛,河面平阔,远岸雾霭中明灭着几星渔火,哪里见得到一只渡船?
邹普胜四面望了望,跌足叹道:“饥馑连年,兵荒马乱,摆渡的艄子们早躲进骆马湖了。偌大条运河,没的打鼓泅过去不成?”
徐文俊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处找不到渡船,你不怕耽搁日子,多花上五七日,从洋河、耿车集绕道走罢。”
施耐庵不觉踌躇:西绕洋河、耿车,少说也需多走二三百里路程,路途上也不平靖,如今身负重托,如此耽搁,却怎的能到梁山故垒?
他正自举棋不定,忽听河岸边芦丛中响起一声唿哨,接着那芦梗“唰拉拉”一阵乱响,波光夜色中箭也似地划出一只船来。四个人急忙掉头一看,不觉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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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拦江劫客二童施威 引虎入彀三女逞能
只见一只篾篷蚱蜢船已然靠向岸边,船儿晃晃荡荡,船头船尾各站着一条大汉,两个人一式地精赤着臂膊,腰间扎着宽裆牛皮裤。船头那人年约三十,满腮黄髭乱草般地叉丫着,宽肩乍臂,十分精干。船尾那人年纪略小一些,又矮又壮,一身油黑净亮的疙瘩肉处处凸起,一人撑篙,一人划桨,嘴里却粗声大气地唱着渔歌儿:
“吃的是水里鱼虾,攥的是篙儿桨把,一觉泥牛春打罢,端的把人羡煞。风浪里无惊无怕,网罟儿哪有闲暇,口里渔歌天唱塌,管他官小官大?”
邹普胜一见那只船,喜的嚷了起来:“兀那船家,快快将船撑来渡俺几个过河,少不了银钱与你沽酒!”
两个艄子闻声将船靠到埠头,船头那年长的汉子撑着长篙问道:“这黑更半夜,可是强盗发利市的时辰,俺这船钱可要加倍!”
施耐庵正欲接过话茬,欧普祥心细,忙忙拦住,低声说道:“俺瞧着这两个艄子相貌凶恶,只怕不是省油灯儿!万一遇上拦江翦径的盗贼,坏了施相公大事,俺几个如何向大龙头交帐!”
徐文俊、邹普胜胆量大,不顾欧普祥劝诫,拉着施耐庵便要上船。谁知那两个艄子耳尖,早听见了话头,只见那船头的汉子嘿嘿冷笑两声,说道:“这位客官忒也罗唣,俺弟兄俩白日里受那衙役漕官之气,晚上趁着夜黑到这冷僻渡头来弄几文酒菜钱。叵耐倒遇上这几个吝啬汉子,不曾照顾生意,倒栽诬俺弟兄们是拦江劫匪!兀的不气煞人!兄弟,俺们不赶这趟浑水,撑着船喝他娘的热酒去哉!”说着,吆喝着船尾那艄子,篙桨齐施,立时又将船撑离了埠头。
徐文俊连忙赶了几步,叫道:“兀那艄公,俺这位大哥不过说着耍子,何必赌气,快将船划过来,俺与你赔罪便了!”
两个艄子脸对脸商量了一阵,叹口气,又情不自愿地将那船划了过来。徐文俊招一招手,引着施、欧、邹三人鱼贯跳上船头。那两个艄子也不去瞅瞅瞄瞄,长篙一点,船儿早如飞离岸,驶向河心。
徐文俊打量了两个艄子一眼,忽地一拍欧普祥的肩膊,大言道:“欧大哥,你我闯荡江湖多少年,见过无数泼天大盗、蒙面飞贼,凭着俺们这身武艺,几时走过下风?休道这两个老实巴交的渔夫,便是芒砀山上的魔王在此,俺们哥几个没的怕了他不成?”说着,抖一抖胯股,故意将那勾镰枪弄得“铮铮”乱响。
欧普祥心下明白:“这徐家兄弟为人胆豪心细,这番话一来是说给自己听,二来也是吓唬那两个艄子,倘若这两个是善类则罢,倘若真是恶人,听了这话也自不敢下手。”他不觉心中暗赞:说得好。表面却点了点头。
桨声咿呀,水声哗哗,两个艄子真好膂力,尽管那河里正涨着春汛,流势湍急,二人双臂抡动,不消片刻便将船儿划到了河心。
此时,徐文俊、施耐庵、欧普祥、邹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