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放声大笑:“花旗首,晚生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图报私仇;自承过失,乃每一个凡夫该当本份,与你们报国除奸的大智大勇相比,那又何足挂齿?花旗首不要再提了。”
花碧云道:“不,今日乘兴对月,巧遇施相公,也是天意使然。你两次救我于生死之间,我定要谢你。施公子,你说,这举世之中,你想要何物?”
施耐庵闻听,不敢再推辞,沉默片刻,说道:“花旗首既然如此,晚生倒有二事相求!”
花碧云听了,不觉一笑。这个读书人倒也奇特,自己欲以一物相谢,他竟不知高低,一口说出“二事相求”,倒是个直性子。
她答道:“施相公请讲。”
施耐庵站起来,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花旗首,晚生与你见面以来,深感你心地深沉、胸怀浩渺、义薄云天。不过,晚生似乎觉得,你眉宇之间,愁云厚重,身姿言貌,异乎常人,举动飘忽,行事奇特,仿佛胸中有无限块垒,身世有不凡遭际,倘若不嫌唐突,请一叙你的过去未来。”
花碧云一听,浑身一颤,猛地站起,抚在案头的手指索索抖动,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你要打听我的身世?”
施耐庵点点头。
花碧云款款移步,喃喃地说道:“不、不,往事如烟,断魂凝血,怎可轻以示人!”她默默地踱到窗前,清冷的月色下,那窄窄的双肩在抖索不已。
施耐庵心中一震。这女子身世中有什么样的非常变故?为何如此激动不宁?此时,他真后悔不该提出这一问,触动了她心头的隐痛,他惶恐地踅过去,嗫嗫嚅嚅地说道:“花旗首,都是晚生好奇心重,勾起你的隐痛,你、你、你万万不可介意。”
花碧云默立半晌,忽然转过身来,脸色惨白,两滴晶莹的泪珠挂上腮边,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仿佛两串剔透玲珑的合浦珍珠。她双唇如血,双目如炬,凝视着施耐庵说道:
“不,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说着,她走到案头,正襟危坐,朝施耐庵点点头道:“施公子。请你再给我一杯酒!”
施耐庵斟上一杯酒,郑重奉上。
花碧云一饮而尽,讲了起来。
“元朝至元初年,寿春城西六十里的一派山峦之中,有一户人家,户主名叫花九叔,妻子名叫卢美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这一家人乃是梁山好汉神箭将军小李广花荣的后代。花九叔少年时候随着南宋抗元名臣文天祥、张世态转战鄂州、临安,不久元兵南下,他又投到一支抗元义军的麾下,逐鹿中原,转战淮泗。后来宋亡东南,元人入主中原,花九叔便隐居到这寿春山中。一家三口不问世事,老少敦睦。那花九叔从祖上继承下了神箭绝技,寻常时百步穿杨、半空射雁,万马军中箭射上将咽喉,出手之快、控弦之准、开弓之力,教人目夺神摇,令敌酋闻风丧胆,二十岁时便在江湖上留下一个美名:‘赛养由基’。眼下隐居山林,时日充裕,精神闲适,他便每日在丛山林间演习一桩神异的武功。他觉着携强弓挟硬弩,驰骋疆场为官家效力,已是永不再有的往事,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须得为后辈传下一桩护家防身,夜黑复仇的精巧绝技。于是,便将马上功夫略略变通,化为马下功夫,将长弓健弩稍稍演进,苦练出一套‘流萤箭’的暗器功夫。那流莹箭长不满四寸,重不足二两,用纯钢点了箭镞,打出麦芒样一道倒挂须钩;那箭羽更是奇特,乃是用野鸭腹部的茸茸羽毛缀成,出手之时,鸭绒便可消除短箭飞行的呼啸之声,任你听风辨器的功夫再深,也难在仓促之间觉察出来。发箭之时,能将十支短箭电射而出,十名敌手瞬息间便可饮羽而亡。花九叔为了不致引来江湖上的暴客,既不留下什么‘警诀’‘秘籍’,也不显山露水,除了自己演练之外,便是将这门招式传给自己的女儿。”
听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恍然,他又记起了运河边上那七名元兵咽喉上的短箭,原来自己苦苦追寻的“前辈高手”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正是面前这位衣裙飘飘、弱不禁风的女子!
花碧云续道:“就在这一年的一个冬夜,一家人围炉品茗,花九叔把独养女儿唤到跟前说道:‘孩儿,你今年已满十七,为父一生劳碌,未曾与你留下什么家业,女大不中留,该是了却你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封信来,递给娇羞无比的女儿说道:‘按祖辈传下的规矩,俺花家世代只与梁山好汉的后代通婚。因为当年祖上立下家训:凡我梁山子孙必须心存忠义,救民于水火之中;如有贪图富贵,附逆投敌、助纣为虐者,群起而攻之。为父在文丞相军中,巧遇当年梁山好汉卢俊义的远孙卢杰兄弟,也就是你母亲的堂弟,曾经作了大媒,将你许配与当年梁山泊好汉双枪将董平的后裔董大鹏贤侄,近日听说大鹏贤侄为人忠厚、品德端正,又是一位读书识礼的士子,这桩亲事就此定了。倘若孩儿你心下也肯的话,明天为父就要托人将这封信送到扬州,叫大鹏贤侄前来迎娶。”
施耐庵听得入神,叹道:“梁山好汉这家训立得好!花旗首,那女儿她答应下这门亲事了么?
花碧云仰首望着虚空,默默一阵,叹道:“唉,答是答应了。可是,却铸成了终身难泯的绵绵遗恨!”
她接着讲道:“那一日过后半月,花九叔喜孜孜地将那茅屋布置得灯烛荧煌,喜气盈庭,那女儿见过远道来迎娶的新郎,见他身形高大,倒也别无他言,婚筵办得十分丰盛,一家人喜气盈盈,唯一的缺憾便是大媒人卢杰舅父因事阻隔,没能来参加婚礼。”
“由于是独养女儿,母亲卢美容舍不得新娘离去,硬是留女婿在家里住了三日。新婚的第二天,女儿突然找到母亲诉说道:‘新郎董大鹏行为放肆,言语鄙陋,更有一桩难忍的是,他那身上仿佛有一股羊膻之气。’可当时母亲沉溺在喜气之中,也不细究,反而劝道:‘如今元人入主中国,胡汉混杂,风俗渐移,加之董公子家世坎坷,曾随父亲在军中效力,餐风宿露,免不了沾染上塞上的膻腥。一席话说得女儿再无疑虑,加之新婚情浓,也就把这点心头的疙瘩抛到脑后了。三日内,女儿领着董大鹏登山眺景,穿林探幽,的确是赏心怡目,两情依依。三日过后,小夫妇辞了父母,洒泪南行,于是回到了扬州郊外的董家。公公、婆婆一见新媳妇秀外慧中,勤谨有礼,自然也欢欣不已。”
说到此处,花碧云忽然打住,小屋内只剩下两人呼吸之声。施耐庵又起身替她斟了杯酒,双手奉到面前。花碧云接过酒,问道:“施相公,这后半截的事,却是极无味的了。你还往下听么?”
施耐庵道:“正讲到兴头上,就请大姐把它讲个结局罢。”
花碧云叹了口气,又接着讲道:“唉,施公子,你是个聪明人,我想,讲到此处,你已经明白,我讲的这一户人家,便是我的父母,那个糊里糊涂嫁到扬州的女儿么,便是小女子我了。”
“到扬州董家过五、六年,我渐渐发觉,董大鹏常常和公公婆婆拌嘴,两位老人也仿佛对他日渐疏远,尽管我也劝过他,他却只是笑一笑也就罢了。不过这人却有桩好处,那便是对我谦恭有礼、殷勤体贴,大凡小事,言听计从。这情份也兼及我的父母,每当上元、端午、中秋、重阳,他都要带着我不远千里,去寿春归省双亲,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对那栋茅屋、对那郁郁葱葱的野岭荒山,他仿佛有着无限依恋。”说到此处,她的语调变得严峻了:“这一年端午节后不久,我与他从寿春回到扬州,他忽然对我说道,朝廷开科取士,他想去碰一碰运气,倘若有幸中了几甲几名,也能挣得一点俸禄,使我日后免除饥寒之忧。本来,我们梁山好汉的后代,大多隐迹草野,耻于到元朝为官。可是董大鹏说得恳切,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幼受的是夫唱妇随的教诲,再说赶考也可检验他的学业,就应允了。”
“他一走,我便担起了家事的重压,侍候公婆,教导姑侄,内督纺绩,外事耕耘,终日劳碌,废寝忘食,只盼着他回来之时,大家相见,亲热无比。可是他,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这丧尽天良的恶棍,却是一去杳如黄鹤,久久不闻音讯!”
“我等呀等呀,整整等了两年,几乎熬干了眼泪。我想,千里迢迢,路途险恶,舟车倾覆之祸,盗贼剪径之虞,时时皆有,数年不归,那必是遭遇不测了。一个风高夜黑的隆冬晚上,我正在油灯下纺绩,自叹着一生命苦。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闪了进来,只见他身着元军参将的官服,脸蒙青巾,腰悬长剑,一闯进来,直奔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的身躯。”
施耐庵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花碧云挥挥手,讲道:“你不用担心。倘若这暴客真是一个夜闯民宅的恶少,那倒还不可怕。你简直不能相信,抱住我的竟是比恶棍更可怕十倍、百倍的豺狼!当时,我一把挣脱,退到墙角,暗暗将平日藏在那里的短箭取在袖中,喝了一声:‘贼子,再过来,我就要你尸横在地了!’那人似乎毫不在乎,径直逼了过来。我一见形势危迫,衣袖一抖,一根短箭激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根短箭直取对方咽喉。而他却丝毫没有知觉。就在我等着他血溅颈脖,砰然倒地的时刻,忽见他右臂微微一抬,伸出双指,在间不容发的奇险之际,轻轻地夹住了那根短箭!我不禁大惊,心想父亲这一手天下绝招,除了我们父女,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俗语道:识功方能破功,这是什么人,竟然毫不费力就破了花家的‘流萤箭’?正在我惊惧万分之际,那人忽然哈哈一笑,一把扯下脸上的青巾,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这个夜闯民宅的蒙面人,竟然是我的丈夫董大鹏!”
施耐庵又“啊”了一声,听到此处,他的一颗心才从嗓子眼落进肚里,不觉问道:“那么,你们这对夫妻久别重逢,必然是亲热无比了。”
花碧云道:“那是自然。”
施耐庵又问道:“不过,他那手接箭绝招又是从何而来呢?”
花碧云又长叹一声,讲了起来:“当时,我一见他风尘仆仆,尽管心头许多疑窦,也就暂时咽住未问。待到他梳洗饮食完毕,我才问他:“为何这许多时杳无音讯?这身参将衣服是从何处得来?这手接箭功夫又是何人所授?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笑着说道:‘不用问了,只要一到我的任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见他那喜孜孜的样子,觉得他把天大的喜讯留着,要让我高兴,也就不再追问了。”
施耐庵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言道:“哎呀,你错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应该当场问个清楚!”
花碧云点点头,说道:“唉唉,我如今才知道错了!可是,你也明白,久别的夫妻一旦相见,情意蒙了眼哪!过了几日,我们收拾家当,一齐上路直奔海州上任,一到地头,我吓了一跳,原来竟是一个雕梁画栋、森严无比的将军府第。迎接董大鹏的都是当地的官吏豪坤和戎装贯甲的蒙古铁骑。那董大鹏戚戚赫赫,趾高气扬,好一副少年得意的神态。当天晚上。他在后堂摆了一桌丰盛的酒筵,屏开众人,只留下两名蒙古装束的丫环侍候酒菜。那董大鹏默默地敬了我二杯酒,一直不说话。我等得急了,问道:‘大鹏,今天你神色间恍惚怔忡,有什么心事,你就直说了吧!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顾忌的呢?’他仍然一言不发,又过了许久,他忽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我心碎神裂,他才收泪说道:‘碧云,有一件事我不敢对你说,我瞒了你许久,我真该死!’我见他神色异样,忙问:‘无论什么事我都经受得起,你只管讲吧。’他停了停,才说道:‘两个月前,朝廷发现你父母都是梁山泊好汉的后裔,又与淮南、太湖的那些绿林反叛有牵连,派重兵围住那小茅屋,把两位老人都杀了!’我一听这消息,仿佛天塌地陷,哪里经受得住!长嚎一声,哭倒在地。当时也顾不得追问他做官的经过和学武的奥秘,第二天便结束行装,赶到寿春山中那间小茅屋所在的地方。只见茅屋早已烧成一堆灰烬,只剩下荒岗乱树,寒鸦悲啼。我按他说的方向找到了父母的坟墓,烧纸祭奠,望着那两丘土,又想起了父母一辈子养育之苦、教诲之恩,自己连送葬都没有来得及,真是悲从中来,直哭了一天一夜,在坟头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想:这荒山野岭,来者定不是好人,立即起身藏进了树丛。不久,只见一个老人颤巍巍地来到坟前,俯身泣道:‘花九哥,美容姊姊,我卢杰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瞎了眼,把一个豺狼引到你们身旁,叫你们一家惨遭巨变。小弟无颜再立身世上。今日赶来,与你们泉下赔罪吧!’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老人拔剑勒向咽喉。我伏在树丛之中,早已认出他便是母舅卢杰,顾不得荆棘牵衣,大叫一声:‘慢些下手!’奔了出来。卢杰舅父一见是我,不觉又是老泪纵横。他问道:‘怎么,你还跟那个狗贼在一起?’我不知所以,问道:‘舅父说的狗贼是何人?’舅父恨恨地说道:‘就是那个董大鹏!’接着。他便讲出了那叫人撕心裂肺的经过。原来,那个董大鹏根本就不是梁山好汉的后代,他早先本是一个投靠蒙古贵族的鲜卑人。董大鹏父母早年养下大鹏,不想十二岁上出痘而死,两位老人伤心惨目,心境孤凄,盼子心切,却总无子息。董老汉出外经商,偶遇那鲜卑无赖,见他孤身一人,伶俐勤快,便将他收为义子,顶替了已死的儿子大鹏的名讳。这假大鹏常常为了几两银子的施舍,悄悄为元军作眼线,杀戮忠直之士。及至与花家联姻之时,三日盘桓,这个狡黠的贼子发觉九叔秘藏的怪异兵器,心生恶念,假借赴考之名潜回寿春山中,每日偷偷看花九叔的演试,这贼子本来就隐着武功底子,加之心地灵敏,不到两年,竟然把那手‘流萤箭’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巧有一日老母送饭入山,发现了他的行迹,这贼子竟然杀心大起。谎称在山野发现了乱党头目,告到寿春元将的名下,那元将惯于杀人邀功,连夜带兵围住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