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他不觉心中叹道:唉唉,适才目睹这朱元璋行事为人,心中就在暗暗揣测,想不到他果然就是那滁州大营的统帅!这半日之内的所见所闻,比起这几年在江湖上所遭际的奇境异变,不知又要胜过几筹!这位义军首领一言一行,出人意表,超乎想象,与他盘桓半日,胜读一部英雄传奇!怪不得桀傲如阮氏三杰、狂放如杨思、孙不害一流英雄好汉,一时间风景云从。便是刘伯温、李善长一流眼空四海、睥睨六合的豪杰,也毅然甘心投效他的麾下。施耐庵不相信有什么“真龙天子”,但他此时觉得,倘若天下大乱,江山更迭,这位“凤阳牧牛儿”只怕多半就是十八座军州的主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暗暗懊悔,从长清县到这村野酒店,一路上听了许多关于这位滁州义军主帅的传闻,谁知睹面相逢,未能促膝长谈,都怪这朱元璋一口一声“小可”,全无一丝首领的派头,让人把他看成了一个寻常的绿林班头。
施耐庵一头跌足叹恨,一头又拿起朱元璋相赠的令箭,望着那上面的小字,点点头道:今日匆匆一晤,好在有这令箭在手,待去梁山寻得那桩大秘,他日以一部天下奇书,作为进见之礼。想毕,忙忙地裹好缎袱,藏入包裹之内,结扎好衣襟鞋带,拔步便要走出酒店。
忽然,门外树林之中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飘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三将军,这半日走得累了,恰好有这荒野村店,歇足打个尖罢!”
施耐庵听毕猛地一惊,疾忙猫腰奔到门旁,从门隙间朝外面望去:只见密匝匝的树林中漫着晨雾,却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
他正自惊诧,忽听树影下又一人说道:“且慢,此处乃四战之地,平白地开个酒店,只怕有些蹊跷,还是趱赶一程,到前边僻静处打个尖罢。”说毕,只听得树丛中“簌簌”一阵轻响,分明是来人已然离去。
施耐庵心中赞道:这几个人好精明!听那口气,必是身负着什么十分秘密的大事,一时好奇心起,他便踅出店门,轻手轻脚,循着那几个人的去向追了下去。
约摸走得三五里地面,却早来到一片河滩地,只见满目尽是密密的芦蒿,拥着一段黄土夯成的矮堤,却哪里有那几个人的身影?
施耐庵正自惊疑,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呵哈哈哈,世人扰扰攘攘,有谁知道俺们却在此处三分天下哩!”
这说话之人分明就在附近。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伏下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土堤下的凹处,芦丛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头扎六棱英雄巾,身穿褐色蜈蚣绊短靠,一张容长焦黄面皮,淡眉虬髯,他的身边却是一个女子,一张粉脸上黛眉微蹙,头上裹着鲛绡帕子,身着窄袖紧身绛紫色薄绫袄儿,系着条银红色熟罗裙子。另外一人背着身子,只见他戴一顶逍遥巾,着一袭银青色博带宽袍,却一时瞧不清面目。
施耐庵仔细一瞧,心下不由得“矻噔”一响:他一眼便认出:身着短靠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星夜逃走的长清县令、“六目星官”凌元标,他身边那个妇人,却是他的浑家、“八臂罗刹”燕紫绡!
施耐庵只道这两人长清县一别,必然潜踪晦迹,杳如黄鹤,谁知却在此处不期而遇。想起当日李善长一番议论,这凌元标必然暗中筹划着什么泼天大的秘事!此时趁他们未曾发觉,正好听个端的。想到此,施耐庵便伏在芦丛之中,支起两只耳朵,屏息敛气,听他们说话。
只听那凌元标低声说道:“俺身负祖辈血仇,立志根除元室暴政,多少年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方才有这一桩本钱。三将军既有诚意,何不将尊意详细道来!”
那宽袍大袖的人背身说道:“元标兄,俺大哥拥雄兵三十万,已占了元室半壁河山,乃今日群雄中第一魁首,指日便要北徇齐鲁,西巡赵、魏,夺取天下,如今就缺你那铁浮图大炮,如今专程命俺北上与你联络。家兄有言,只要你肯答应,立时封你做讨虏将军,黄河以北听凭节制,休道报祖宗血仇,将来一统天下,你便可裂土封王了!”
凌元标叹道:“唉唉,要讲裂土封王,凭俺这绝世奇技,如今有多少绿林魁首愿意倾心结纳!便是日前就有滁州朱元璋的军师李善长专门窥伺多日,险险乎被他窥破机密!俺只是觉得如今乱世纷纷,人心难测,故尔不敢以身轻许。试想,俺这铁浮图大炮一旦所托非人,岂不要使许多无辜生灵粉身碎骨?!”
施耐庵伏在芦丛之中,听了此言,心中暗道:怪不得此人身怀绝技,却要躲躲藏藏、行踪诡秘,却原来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叹息未了,只听得那燕紫绡又开口说道:“元标,俺夫妻继承得祖辈技业,为何不静待时日,等那真命天子下世,再将它献出。此人一番花言巧语,叫俺们上当受骗,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凌元标叹口气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俺又何曾不作如是想?怎奈如今世道大乱,俺好不容易混了个长清县令掩人耳目,指望潜踪晦迹,以待天时,却生生地叫人识破,如今偌大个世界,何处再有存身之地?是俺左思右想,只有高邮张士诚与俺祖上均为绿林一脉,家父凌凤翥当年被朝廷追捕,乃是‘吓天大将军’一条盐船将他救出,如今他已树帜东南,奄有江浙,倒也是条好汉,与其让这铁浮图的绝技将来落入匪人之手,贻害黎民,倒不如将它托付与张士诚,助抗元大业一臂之力。”
燕紫绡听毕默然。伏在一旁偷听的施耐庵心中稍稍明白:这凌元标深藏不露,此刻却找上了这“吓天大将军”的信使,却原来有这一段渊源!想到此处,他不觉又朝那宽袍汉子仔细瞧了几眼,心下不觉恍然:怪道身形打扮语音如此厮熟,敢情面前这人竟是当日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信!此人心机深邃、机谋叵测,想不到凌元标那制炮的绝技竟然被他侦伺得如此清楚,而且眼看便要唾手而得!
施庵耐正自冥想,只听那燕紫绡又道:“元标,久闻那张士诚一介盐工,生性鲁莽灭裂,胸中又无什么恢宏壮志,不如再等一些时日,有那桩制炮的绝技,还怕寻不到真正的归宿么?”
只听张士信“卟哧”笑道:“大嫂却又说什么混话来!自古道:王侯将相本无种,俺大哥盖世枭雄,万人景仰,慢说那小小的滁州元帅朱元璋,便是刘福通、徐寿辉、韩林儿、方国珍、陈友谅一干绿林魁首,这几年迭遭挫败,兵马日蹙,哪里能与俺牛栏岗大营的气候相比。俺大哥虽出身盐贩,却是当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豪杰,从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铮铮铁汉子,俺家与凌家世代恩义深重,岂肯糟蹋了你这铁浮图的绝技!”
燕紫绡还想劝止,那凌元标早虎地站了起来,低吼道:“娘子休要再罗唣了!吾意已决,铁浮图秘技献与‘吓天大将军’,俺夫妻两人亦一起投奔牛栏岗大营!三将军,你对这昊天朗日、莽莽大野,起个誓罢!”
张士信听毕,欣然而起,掉过头来。施耐庵这才看清,这仙风道骨的“三将军”依然是那般沉静飘逸,只见他满脸漾着抑止不住的喜色,长眉抖抖,向天祝道:“皇天后土、值日功曹在上,俺张士信兄弟愿接受世兄凌元标铁浮图大秘,助我抗元义军,推翻桀纣暴政,救生民于涂炭!决不以兵火凶器,残害黎庶,伤及善良,若有负誓言,死无葬身之地。信誓旦旦,神明鉴察!”
凌元标默默听毕他的祷祝,点点头,说一声:“三将军请随俺来!”说毕,举步欲走。
张士信诧道:“咦,元标兄,既然已蒙允诺,便须随我南下高邮牛栏岗,为何还要北去?”
凌元标笑道:“三将军你也忒性急了,想那铁浮图乃绝世无匹的威猛火器,制作之间,尚有许多图纸机括,这些异宝,俺怎肯随身携带!”
张士信一拍脑勺,叫道:“瞧俺又闹了桩笑话!原来元标兄是想带俺去取那些铁浮图的制作秘图么?”
凌元标点点头。张士信又问道:“不知那些玩意儿藏在何处?”
凌元标“嘘”了一声,抬头警觉地四面伫望一阵,低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天知、地知、你知、俺夫妻二人知!当心隔墙有耳!事不宜迟,快快随俺来罢!”说毕,三个人猫着腰,疾风般奔出了芦丛。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言语,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他瞧了瞧凌元标等三人走的方向,乃是济宁、青州一带,正好是自己北去梁山的方向,亦自不再犹豫,束了束鞋带,循着那三人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施耐庵远远地跟着凌元标等人一路疾奔,三人快,他也快,三人慢,他也慢,约摸走得五六个时辰,看看来到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施耐庵躲在一堵土墙后,看看凌元标、燕紫绡引着张士信进了一所宅院,他暗暗记下那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蓊郁的大柳树,一时不敢贸然闯入,便躲在那残墙阴里,歇息起来。
看看天色向晚,暮霭炊烟挟着山乡夜雾渐渐降临。施耐庵心里惦着那三个人的行迹,瞧得这小小山庄已是鸡犬不惊,立即跃出残墙,够奔那座宅院。他来到那房子的侧墙根下,攀着藤葛爬上墙头,却喜那院墙不甚高峻,轻轻儿便跃入院内。悄眼瞧去,只见东厢房内亮着灯火,他蹑手蹑脚踅到厢房墙影下,慢慢直起身来,正要朝窗内望去。
蓦地,他眼前一闪,只见屋脊上站起一个人影,在屋瓦上伫立片刻,旋即猫下腰来,纵一纵,无声无息,霎时便失了踪影。那身手的矫捷、轻功的超卓,委实骇人。施耐庵心中一凛,暗道: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起来跟踪凌元标夫妇的决不只自己一人!
他正自惊诧,忽听得厢房内有人说起话来:“元标兄,令堂大人与公子想必无人照料,被亲戚接走,此刻还是速速将那铁浮图的秘宝找出,以免惹出意外!”这是张士信的话音。
只听凌元标的声音在屋内响道:“三将军,老母幼子乃至亲骨肉,俺怎肯抛下他们,跟你前去牛栏岗大营?”
施耐庵一听心中诧异,这三个人分明是回来取铁浮图秘技图纸的,却怎的又丢了老母幼子呢?他一边想,一边贴墙站起,趴在窗口上朝屋内望去:只见屋内点着荧荧的蜡烛,张士信坐在小桌旁,显着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凌元标满脸愁色,正在烦闷踱步,那燕紫绡却倚在床棂上,嘤嘤啜泣。
只见张士信厉声问道:“元标兄,适才在路上你我二人已对天盟誓,难道你此刻又要毁诺么?”
凌元标驻足答道:“三将军休恼,君子一言,重如泰山,俺决不毁诺。只是老母幼子突然失踪,俺已派庄客到邻近亲戚家寻访,少待一时,便有消息。”
二人正自争执,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一阵轻风起处,灯影下倏地又添了一人,众人微微一惊,拾眼看去:只见来人头罩罗帕,身着桃色绣襦;长裙窄窄,锦带飘飘,亭亭立在当屋,却是娇小玲珑、娉娉婷婷的一个娟秀女子。
屋外的施耐庵一见,心中亦自一惊,心中忖道:好轻盈的步态,适才屋脊上掠过的黑影敢情便是这个女子?
他正在屋外赞叹,只听得屋内早响起两个人的惊呼:“绿绫妹妹,你如何来了?”
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凌元标的小姨子——燕紫绡的嫡亲妹妹燕绿绫,只见她略略整得一下鬓发,说道:“姊丈、姊姊,府上究竟出了何事?”
凌元标道:“愚兄告假归家,谁知母亲、儿子忽然失了踪影,实在蹊跷得紧。”
燕绿绫道:“适才府上家丁报讯,说是伯母、侄儿失踪,方才急急赶来,两个大活人白日走失,这也真真奇了!依小妹看来,恐怕是仇家所为!”
凌元标道:“愚兄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哪里来的仇家?”
燕紫绡听了他二人言语,心中益发伤惨,不觉又哽咽起来。
此时,厢房内众人凄然相对,庭院里寂静无声,只响起一阵夜鸟的“咕咕”之声。
忽地,站在厢房内的张士信也许是不愿打扰凌元标一家的心境,找了个托词走了出来。只见他出门之后,张目四顾,神形变得诡秘,循着院墙奔得几步,竟然也发出一阵“咕咕”的鸟鸣!
施耐庵见状心中惊疑,暗暗忖道:这张士信分明随着凌元标夫妇回家寻那制炮的秘宝,瞧他那发暗号的情形,分明暗中还有什么行迹诡秘之人与他呼应。
施耐庵心想:凌元标虽然生性狷介,却是个直心肠汉子,而张士信鬼鬼祟祟,却不可叫那铁浮图落入恶人之手。想到此,他屏息蹑足,沿着墙阴朝着张士信走出的方向悄悄挪去。恰才走得几步,只见庭院里倏起一阵狂风,紧接着黑影一闪,墙头树荫里早又大鸟般掠下一个人来。
施耐庵心中又是一惊:只道进院时看到的那屋脊上的黑影是燕绿绫,却不道竟是此人!他正在嗟讶,猛可地看见张士信早隐入院墙树影下,与那不速之客悄悄说起话来。
施耐庵尽量挪得近些,凝神静听他们的话语。争奈这两人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一时却听不分明,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张士信的声音:“……家兄已然应允……半月之内……铁浮图……见面礼……”
那黑影的声音:“人质已然得手……不在燕家……一网打尽……必在他们身上……”
施耐庵听得懵头懵脑,来人是何身份?这“半月之内”、“见面礼”是什么意思?他一边偷听,一边苦苦思忖。心中霍地一动:这两人说的“人质”,敢莫指的是凌元标家中失踪的一老一小?“一网打尽”也必然不是吉兆!看来今晚一场惨变在所不免!
他心下猜疑未了,只见那张士信早又走了回来,大步跨入东厢房,一进门便对凌元标夫妇说道:“元标兄,实指望今日携了那铁浮图的图样,你我同投牛栏岗大营,共襄大业,谁料府上突遭奇变,俺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回营禀报家兄,静待时日,等候老兄莅临了。”说毕,收拾好自己的兵刃,便欲跨出屋门。他一只脚刚刚踏上门槛,猛古丁房门大开,呼啦啦涌入一群人来,当先一人劈胸一掌将张士信打了个趔趄,吼一声:“哪里走!你们这伙叛贼,速速纳下命来!”
此时施耐庵依然趴在小窗口,暗暗窥探着屋内景象,那伙人涌进屋内,他一眼便认出